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悠久,文明灿烂。黑格尔曾发生深深的惊叹,他在著名的《历史哲学》演讲录中说:“中国‘历史作家’的层出不穷,持续不断,实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他还说:“而尤其使人惊叹的,便是他们历史著作的精细正确。”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更是不无自豪地说:“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在群星闪耀的历史学大舞台上,最为光彩夺目的,当首推西汉时代的司马迁。他忍住了满腔的愤恨、沉重的忧伤和无尽的痛苦,完成了傲睨古今、凌轶百代的《史记》。
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38岁的司马迁继承了父亲生前的职务,被汉武帝任命为太史令。西汉时代,太史令还兼有皇家天文台台长的职责,诸如天文、气象、历法、星占等涉及“天”的迷信与科学事宜,都归太史令掌管,它需要有“文史星历”专门知识的人才能充任。司马迁正是这样的理想人选。
司马迁担任太史令后,在改历工作中所表现出的忠诚和才干,博得了汉武帝的赏识和信任。事业上的成功使司马迁的心情十分舒展,他有更充沛的精力去考虑将父亲的遗命变为现实。他认为应该像父亲说的那样,继孔子之后,在历史著述上作一番努力,于是,他决心承担起这个艰巨而又神圣的使命。
经过多年的苦心准备,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司马迁决心将他们父子几代人的理想变为现实。他提起如椽大笔,开始了他那鸿篇巨制《史记》的写作。
正当司马迁雄心勃勃,准备建造他那文化史上最辉煌的大厦时,一场巨大的灾难将他推进了深渊。司马迁作为一名忠耿正直,有良心和责任感的史官,他修史的动机和目的,与汉武帝这样一个好大喜功、专制独裁的封建帝王的愿望和意志很难完全一致,这就预示着在司马迁未来的生活道路上,潜伏着随时有可能爆发的危机。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秋天,孜孜不倦地著述《史记》已进入第六个年头的司马迁,因直言敢谏而大祸临头,蒙受了一场极大的不幸。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汉武帝命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酒泉攻打匈奴右贤王,并命令李陵同行,替李广利管理军粮、军械等辎重。李陵因瞧不起这位无才无德、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将军,不愿意接受这个差使,便在汉武帝召见时表示,希望能独自带兵去兰干山以南活动,这样可以分散匈奴军队的注意力。
汉武帝听后不悦,并说朝廷再也派不出骑兵了。李陵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并认为朝廷可以不必增派骑兵。他原来所带领的五千步兵都是荆楚勇士,一定能以少胜多,出奇制胜,直捣匈奴的巢穴。在李陵的一再请求下,汉武帝勉强同意了他的方案。
李陵接到诏令后随即领兵出发,北击匈奴。最初,李陵所部长驱直入,进展相当顺利,便派部将回报。汉武帝接报后十分高兴,朝中诸大臣无不举杯祝贺。岂料就在这时,有个名叫管敢的人投降了匈奴,将李陵没有援军、射矢将尽的机密告诉了单于。单于得到这一情报后亲自率领重兵,将李陵军逼入狭谷团团包围。陷入敌军重围中的李陵军英勇奋战,歼敌一万多人。但终因寡不敌众,在离边塞仅有一百多里的地方,矢尽粮绝,五千壮士死伤殆尽,李陵也成了匈奴的战俘并最后投降了匈奴。李广利虽然领有精兵三万余人,一路上未遇匈奴主力。但这个庸将一向贪生怕死,只与匈奴军遭遇了几次就损兵折将,落荒而逃。
