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生卒年不详(约前375-前300),名周,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东北)人。庄子与齐宣王、魏惠王同时,与惠施为友。他曾做过蒙地漆园小吏。后来厌恶政治,脱离仕途,靠编草鞋糊口,过着隐居生活。
庄子及其学派的学术结晶,便是《庄子》一书。此书汉代有五十二篇,言多诡诞,类似《山海经》或占梦书。魏晋流行至今的通行本有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自宋以来,一些学者就提出了《庄子》内、外、杂篇的区分和真伪问题。一般认为,内篇语言风格接近,思想连贯,自成一体,乃庄子自著,是全书之核心;外篇和杂篇大多出于庄子门人后学之手。有意思的是,司马迁说庄子著书十万余言,列举的篇目却只是外、杂篇的《渔父》《盗跖》等。近年湖北出土了汉代简《盗跖》。苏轼和晚近不少学者怀疑外杂篇,指其为伪书。今人也有反其道而行者,力证外、杂篇才是庄子自著。故关于《庄子》一书的形成、传衍过程,尚待出土文献的印证和进一步深究。
《庄子》以“寓言”“重言”“卮言”为主要表现形式。其书“寓言十九”,意即绝大部分是寓言。所谓“寓言”,乃言在此而意在彼。作者借助河神、海神、云神、元气,甚至鸱鸦狸狲、山灵水怪,演为故事,来讲述一定的道理。所谓“重言”,是借重古圣先哲或当时名人的话,或另造一些古代的“乌有先生”来谈道说法,让他们互相辩论,或褒或贬,没有一定之论。但在每一个场合,却都隐藏着庄子。一说卮是酒器,卮满则倾,卮空则仰,空满任物,倾仰随人。“卮言”即无心之言,或酒后之言,没有很强的主观性。一说卮是漏斗,所谓“卮言”,就是漏斗式的话。漏斗空而无底,隐喻无成见之言。庄子说的话,只是从不同角度替大自然宣泄不同的声音。《庄子》的暗示性无边无涯,涵盖面无穷无尽,给人以广阔的想象空间,可以做出多重的、创造性的解读。
我们姑且把《庄子》全书视为庄子及其学派的思想资料,以下本章所说的庄子,是庄子及其学派的代称。(本章《庄子》引文与释文,多出自张默生原著,张翰勋校补:《庄子新释》,齐鲁书社1993年版)
我们可以从本体论的路数与宇宙生成论的路数去理解庄子的“道”。第一, 庄子的“道”是宇宙的本源 ,又具有超越性。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下引《庄子》只注篇名)
这表明了“道”是无作为、无形象而又真实客观的,是独立的、不依赖外物、自己为自己的根据的,是具有逻辑先在性与超越性的,是有神妙莫测的、创生出天地万物之功能与作用的本体。这个“道”不在时空之内,超越于空间,无所谓“高”与“深”,也超越于时间,无所谓“久”与“老”。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知北游》)“道”先于物并生成各物,是使万物成为各自个体的那个“物物者”,即“本根”。它不是“物”,即“非物”,即“道”。由于“道”之生物,万物得以不断生存。
这个“道”是“未始有始”和“未始有无”的: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齐物论》)
宇宙无所谓开始,亦无所谓结束,这是因为“道无终始”。
在《渔父》篇,作者借孔子之口说:“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道是万物的根本,是各物的根据。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知北游》)
明显的东西产生于幽暗的东西,有形迹的产生于无形迹的,精神来自于道,形质来自于精气,万物以不同形体相接相生。天没有道不高,地没有道不广,日月没有道不能运行,万物没有道不能繁荣昌盛,所有的东西都依于道,由道来决定。
第二, 庄子的“道”具有普遍性 。
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天地》)
刳,音哭,去的意思。刳心即去掉自私用智之心。崖,岸也,界限之意。这里讲不自立异,物我无间,是谓宽容。整句表示道的广大包容及任其自然。包容万物,以无为的方式行事,没有偏私的君子,具有“道”的品格,庶几可以近“道”。
“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天道》)“道”大无不包,细无不入,贯穿万物,囊括天地,周遍包涵,巨细不遗,既宽博又深远。万物都具备“道”,“道”内在于一切物之中。没有道,物不成其为物。
道无所不在。道甚至存在于低下的、不洁的物品之中: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尿溺。”(《知北游》)
“道”无所不在。这里颇有点泛道论了。
