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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李白

陈霁

秋日,再次来到大禹故里,走进禹穴沟。这次,我是专为李白而来,追寻他一千三百年前留在这里的踪迹。

秋风掠过峡谷。崖上那些酸枣、厚朴、青杠、野梨和野板栗,还有被同行的村支书李录松称为“铁甲”“麦麸子”之类的无名阔叶杂树,被疾风哗哗摇动。满山遍野的苍绿、灰白、赭红和土黄,每一个叶片都在秋阳下闪耀。树叶纷纷从刳儿坪飘下,落在洗儿池里,打着旋儿,然后随着外溢的池水一片接一片地跌进奔突的溪流,越漂越远,就像消逝在我们身后的那些时光。

坐在八角形的金锣亭里,对面的金锣岩上“禹穴”两个阴刻大字,在斜阳里越发清晰。

植被葳蕤的两岸峡谷,只此一块寸草不生的裸岩。这仿佛出自大自然的刻意安排——只有这样夸张的尺幅,才容得下最豪放书家的挥洒。

“禹穴”。

宋代以来的地方志都记载,这是李白的手迹。

李白的书法出现在这深山溪谷,突兀得像是天外来客,让我惊喜,惊喜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文宗李昂是“文青”出身,对诗词歌赋与金石书画,像后来的宋徽宗一样痴迷。他曾经下诏御封了大唐的“三绝”: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术和张旭的草书。

李白是大诗人,尽人皆知。

不过,很多人都不知道,他还是剑客。他从小习武练剑,勤奋和天赋让他武艺超群。从来行事高调且自负又自恋的李白,不止一次拿自己的剑术甚至仗剑杀人来显摆。

比如: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赠从兄襄阳少府皓》

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

——《白马篇》

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结客少年场行》

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也明确记载:“少任侠,手刃数人。”

血气方刚,年少气盛,为朋友两肋插刀,路见不平甚至持剑杀人,以上诗文就是其真实写照。后来,李白又专门前往山东拜裴旻为师,终于把自己也练成剑术大师。有人说,李白的剑术在大唐一朝,仅次于他的师傅裴旻,这并非全是夸张。不过,文人普遍尚武,李白尤其有侠客风范,但说动辄杀人倒也未必。因为按唐律,即便持械斗殴致人死命,也是死罪。他仗剑杀人,大概率是出于想象,主要是在诗歌里杀,目的是完成对自己的塑造和包装。

其实,在写诗和剑术之外,李白的书法也极有天赋。

李家富裕,重视教育,书法方面的童子功是少不了的。后来以张旭为师,更让他的书法艺术突飞猛进,俨然大家。

他唯一留存于世的书法真迹《上阳台帖》仅有二十五个字: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天宝三载(744),李白与杜甫在洛阳相见,与高适等结伴登临王屋山华盖峰南麓的阳台宫后,写下此帖。有行家评论,此帖飘逸强劲,与其潇洒奔放、豪迈俊逸之人品诗风互为表里。

李白书法,并且是唯一留存于世,当然是藏家眼里顶级的稀世之宝,连宋徽宗和乾隆皇帝都要拼命蹭它的热度,不但要狗尾续貂,留下自己的墨迹,还几乎把自己的全部印章都钤于其上。他们是搭便车,意欲拽着诗仙名垂千古。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随着溥仪被逐出紫禁城,《上阳台帖》也在民间辗转流传。就在将要流出国外的时候,大收藏家张伯驹倾其所有将国宝收藏。1949年以后,他又把它赠送毛泽东主席,然后转藏故宫博物院。

或许,当今天下,金锣岩上的“禹穴”二字,已是不可多见的李白书法作品了。

“禹穴”二字径两米有余。虽为楷书,但也与《上阳台帖》一样用笔不同凡俗,潇洒不羁。

坐在金锣亭里,我久久凝视,两个字似乎动了起来,像是李白站在那里。尤其是“穴”字下面颇为夸张的一撇一捺,恍如诗仙的大氅被大风吹动,旗帜一样飞扬。

李白把题字永远地留在了禹里,却把自己在这里的行踪隐入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人们推断,李白来禹里,应该是在到成都拜见益州长史苏颋之后,“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之前,也就是说,在他二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