汉军连遭败绩的消息传来,整个朝廷都为之震动。汉武帝本希望李陵在兵败路绝之时,能战死全节,给汉王朝和他自己挽回一点面子。后来却听说李陵做了俘虏且投降了匈奴,大为气恼。大臣们深知李广利作为汉武帝宠姬的哥哥在朝廷中的地位,于是将兵败匈奴的全部责任全倾注到李陵身上。当汉武帝召问司马迁对李陵事件的看法时,他大胆地为李陵辩护。司马迁说:
“我和李陵都在宫中任职,没有甚多交往,甚至不曾在一起饮过酒,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情谊。但我了解他平时的为人,是个能自守节操的出众人才。他侍奉双亲很孝敬,待人接物讲信用,平时廉洁奉公,不贪图和索取分外的财物。能分别尊卑长幼而礼貌待人,谦恭自约,礼贤下士,常常想着奋不顾身地为国家的急难而献身。他平素所蕴含的品德,我以为具有国家杰出人才的风范。作为一名臣子,出于宁肯万死不求一生的考虑,奔赴国家的危难,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如今他一有过失,那些平时贪生怕死,只想保全自己和家室私利之徒,却任意夸大、制造吓人的罪名强加于他,对此我实在感到不安和痛心。
“况且,此次李陵只率领不足五千的步兵深入胡地,前锋已攻入单于的王庭,这就如在虎口边设下诱饵,勇猛地向强大的胡军挑战,与占据有利地形和数倍于自己的敌军展开激烈的战斗,不屈不挠。连续奋战十几天,歼敌人数大大超过自己军队的伤亡数。胡人的首领都为之十分震惊,他们征调了左贤王、右贤王所部,几乎出动了所有能拉弓射箭的人,倾巢而出对付李陵的进攻。李陵率部转战千里,箭矢已尽,无路可走,而救兵又迟迟不至,死伤的士卒堆积如山。尽管如此,只要李陵一声号令,疲惫不堪的士卒又会振作精神举起空的弓弩,奋不顾身地与敌人展开搏斗,直到最后一息。
“李陵未遭覆没之时,有使者前来报告战况,朝廷上下的王侯公卿们无不向主上举杯祝贺。时间仅仅过了几天,李陵兵败的消息传来,主上为此不思茶饭,无心上朝廷理政,大臣们大多担忧害怕,不知所措。看到主上如此悲痛伤心,我虽地位卑贱,但还是不自量力,想献出自己之愚见。我以为李陵对部下能做到与之同甘共苦获得部下的信任,拼死出力,如此品格,即使古代的名将亦属少见。李陵如今虽已兵败被俘,但从他平时的所作所为可以料想,他是在寻找适当的机会主动归汉。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但他打击敌人的大智大勇和立下的战功,已足以彰明于天下。早想将这些想法向主上陈述,只是没有机会,适逢这次主上亲自召见询问,我借此说李陵的功绩,想以此宽慰主上之心,堵塞那些对李陵过分怨恨的言辞。”
在汉武帝看来,司马迁为李陵开脱,无非是要达到贬损贰师将军李广利的目的,有意给他难堪。盛怒之下,全不顾及司马迁多年侍从尽忠职守,将他打入监狱。在狱中,审讯司马迁的,就是后来被他称作“酷吏”的那些人。这班人残忍狠毒,司马迁在他们手中遭到了残酷的折磨和非人的待遇,但一时也没有定罪。天汉三年,汉武帝误听传言,说李陵很受匈奴器重,单于已将女儿嫁给他做妻子,他正在为匈奴练兵。遂下令把李陵的全家抄斩。司马迁因此受到株连,被捉上诬罔“主上”的罪名,定了死罪。
按照汉代的法律,凡被判处死罪的人犯,若要求生,可以用钱赎罪,大约需交50万钱,约合黄金五斤;或者甘受宫刑。所谓宫刑,也称腐刑,是阉割生殖器的残酷肉刑,是对人格最野蛮的侮辱。司马迁平时的俸禄并不丰厚,家境也很平常,根本没有能力偿付这巨额的赎罪金。自从他因李陵案蒙受不白之冤以来,昔日的亲朋好友们生怕引火惹祸,没有一人敢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而是远远地离他而去。世态炎凉,司马迁得不到亲友的支持。
作为士大夫的司马迁,理所当然地非常重视做人的尊严,看重自己的人格和名节。于是他想到自杀,想到了慷慨赴死。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使他欲罢不能,这就是正在写作中的《史记》,这是他们父子几代人的理想和心血,他自己也已为之付出了多年的辛勤劳动,怎能忍心让它半途而废呢!