第三, 庄子的“道”是一个整体,其特性为“通” 。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齐物论》)“道”是浑成一体的,没有任何的割裂,没有封界、畛域。“道”是圆融的、包罗万有的、无所不藏的,可以谓为“天府”。同时: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齐物论》)
这是说,世间的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原因、合理性与价值,每一个体的禀性与命运千差万别,但无论有什么差别,或成或毁,这边成那边毁,在道的层面上,却并无亏欠,万物都是可以相互适应、沟通并在价值上齐一的。也就是说,莛虽小而楹虽巨,厉虽丑而西施虽美,只要不人为干预,因任自然,因物付物,任万物自用,可各尽其用,各遂其性,都有意义与价值。凡事在不用中常寓有其用,所日用的即是世俗所行得通的,而世俗所通行的必是相安相得的。“道”是一个整体,通贯万物。庄子所谓“一”“通”“大通”,都是“道”。万物在“道”的层面上“返于大通”“同于大通”。
第四, 庄子的“道”是“自本自根”的 。
除前引《大宗师》所说“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外,《知北游》亦有大段论说:
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此处讲造化神妙莫测,使万物变化无穷。万物或死或生或方或圆,都不知其本根。天下万物没有不变化的。阴阳四时的运行又有其秩序。这些变化也好,变化之中的秩序也好,源于模糊的、似亡而存的“道”。“道”的妙用不见形迹,万物依赖它畜养而不自知。“道”是一切的本根。“道”不依赖于任何事物,自己成立,创生万有;天下万物依凭着“道”而得以变化发展。天地之大,秋毫之小,及其浮沉变化,都离不开“道”的作用。“道”参与天地万物的千变万化,道在其中为根本依据。可见,“道”自己是自己的原因,又是生成宇宙的原因。从万有依赖着“道”而生成变化,可知“道”是宇宙的“本根”。
第五, 庄子的“道”不可感知与言说 。它不仅是客观流行之体,而且是主观精神之境界,其自然无为、宽容于物的特性,也是人的最高意境。《知北游》中,作者假托泰清、无穷、无为、无始四人的对话,暗喻道体。泰清,顾名思义,尚不足以知混沌的道体。在此段对话中,无为先生只是知道“道”运行的节律。真正理解“道”无终始、不可感知、不可言说的是无穷、无始两位先生。泰清问:“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又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不可问而硬要问,叫“问穷”,穷就是空。不能回答而勉强答,叫“无内(容)”。同篇又有托名知(智)、无为谓、狂屈、黄帝四人的对话。智提问:“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意即怎样思索怎样考虑才能懂得道?怎样处事怎样实行才契合道?依循什么通过什么途径才得到道?面对如是三问,无为谓一言不发,“非不答,不知答也”。智先生一头雾水,见到狂屈,亦如是三问。狂屈说,我知道,让我告诉您。狂屈戛然而止,“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智返回帝宫,请教黄帝。黄帝回答:“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智高兴地说,我们两人懂了,他们还不懂。黄帝则说,无为谓是真懂,狂屈近似,我们俩其实没有沾边。可见道体自然,道本无为,不可用语言来表达与限定。
但道是可以用人的生命来体证的。以上无穷、无始、无为谓三人,以及《大宗师》中的真人,《逍遥游》中的天人、神人、至人、圣人等,都是道体的具体化。因为道不仅仅是宇宙万有的终极根源,同时也是人的精神追求的至上境界。《天下》称颂关尹、老聃为“古之博大真人”,因为他们恬淡无欲,独自与神明住在一起,理会古之道术的全体,“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天下》称颂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天下》歌颂的关尹、老子、庄子,即为道的化身。
庄子提出了“逍遥无待之游”──“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理想人格论。我们在这里着重讨论《庄子》内篇中的《大宗师》《齐物论》《逍遥游》三篇。