《上安州裴长史书》,是李白蹉跎安陆(即安州)时给裴姓长史的干谒之作。他向裴长史推销自己说:当年我曾经和东严子在岷山之南隐居,在山野里过着简朴的生活,几年都不涉足城市。我养珍禽异鸟上千,它们一呼即来,在掌上啄食。绵州太守知道以后很惊奇,亲来拜访,举荐我去参加科举考试,但都被我谢绝,以此来保持节操,坚守不依附于权贵的品质。

李白年轻时在故乡的经历,几乎未被文献记载。而《上安州裴长史书》披露的这些往事,就显得格外珍贵。

岷山,从川西到陇南绵延千里。所谓“岷山之南”,范围实在太大。不过,从李白故里青莲出发,要在岷山之南找一个隐居之地的话,大禹故里石泉县一带,无疑是最近也最理想的地方了。

这时的李白二十岁出头,已经在匡山打下了扎实的文化基础,正在为出山求仕做准备。这时的老师——那个“东严子”,也就是著名的纵横家,从盐亭县两河口赵家坝走出来的那个赵蕤——李白跟着他在山中学习纵横之术,同时也学养鸟。纵横术,是合纵(联合)连横(分拆)之术的简称,是研究利益集团之间相互关系的学说,据说是鬼谷子的发明。显然,此时的李白,心很大。按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前面一定有个很大很大的舞台在等他登场。但做官也是个技术活,运筹帷幄,纵横捭阖,经天纬地,纵横术是少不了的。东严子赵蕤名气大,学问高,而且神秘莫测,脾气也与李白对路。

不过说到养鸟,这,和纵横术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养鸟,在中国古代的上流社会,从来都是正经事。“百家姓”里的罗,就是罗网的罗。他们的祖先是专事编织罗网、捕鸟为生的一族。他们曾经为天子养鸟,干的是世袭的带编制的差事。

李白和赵蕤养鸟数量上千,无疑是李白一贯的夸张,就算是数量很多吧。在道家看来,养鸟也是修身养性,体现为道术。很多高人都精于驭禽之术,李白他们则更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某天有樵夫偶然路过,看见两个“道士”在林间挥舞双手,大声呼唤。无数鸟雀应声从天而降,二人肩头和两臂都落满奇禽异鸟。这不可思议的场面,简直让樵夫觉得自己遇到了仙人。八卦很快在绵州传开,引得太守也屈尊前来拜访,这才有了《上安州裴长史书》里的那一番王婆卖瓜。

看来,这鸟,真还不是白养。

李白究竟隐居何处?“岷山之南”具体所指,是匡山,还是石泉一带的什么地方?

这个其实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是匡山还是青莲乡,距离大禹故里都非常之近。一条短短的湔江,连接了石泉和青莲。石泉是上游,青莲在下游。从青莲出发,通口、岩羊滩、曲山、石泉,一路走来,总共不过百里。以青年李白的脚力,只要他愿意,一早出发,晚上即可抵达。

蜀地,是一块充满神秘吊诡气息的土地。上古以来,这里就弥漫着浓浓的巫风。道教在这里产生并且盛行,为内心充满奇思异想的李白提前聚合了千年的仙气。大禹,是与尧舜齐名的一代圣主,是治理九州洪水的华夏英雄,是中国首个王朝大夏的开国之君,还是包括李白在内的华夏子孙心目中崇高的神祇。心魂不羁、难以消停的李白,喜欢到处游山玩水、寻仙访道的李白,有鸿鹄之志、一心想当大官干大事的李白,不可能不是大禹的粉丝,不可能不去拜谒大禹故里。又何况,石泉已经建县八十多年,加之位处大山深处,在道教徒李白的视角看去,有的是仙山圣谷,有的是福地洞天,所以必然要来。来,也非常容易。

到石泉,李白才是真正地进入了深山。“危乎高哉”这样的惊奇和感叹,应该就是石泉的群山给他的。

《蜀道难》里那些巍峨群山和险到极致的道路,其想象和创作的起点,也许就是石泉给他的那些经历与体验?

