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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老子

关于老子其人,历史上有不同的说法。司马迁的《史记》中记载了三个老子:老聃、老莱子、周太史儋。前两位是春秋末期人,约与孔子同时。后一位是战国时人。学术界一般认为老子是老聃(大约生于前581年,或前571年,卒年不详)。他姓李名耳,字伯阳,谥曰聃。楚国苦县(今河南鹿邑)人。老聃家世代为周史官。他自己曾做过周守藏室之史,是东周王朝掌管典籍的史官。后因避内乱,他隐归故里。一说老子离开王畿时,守关长官,也是他的好友尹喜,请他写下了后世称为《老子》的书。《史记》本传是这样记载的: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老子学问渊博,相传孔子非常敬重老子,曾经向他请教过周礼。老子是我国著名的思想家,道家代表人物,后又被奉为道教的鼻祖。

今传本《老子》分上下篇,五千余言,是用韵文写的哲理诗。估计最早的《老子》出现在春秋末年或战国初年,开始的文字不一定有五千字。《老子》文本在传衍过程中经过人们不断口耳相传,笔之于简帛,不断加工、编排、整理、丰富,最后形成了西汉河上公本。河上丈人作《老子注》(又名《老子章句》),将其分为八十一章,前三十七章为《道经》,后四十四章为《德经》,故有《道德经》之名。流传下来的通行本,除河上本外,著名的还有汉代严遵的《道德指归论》,三国时魏国的天才哲学家王弼的《老子注》,还有唐代傅奕的《道德经古本编》等,以王弼本影响最大。

战国末年的韩非曾写过《解老》《喻老》,从韩非子的这些注解中,我们可知西汉前的《老子》文本(至少是韩非读过的那一种),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的。很有意思的是,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了大量的古佚书,震动了世界。其中有帛书《老子》甲乙两种抄本。帛书《老子》甲乙本分别流行于战国末年、西汉初年。两种抄本内容大致相同,均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部分章次、文字不同于今本。乙本字数约五千四百。

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一号楚墓出土了十数种先秦儒家、道家古佚书,再次震动了海内外。其中有《老子》甲乙丙三组,三组总和只有一千七百字,相当于帛书本、今本的三分之一,章序与今本、帛书本有较大出入,文字也有不同。郭店简本《老子》是战国中期的一种传本或者是摘抄本,距离古本《老子》又近了一步。简、帛本《老子》的出土,解决了老学史上许多聚讼不已的问题,使我们对《老子》一书的编排次序和文字的衍变,有了新的认识。从简、帛、今本的比较中,可知今本的一些章,例如46章、64章等,原是相对独立的几部分,后来逐渐拼合起来成为一章的。帛书本对此前的传本作了调整、加工,并吸纳了汉初以前对《老子》的解释,奠定了《老子》通行本的基本结构和内容。

第一节 “道”之体

老子哲学体系的核心是“道”。“道”的本意是道路。春秋时期的文献中,多次提到“天道”“天之道”“人道”等概念。老子的贡献是把“道”抽绎出来,使之成为一个独立的形上学的范畴。什么是“道”呢?《老子》一书并没有正面地界定它,但留下了“道”不同层面的说明、暗示、隐喻,让人们去体验并接近“道”。

一、道具有形而上的品格,道是宇宙的本源

《老子》中的“道”是真实存在的浑然一体的东西,没有具体形象,也没有名字: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25章,下引《老子》只注章序。又,“王亦大”“王居其一”中的“王”,有的传本作“人”。郭店楚简《老子》甲组中,“有物混成”为“有状混成”。“独立而不改”的“改”字,郭店简、马王堆帛书乙本为“垓”,界限之意,“不垓”,即无限。以下《老子》文本的今译,部分借用了任继愈:《老子新译》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这里表述的是,有那么一个东西,或有那么一种状态,先于天地而生,混沌不清,无声无形,自古及今独立存在,没有改易。它不停息地、周而复始地运行,可以作为天地万物的根源。我们或者可以勉强地称它为“道”或者“大”。“大”则逝去,逝去则遥远,遥远则又返归还原。道、天、地、人,是宇宙间最重要的存在,人只是其中之一。人效法地,地效法天,天效法道,道则自然而然,即以自己原初的那个样子、那种状态为法则。“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表明“道”是独立的,无对待的,无生灭的,不依于现象世界的。这个“先”,不是时间的先后,而是逻辑的先在。这表明了“道”的形而上的性格。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章)