在面临着生与死的抉择关头,司马迁不禁彻夜难眠,思绪万千。他想,自己的先人并没有立过赫赫的功勋,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为流俗所鄙薄的太史令,如果就此死去,是决不能和历史上那些“死节”的人相比的,那不过“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对于那些想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人来说是无所痛惜的;对不明真相的人来说,也许还会产生误会,以为是“智穷罪极,不能白免”才自寻短见的。人虽不免一死,但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死的代价有大有小。如果这样平白无故地死去,是很不值得的。
此时此刻,历史上那些有过坎坷遭遇的哲人豪杰们的不平常经历,浮现在他的脑际,更给了司马迁生的勇气。他想,西伯(周文王)是一方诸侯之长,却被纣王拘禁在牖里;李斯官至秦相,结果身受五种刑罚,腰斩于咸阳;韩信曾被封为淮阴侯,却在陈地戴上了刑具,被吕后所杀;彭越、张敖都是面南背北、称孤道寡的王,后来下狱受罪;绛侯周勃灭掉诸吕,权势超过春秋五霸,后却被囚禁受冤屈;魏其侯是大将军,却穿上赭色囚衣,戴上木枷、手铐和脚镣;季布自受钳刑给朱家做奴隶;灌夫在居室之中受辱。这些人都曾经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结果都身遭不测,任人处置。连他们都能忍垢厚尘埃之中,在这个世界上,对尊严、权势、荣辱的得失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至于历史上那些身处逆境,在困苦中仍发愤著书,终于功成名就的先贤们更给了司马迁生的力量。西伯被拘禁而推演出《周易》;孔子受困厄而著作《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写出《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写出《国语》;孙膑被剜去膝盖骨而编写出《孙膑兵法》;吕不韦迁居蜀地,《吕览》流传于后世;韩非在秦国被捕下狱,写出了《说难》、《孤愤》……
天汉三年(公元前98年),48岁的司马迁,作出了出人意料的选择,他摈弃自杀和赴死的念头,决计忍辱偷生,接受那最为惨无人道的宫刑。他“就极刑而无愠色”。
宫刑不仅摧残了司马迁的健康,也给他的精神带来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然而,这都没有能够摧毁司马迁的意志。正是这人生的悲剧,使他对历史,对人生,对汉王朝的吏治和刑法,对封建专制有了新的认识。他很快从极度的悲愤中解脱出来,将个人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默默地将自己全部的心血,倾注到正在撰写的《史记》之中。
受刑后的司马迁仍然被关押在狱中。在这种非人境况中,他没有一天停止过思考,几乎天天与《史记》结伴,或在脑中酝酿,或不停地记下一些考虑成熟的片断。大约在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他才获释出狱。
司马迁出狱后,也许是汉武帝的良心有所发现,觉得对他的处罚确实过重,或是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他很快被任命为中书令。中书令是贴近皇帝身边的重要官员,相当于皇帝的秘书,表面上看,其地位要高于太史令。他的经常性工作是将皇帝的命令下达到尚书,并将尚书的奏事转呈给皇帝,地位颇为显要。他以戴罪之身,得以充任这样的职务,因而被一些人视为“尊宠任职”。连他多年的好友任安也有这种看法。
其实司马迁自己最明白,中书令一职能出入皇上身边,权势确实非同一般,然而此职一般都是让有文化的宦官担任。他因蒙冤受了宫刑后才被委任此职,这正是对他人格的再一次侮辱,他的心顿时感到悲怨与愤恨,自然对朝廷内外的一切事务,毫无兴味。难能可贵的是,司马迁再次以坚强的意志,充分利用在皇帝身边工作的种种便利,全身心地继续投入到《史记》的写作之中。
经过前后14年的努力,约在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一部构思严谨、体大思精的空前历史巨著——《史记》,终于基本完成。这是一部融入了司马迁全部心血和毕生精力的不朽著作。全书“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将三千年的历史,进行了全面合理的整理,并使之纳入一个科学的、庞大而又完整的系统。司马迁以前还没有一部体例完备、囊括中外、贯通古今的历史著作。是他第一次汇总古今典籍,创造了纪传体通史,从内容到形式都是空前的创举。
《史记》问世后,在流传过程中,虽说经过了许多波折,少数篇目散失,有的遭改动,但其主体面貌一直相当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在《报任安书》一文中,司马迁曾对自己创制这部历史巨著的基本宗旨,作了最准确和精辟的概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既是司马迁进步历史观的具体反映,也是他高于他的先辈和同时代历史学家、思想家的集中体现。两千多年来,岁月的风尘不仅丝毫没有能销蚀这些精辟见解的光芒,恰恰相反,越来越显现出它的强大生命力。
今天,司马迁忍辱著《史记》为人所乐道。人们在体会《史记》辉煌中,更为司马迁的忍辱负重精神所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