说了这么多李白,李白,究竟长什么样子呢?

他自称身不满七尺。按今天的标准,这是一米七以下的身高。但在普遍营养不良的古代,富家子弟李白这样的个头,至少在蜀人里,已经算是高个子了。

李白后来有一个超级粉丝,就是前面已经提到的那个魏颢,他揣着李白诗歌的手抄本,追了几千里才见到自己的偶像。李白当然很受用,一高兴,就把自己的作品交给他整理成集,这就是著名的《李翰林集》。魏颢在小序中这样描述李白:“眸子炯然,哆如饿虎。”

与李白、张旭、贺知章等同为“酒中八仙”的崔宗之,在金陵见到李白,写诗称赞他“双眸光照人”。

贺知章是诗坛前辈,又是高官,一见李白,干脆称他为“谪仙”。

现在,我们基本上可以给李白画像了——身材伟岸,风度潇洒,一双迷人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玉树临风的仪态,加上“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内在气度,普天之下,更有谁有这么强大的气场?

就是这样一个李白,离开青莲场的家,沿着湔江一路西行,从平原走进大山,走进峡谷。河水澄澈,两岸葱茏。小径像一根飘逸的线条,一头系在心上,而另一头则系在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石纽山上。

哦,对了,他当然还是穿一身最喜欢的紫衣——紫气东来,紫,是道家最喜欢的颜色。

想象一下这幅画面吧——

青山夹峙,朝阳斜照,长长的峡谷里半阴半阳。空山寂寥,水声泠泠如歌,断崖绝壁,小径蜿蜒似练,一个肩挂佩剑的紫色身影,健步如飞,在薄雾里飘然疾行。

那可不就是天降谪仙吗?

来石泉之前,李白在成都被苏颋夸为天才英丽、可以比肩司马相如的故事,在蜀地各州县已经传开,但石泉是羌区,是羁縻州茂州的属县,成都的消息很难传进来。羌人没有文字,跟他们谈诗词歌赋之类的风雅事,纯属鸡同鸭讲。不过,石泉距离绵州也并不远,与汉区的交流还是颇为密切的。李白故乡距石泉更近,唐时青莲一带本来就是民族杂居之地,当地的“蛮婆渡”就足以证明。还有学者列出七八条理由,断言李白是氐人。氐、羌同源,是羌人也未可知。所以,李白对石泉并不陌生,亲朋故旧也应该是有的。因此,李白的名气,石泉官员和部落酋长、头人们,应该多少还是知道一些。说到大禹,就更是他们之间的一种共同语言。石纽山下,禹穴沟里,李白拜祭大禹,游览名胜,接受当地头面人物的热情款待,这是逻辑的必然。受汉文化的影响,石泉小城里,文化氛围还是有一些的。当纸笔铺就,石泉县令代表全县父老请李才子留下墨宝的时候,他毫不推辞,伸手接过县令亲自递过来的毛笔,饱蘸浓墨,“禹穴”二字在麻纸上赫然出现。

墨迹未干,李白掷笔,转身,挥手而去。

至此,他在蜀中已心无挂碍。只有一腔像大禹那样俯瞰天下建功立业的豪情,湔江水一样在心中奔腾,鼓动着他迈开大步,走向陌生却向往已久的远方。

李白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像一只大鹏,转瞬消失在云天之外。面对绝壁上遒劲的“禹穴”二字,我心中回荡着的,是余光中的那首《寻李白》——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地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责任编辑:田静 /Xu/iFdi3xWFr/YjTeuiDq9Otq5J9Q/kmd4oyLLAvm2wd05HvjgUmkzv2wJ7YQ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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