这里涉及“道”与“名”、“道”与“有”“无”、“道”与万物的关系。“徼”指边界,即事物间的界限,也可引申为端倪。“玄”谓幽深难测。“道”是整体性的,它在本质上既不可分割,也不可界定、言说。“道”是无限的,不可以用有限的感观、知性、名言去感觉、界说或限制。可以言说、表述的“道”与“名”,不是永恒的“道”与“名”。“无名”是万物的本始、源泉;“有名”是各种现象、事物的开端。这表明“道”也是先于语言概念的。无欲之人才能体悟“道”的奥秘,利欲之人只能认识事物的边界或表层。“道”与“无名”是同一个东西的两个不同的名称,都叫作“玄”。“无名”是无形无限的宇宙本体,“有名”是有形有限的现象世界。通过两者之间的变化,人们可以探索深彻幽微的宇宙本体和奥妙无穷的现象世界的门户。

二、道是精微深远的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父之状哉?以此。(21章)

“以阅众甫”,帛书《老子》甲乙本均作“以顺众父”,“父”“甫”互通。“众父”是万物的开端、本始。容即搈,是动的意思。大德的动作,只遵从于“道”。“道”这个东西,是恍恍惚惚的。恍惚之中有形象,恍惚之中有万物。深远幽暗啊,这里面有精微的东西。这种精微的东西是真实的,可以验证的。从古至今,“道”的名字不消逝,以此追溯万物的本始。“道”的幽隐微妙与它是形形色色、纷繁复杂的世界的本体有关。它是超现象的绝对。同时,它又是创生万物的母体、根源。

“道”不是现象,是不可以被感知的: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14章)

“一者”,据帛书甲乙本补。“绳绳”(音敏),帛书甲乙本均作“寻寻”,音同,指连续不绝的形貌。“执古之道”,帛书甲乙本均作“执今之道”,不妥。这是说,“道”是不确定的,人们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因此把它叫作“夷”“希”“微”。人们很难探究这三者的区别,它们是混为一体的。“道”不是感官的对象,表明了“道”的超越性。这个“一”,它的上面并不明亮,它的下面并不暗昧。它连绵不绝,难以名状,复归到没有任何现象事物的状态。这就是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形体的形象,叫作“惚恍”。迎着它,看不见它的前头;跟着它,看不见它的后头。把握古代的“道”,驾驭今天的现象世界,能推知万物的本源,这就可以体认“道”的规则了。

三、道是“一”“朴”“谷”,有无限性

从上面可知,“道”有时也用“一”来加以表示。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39章)

“贞”,帛书甲乙本作“正”。自古以来,“一”或“道”,天得到了就清明,地得到了就稳定,神得到了就有灵气,河谷得到了就充盈,万物得到了就生长,侯王得到了就能成为天下主。反之,如果得不到“一”或“道”,情况就非常危险。“一”有时又指“道”的展开,如“道生一”云云。由“一”可能生成为多,由潜在可以变为现实。

“道”本“无名”,若勉强取一个名字,“朴”也是“道”的名称之一。“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32章)郭店简:“道恒无名,朴虽细,天地弗敢臣。”“朴”是未经人工雕琢的东西,虽然细小,然而天地却不敢支配它。

“道”又被形象化地比喻为“谷”“谷神”“玄牝”:“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6章)“道”如山谷一样。山谷是空虚的,唯其如此,才能永远存在并具有神妙莫测的功能。“牝”是雌性牲畜的生殖器,泛指雌性。玄牝,意为万物最早的始祖,也即是“道”。“谷”“牝”的门户,是天地的发生、发源之地,绵绵不绝好像存在着,其作用无穷无尽。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4章)

“冲”就是“盅”,指空虚。“道”像深渊一样,好像是万物的宗主,但又不是万物的宗主,它不露锋芒,超脱彼此分别、利害计较的纷扰,含蓄其光耀,混同于俗尘。它模糊混沌,似亡而实存。我不知产生它的根源,好像出现在上帝之先。“天地之间,其犹橐籥欤?虚而不屈,动而愈出。”(5章)“橐籥”是鼓风用的风箱。天地不正像风箱一样吗?它是空虚的,但它蕴藏的风却无穷无尽,越作用,风量越大。

四、初论老子之“道”

现在我们可以初步领会“道”的主要性状了。“道”是原始浑朴、混沌未分、深远精微、连绵不绝的状态。“道常无名”“道隐无名”“大象无形”。它无名、无知、无欲、无为。它无形、无象、无声、无体,乃“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用“无”来表示本体的“道”,除表明“道”与现象世界的差别之外,更表明“道”以虚无为用,亦表明老子的表述方式是否定式的、负的方式,不是肯定式的、正的方式。

“道”,古往今来,独立地、不停息地、周而复始地按自己的样态运行、流转。它是整体,又是大化流衍的过程及其规律。它是自然流行的,没有情感、欲望、意志,不是人格神。它是天地万物(即有名、有形、有限的现象世界)的本始、根源、门户、母体,是其根据、本体。现象世界发源于、依据于道又返归于道。人们勉强地可以称它为“道”“大”“一”“朴”,或比喻为山谷、玄牝。它是空虚的、不盈满的,因此有无限的神妙莫测的功能、作用,其活动的时间、空间、能力、效用是无穷尽的。但它决不有意造作,决不强加于人(或物),而是听任万类万物各遂其性,各按本己的性状自然而然地生存变化。正因为“道”是空虚的,没有被既定的现实事物或种种制度文明、价值判断、条条框框所塞满、所限定,故而有无限的可能性,无限的作用及其活动的空间。

第二节 “道”之用

一、宇宙生成论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0章)“天下万物”,郭店简本和帛书乙本均作“天下之物”。“无名”包含着“有名”,“有生于无”。道生成并包含着众有、万象、万物,又不是众有、万象、器物的机械相加。老子哲学并不排斥、否定、忽视“有”的层面及种、类、个体自身性的差异,相反,肯定殊相个体自然生存的价值,反对外在性的强力干预及对物之天性的破坏。

“道”的展开,走向并落实到现实。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42章)。道产生原始混沌的气体。原始混沌的气体又产生阴阳两种气。阴阳两种气产生中和之气。中和之气则产生万物。万物各自具有阴阳二气,阴气阳气相互摇荡就成为和气。“和”是气的流通状态。道在展开、实现过程中,生成长养万物。从宇宙生成论的进路来看,个体事物的成立有一个过程,如气化、凝聚的过程。以下我们还将看到,老子哲学除了可以从本体论的进路理解虚无之“道”乃万物所以为万物之形而上的根据外,还可以从宇宙生成论的进路理解老子解释天地万物形成的过程。

二、道与德,体与用,虚无为用

老子不仅讲“道”,而且讲“德”。德者,得也。“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51章)就是说,自然天道使万物出生,自然天德使万物发育、繁衍,它们养育了万物,使万物得以以一定的形态、禀性而存在、成长,千姿百态,各有特性。所以,万物没有不尊崇“道”而珍贵“德”的。“道”之所以被尊崇,“德”之所以被重视,并没有谁来强迫命令。它是自然而然,自己如此的。“道”使万物生长,“德”使万物繁殖。它们使万物生成、发展、结果、成熟,对万物爱养、保护。它们生养了万物而不据为己有,推动了万物而不居功自恃,统领、管理万物而不对万物强加宰制、干预,这才是最深远的“德”。一般说来,“道”成就了万物之“德”,“德”代表了“道”,内在于千差万别的个别事物之中。

按这种思路,老子亦肯定文明建构、人伦生活,如说:“始制有名”(32章);“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28章)。社会的伦理生活、文明制度,按自然条理生成并无害处,害怕的是,人为作用的强化,或执定于种种区分,将其固定化、僵化,则会破坏自然之道。老子肯定道德的内在性,反省文明史,批评礼乐和伦理道德的形式化,亦与此一致。如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38章)毋宁说,老子肯定的是真正的道德仁义。老子知道,到了强调“礼”的时候,一定是忠信丧失,“礼”的秩序发生危机的时候。

由上可见,道之“体”与道之“用”的密切联系。“道”的功用,“道”的创造性,源于道之体的虚无、空灵、不盈,也就是不被既成的、既定的、常识的、合理的、现实的、规范的东西所塞满、窒息,因而能“有无相生”(2章),即“无”与“有”、“道”与“德”在相对相关、相反相成的过程中创生新的东西。请注意这里的“有无相生”的“无”,与前面作为“道”的代词的“无”是不同的,有层次上的区别。“道”是“有”与“无”的统一,是超乎相对待的“有”与“无”之上的绝待。作为“道”的代词的“无”,是万物的本体、最高的原理。“有”与“无”是“道”的双重性,是从作用上显示出来的。老子讲境界形态上的“无”,或者讲“有”,大体上是从作用上讲的。在宇宙、现象世界生成的过程中,“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11章),即“有”提供了客观便利的条件基础,但“有”一定要在“无”的创造性活动作用、力量及活动作用的空间(场域)或空灵境界中,与“无”相结合,才能创造出新的有用之物,开辟出新的天地。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老子讲“道常无为而无不为”(37章)。实有之用是有限之用,虚无之用是无限之用。无用之用乃为大用。老子的道体具有超越性、绝对性、普遍性、无限性、圆满性、空灵性。

三、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以上说的是老子以虚无为用。另一方面,老子又以反向为用。老子认为,“道”的变化、功用有一定的规律:“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40章)意思是,向相反的方向变化发展,是“道”的运动;柔弱,是“道”的作用。举凡自然、社会、人生,各种事物现象,无不向相反的方向运行。既如此,柔弱往往会走向雄强,生命渐渐会走向死亡。老子看到事物相互依存、彼消此长的状况。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2章)人们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善之所以为善,那也就知道丑恶了。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先后都是相对的,相比较而存在,相辅相成,相互应和。“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39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22章)受得住委屈,才能保全;经得起弯曲,才能伸直;洼下去,反而能盈满;凋敝了,反而能新生;少取,反而能多得;多得,反而迷惑。《老子》中特别注意物极必反的现象:“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58章);“物壮则老”(30章);“强梁者不得其死”(42章);“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44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76章)

老子认识到事物发展的极限,主张提前预测设计,避免事物向相反的方向发展,防患于未然,因而提出了“不争”“贵柔”“守雌”“安于卑下”的原则。他主张向水的品格学习: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8章,“与善仁”,帛书乙本作“予善天”,意即待人要像天一样公平、无私)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正言若反。(78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28章)

柔弱之水可以冲决坚强之石,弱可以胜强,柔可以克刚,新生的、弱小的事物能够战胜腐朽的强大的事物。老子看到强大了就接近死亡,刚强会带来挫折,荣誉会招致毁辱,因此安于柔弱、居下、卑辱。他提出“去甚、去奢、去泰”(29章)的主张。老子所谓“玄德”和“常德”,即深远、永恒的本性,如山谷、沟溪、赤子,乃在于它具有超越性和本真性,即超越了一定社会的等级秩序、道德准则和善恶是非,摆脱了人为的沾染,真正回复到人的本然的纯粹的性状,这才是人应持守的本性或品德。

面对万事万物之走向自身反面的不可逆转性,老子提出居弱守雌的方法,从而使自身在万物轮转之必然中立于不败不衰之地。从这一意图来看,老子哲学有着积极的意义。按这一思路,老子主张以一定的谋略使敌方陷于失败:“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36章)“歙”是收敛的意思。“固”,音“姑”,姑且、暂且的意思。

老子主张从细小、容易的事情做起,注意观察事物发展变化的征兆、程度,把握契机,以免招致大的困难和祸患:“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63章)“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64章)事情还在稳定时,容易维持;事情还未显露出迹象时,容易打主意;事情在脆弱时,容易分解;事情在微小时,容易消散。要在事情还未发生时进行预防;要在事情还未紊乱之前进行整治。合抱的大树,生于细小的嫩芽;九层的高台,起于第一筐泥土;人生的道路,从脚下第一步开始。

四、综论老子之“道”

总之,《老子》中的“道”是一个终极实在的概念,它既是形上本体,又是人生的法则。它是整体性的,在本质上既不可界定也不可言说,不能以任何对象来限定,也不能将其特性有限地表达出来。所以,“道”又叫作“无”“无名”“朴”“一”“大”。它是不受局限的、无终止的、一切事物的源泉与原始浑朴的总体。但“道”绝不是一个抽象的共相,而是一个流转与变迁的过程。它周行而不殆,周流万物,即在循环往复、不断返回本根处的运行中,实现出有形有象的器物世界,即“有名”的世界。“道”是“有名”与“无名”、流变与不变、整体与过程的统一。在一定的意义上,老子之“道”是有与无、神虚与形实的整合。“有”指的是有形、有限的东西,指的是现实性、相对性、多样性;而“无”则是指的无形、无限的东西,指的是理想性、绝对性、统一性、超越性。“有”是多,“无”是一;“有”是实有,“无”是空灵;“有”是变,“无”是不变。“道”具有否定性与潜在性,因而创造并维持了每一肯定与实在的事物。在这一过程中,潜在与现实、否定与肯定、空无与实有、一与多,沿着不同方向发展变化。《老子》启发我们促成潜在向现实、否定向肯定、空无向实有、一向多的方向转化,但在这里,特别要注意“相反相成”“物极必反”的律动。“道”是阴阳、刚柔等两相对待的精神与物质的微粒、能量、动势、事物、原理的相对相关、动态统合。

第三节 体“道”的工夫与境界

一、为道日损

老子认为,获得知识靠积累,要用加法或乘法,一步步肯定;而体验或把握“道”则要用减法或除法,一步步否定。在他和他的后学看来,真正的哲学智慧,必须从否定入手,一步步减损掉对外在之物占有的欲望及对功名利禄的追逐与攀援,一层层除去表面的偏见、执着、错误,穿透到玄奥的深层去。“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48章)减损知、欲、有为,才能照见大道。“损”,是修养的工夫,是一个过程。我们面对一现象,要视之为表相;得到一真理,要视之为相对真理;再进而层层追寻真理的内在意蕴。宇宙、人生的真谛与奥秘,是一步步剥落了层层偏见之后才能见到的,最后豁然贯通在我们人的内在的精神生命中。“无为而无不为”,即不特意去做某些事情,依事物的自然性,顺其自然地去做。

郭店简本《老子》并不排斥圣与仁义,其甲组第1—2简:“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绝伪弃诈,民复孝慈。三言以为使不足,或令之有乎属:视素抱朴,少私寡欲。”通行本《老子》19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帛书甲、乙本则与通行本基本相同。通行本《老子》有“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主张,但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竹简本《老子》并不直接反对圣与仁义,相应的说法是“绝智弃辩”“绝伪弃诈”。竹简本《老子》可能是受到邹齐儒者影响的《老子》文本,或者最早的《老子》文本处于儒道两家并未分化的时代,其“道德”的主张,可以融摄“仁义”。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哲学,批评儒家把“仁义”放在“道德”之上,主张“道德”统摄“仁义”。庄子以后,道家意识越强,对《老子》文本则愈加强了“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说法。

其实,老子并不绝对地排斥圣、智、仁、义、学问、知识,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十分警惕知、欲、巧、利、圣、智、仁、义对于人之与生俱来的真正的智慧、领悟力、德性的损伤与破坏,他害怕小聪明、小知识、小智慧、小利益的计较以及外在的伦理规范影响了人之天性的养育,戕害了赤子般的、看似懵懂无知实则有大知识、大智慧、大聪明、大孝慈、大道德的东西。道家以否定的方式(不是从实有的层面上否定),消解知识、名教、文明建制、礼乐仁义、圣智巧利、他人共在等所造成的文明异化和个体自我的旁落。老子批评了儒家的仁、义、忠、孝、礼、智、信等德目,但并不是取消一切德目。老子追求的是真正的道德、仁义、忠信、孝慈。所以从根本上来说,他恰恰是主张性善、仁爱、忠孝、信义的。他相信自然之性为善,返璞归真、真情实感,是最大的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子也是人性本善论者。他对人性抱有很高的希望。

二、涤除玄鉴

戴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监,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今本10章,据帛书甲乙本校改)

“戴”,保持之意,通行本作“载”,据帛书甲、乙本改。“营”,“魂”,指精神。“魄”,指身体。“专”,转,即运转。“监”,通行本作“览”,帛书甲本作“监”,即古“鉴”字。“玄监”即玄妙的镜子,指人们的内心。“涤除玄监”即洗去内心的尘垢。“天门”,指修炼之人的头顶处,与天之气相接通的穴位。这一章是说,保持形体与精神的统一,能使之不分离吗?运转气血使筋骨柔和,能做到像婴儿一样吗?把心中的尘垢(私欲和区分彼此的小智等)清除出去,能做到使心没有瑕疵吗?爱民治国,能不耍小聪明吗?与天之气相接通、相闭合的一生,能甘居柔雌的地位吗?聪明通达,能做到超越知识吗?在老子看来,知与欲,理智的或价值的分别,使人追逐外在之物,容易产生外驰之心,加深物、我、人、己的隔膜,背离自然真性。老子认为,德养深厚的人,如无知无欲的赤子婴孩,柔弱平和,身心不分离,这才合于“道”,而强力、盛气、宝贵、欲望与思虑太多,则不合于“道”。

郭店简乙组3—5简:“绝学无忧。唯与阿,相去几何?美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帛书乙本第234上行至236上行(甲本与之大体相同):

绝学无忧。唯与呵,其相去几何?美与恶,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人字衍)。恍呵其未央哉!众人熙熙,若飨于太牢,而春登台。我泊焉未兆,若婴儿未咳。累呵似无所归。众人皆有余(据甲本,此处脱“我独遗”三字)。我愚人之心也。蠢蠢呵,俗人昭昭,我独若昏呵。俗人察察,我独闵闵(甲本作“闷闷”)呵。忽呵其若海,恍呵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门(门字衍)顽以鄙。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以上所引帛书与通行本20章大体相同。“太牢”,古代祭祀,牛羊豕三牲具备,称为太牢,这里指盛宴。本章主旨仍然是要超越学问,除去忧虑。一切的分别,包括善恶的分际,在作者看来,与应答或呵斥之声相差不多。这里所描写的是得“道”之人“大智若愚”的状态。除了畏惧之心与大家一样,其他之事,都与众人不同。对于喜怒哀乐,我独无动于衷;比起别人的精明强干、善于分辨,我却显得那样的愚蠢、昏庸、笨拙。

三、至虚守静

郭店甲组第24简:“至虚,恒也。守中,笃也。万物并作,居以须复也。天道云云,各复其根。”今本16章: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意思是说:致力于“虚”要经常要彻底,也就是不要让太多现存的、人云亦云的知识、规范、利害、技巧等充塞了头脑,要用否定的方式排除这些东西,激活自己的头脑,使自己保持灵性、敏锐,有自己独立运思的空间。“守中”也是“守虚”、致虚。“守静”即保持闲静的、心平气和的状态,排除物欲引起的思虑之纷扰,实实在在地、专心地保持宁静。这也是随时排斥外在之物的追逐、利欲争斗等引起心思的波动。“观复”,即善于体验万物都要回复到古朴的老根,回复到生命的起点、归乡与故园的规律。“观”就是整体的直观、洞悉,身心合一地去体验、体察、观照。“复”就是返回到根,返回到“道”。体悟到“道”的流行及伴随“道”之流行的“物”的运行的这一常则的,才能叫“明”(大智慧)。反之,不识常道,轻举妄动的,必然有灾凶。体悟了“道”的秉性常则,就有博大宽容的心态,可以包容一切,如此才能做到廓然大公,治理天下,与天合德。与“道”符合才能长久,终身无虞。通过“致虚”“守静”到极致的修养工夫,人们达到与万物同体融合、平等观照的大智慧,即与“道”合一的境界。故致虚、守静、观复等,是修养工夫,亦是人生境界。

四、澄明境界

老子认为,洞见、察识富有万物、雷动风行的殊相世界,需要主体摆脱诸相的束缚,脱然离系,直探万有的深渊,因为存在的终极根源在寂然至无的世界;而且习气的系缚、外物的追索、小有的执着,会导致吾身主宰的沉沦、吾与宇宙同体境界的消亡。因此,老子主张“挫锐解纷”“和光同尘”“谷神不死”“复归其根”“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无为而无不为”“无用而无不用”。这些话语论证滞留物用、执着有为对于心体的遮蔽,论证摄心归寂、内自反观、炯然明觉、澄然虚静的意义,着重强调了人生向道德和超越境界的升华。

按照老子的道德理想、道德境界、人生智慧和人格修养论,他推崇的美德: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贵柔守雌、慈俭谦退、知足不争、致虚守静、清静无为、返璞归真。老子以此为至圣与大仁。这是老子对人生的感悟,特别是对春秋末年贵族阶级奢侈生活的批判,对贵族社会财产与权力争夺的沉思,对财产与权力崇拜和骄奢淫逸的警告。老子通过冷静观照,揭示了淡泊宁静的生活旨趣,看到逞强、富贵、繁华、暴利、暴力、权势、浓烈的欲望、奢侈、腐化、夸财斗富、居功自恃、骄横等的负面。故老子的解构与孔子的建构有异曲同工之妙。

先秦儒家是“天”或“仁”或“诚”的形上学,“天”“仁”“诚”是创生万物的超越根据。在此背景之下,儒家肯定“有”,也就是现实的日用世界。儒家的天道与性,其刚健、清静、澄明的精神,亦相当于“无”。道家之“道”,也是生成万物的超越根据,它涵括了“无”与“有”之两界、两层。道家以“无”设定真实的本源世界。就道体而言,道是无限的真实存在实体;就道用而言,周溥万物,遍在一切之用。道之全体大用,在“无”界中即用显体,在“有”界中即体显用。“有”界是相对的现象世界,“无”界是超越的精神世界,绝对的价值世界。相对的“有”与绝对的“无”相互贯通。这是就两界而言的。若就两层而言,“无”是心灵虚静的神妙之用,是“道”之作用层;“有”是生、为、长养万物之利,是道之现实层。《庄子·天下》赞扬关尹、老聃“建之以常无有”。“建之以常无有”是真正的哲学智慧。道家这种既无又有、既相对又绝对、即妙用即存有之双向圆成的玄道,启发了后世魏晋玄学、宋明道学(理学)之即体即用、即无即有的模型。但道家之道的现实方式是负的方法、否定的方式,是“不”“反”“复”,即通过虚无保证存有,通过不有、不恃、不宰、不争、贵柔、守雌、去生、不为,来长养万物,那么这种“有”其实也是虚有。道家形上学的重心是“无”,是“道冲”,“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是不生之生、不有之有、不长之长、不用之用、不宰之宰、不恃之恃、不为而为。“无”之本体论是一种特殊的睿智,强于境界的品格而弱于现实的品格。

道家强调无用之用;儒家强调有用之用。儒家之“有”“用”,即建构人文世界,以人文化成天下;道家之“无”“用”,则要从人文世界中超越出来,回归到自然而然的自然境界。道家把“无”作为“道”最崇高的性相;儒家把“有”作为“道”最崇高的性相。

道家之“无”在道德论、道德境界及超越境界的慧识是值得发掘的。尽管道家以虚无为本,柔弱为用,弱于“有”之层面(人文、客观现实世界)的能动建构,但在人生境界的追求上,我们对于道家破除、超脱有相的执着,荡涤杂染,消解声色犬马、功名利禄的系缚,顺人之本性,养心之清静方面,则不能不加以肯定。虚、无、静、寂,凝练内在生命的深度,除祛逐物之累,正是道家修养论的一个重要方面。这种“无为”“无欲”“无私”“无争”,救治生命本能的盲目冲动,平衡由于人的自然本性和外物追逐引起的精神散乱,也是道家道德哲学的基本内容。

思考题:

1.我们如何去理解老子的“道”?

2.论老子的“无”与“有”。

3.试谈老子哲学的智慧。 Yh8JJufhAjTNs6+XRonDLFe67Iz/Eg4aKnDyN/ImgIraY2dlte7Flgp8q21fxnf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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