《大宗师》指“道”或“大道”。大是赞美之词,宗即宗主,师就是学习、效法。篇名即表达了“以道为师”的思想。也就是说,宇宙中可以作为宗主师法者,唯有“大道”。这个大道也称为“天”,即自然而然的生命流行之体。“道”是客观存在的,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其存在不以他物为条件,不以他物为对,在时空上是无限的。但这个“道”不是造物主、上帝或绝对精神本体,而是一无始无终的大生命(宇宙生命)。万物的生命,即此宇宙大生命的发用流行。既然道的生命是无限的,那么在一定的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万物的生命也是无限的。所谓生死,不过如昼夜的更替,我们不必好昼而恶夜,因而无须乐生而悲死。这才算领悟了生命的大道,也可以说是解放了为形躯所限的“小我”,而成为与变化同体的“大我”。庄子认为,人们通过修养去体验大道、接近大道,可以超越人们对于生死的执着和外在功名利禄的系缚。但这不需要人为地去做什么。他的修养原则是“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依此而可以达到“寥天一”的境界。其生命体验、审美体验的方式是直觉主义的“坐忘”。
“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该篇假借孔子与颜回的对话,通过颜回之口表达修养工夫。“坐忘”即通过暂时与俗情世界绝缘,忘却知识、智力、礼乐、仁义,甚至我们的形躯,达到精神的绝对自由。“坐忘”的要点是超脱于认知心,即利害计较、主客对立、分别妄执,认为这些东西(包括仁义礼乐)妨碍了自由心灵,妨碍了灵台明觉,即心对道的体悟与回归。《大宗师》作者认为,真人或圣人体道,三天便能“外天下”(遗弃世故),七天可以“外物”(心不为物役),九天可以“外生”(忘我)。然后能“朝彻”(物我双忘,则慧照豁然,如朝阳初起),能“见独”(体验独立无对的道本体),然后进入所谓无古今、无生死、无烦恼的宁静意境。这里强调的是顺其自然,不事人为,以便与道同体,与天同性,与命同化。与“坐忘”相联系的另一种实践工夫是“心斋”。“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此处也是假孔颜对话,托孔子之口表述作者之意。以耳来感应,可能执定于耳闻,不如听之以心。以心来感应,期待与心境相符,尽管上了一层,仍不如听之以气。气无乎不在,广大流通,虚而无碍,应而无藏。所以,心志专一,以气来感应,全气才能致虚,致虚才能合于道妙。虚灵之心能应万物。心斋就是空掉或者洗汰掉附着在内心里的经验、成见、认知、情感、欲望与价值判断,自虚其心,恢复灵台明觉的工夫。
《齐物论》与《大宗师》相辅相成,互为表里。《齐物论》表述了庄周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思想,强调自然与人是有机的生命统一体,肯定物我之间的同体融合。“齐物”的意思即是“物齐”或“‘物论’齐”,即把形色性质不同之物、不同之论,把不平等、不公正、不自由、不和谐的现实世界种种的差别相、“不齐”,视之为无差别的“齐一”。这就要求我们以不齐为齐一,即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在接受、面对真实生活的同时,调整身心,超越俗世,解脱烦恼。此篇希望人们不必执定于有条件、有限制的地籁、人籁之声,而要倾听那自然和谐、无声之声、众声之源的“天籁”,以消解彼此的隔膜、是非和有限的生命与有限的时空、价值、知性、名言、概念、识见及烦、畏乃至生死的系缚,从有限进入无限之域。庄子以道观的视域,反对唯我独尊,不承认有绝对的宇宙中心,反对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主张破除成见,决不抹杀他人他物及各种学说的生存空间,善于站在别人的立场,更换视域去理解别人,而不以己意强加于人。《齐物论》有“吾丧我”之说。“丧我”与“心斋”“坐忘”意思相近,“形若槁木”即“堕肢体”,“心若死灰”即“黜聪明”,也就是消解掉由形躯、心智引来的种种纠缠、束缚。“丧我”的另一层意思是消解掉“意、必、固、我”,消解掉自己对自己的执着,走出自我,走向他者,容纳他人他物,与万物相通。与“心斋”“坐忘”一样,人们通过“丧我”工夫最后要达到“物我两忘”的地步,即超越的精神境界,以便与“道”相契合。
《逍遥游》是《庄子》的第一篇,它反映了庄子的人生观。他把不受任何束缚的自由,当作最高的境界来追求,认为只有忘绝现实,超脱于物,才是真正的逍遥。该篇宗旨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无功”“无名”也就是“无己”,“无己”也就是《齐物论》所说的“丧我”,《天地》所说的“忘己”。作者指出,“逍遥”的境界是“无所待”,即不依赖外在条件与他在的力量。大鹏神鸟虽可以击水三千,背云气,负苍天,飘然远行,翱翔九万里之高,然而却仍有所待,仍要依凭扶摇(飙风)、羊角(旋风)而后始可飞腾。有的人才智足以胜任一方官吏,行为足以称誉一乡一地,德行足以使一君一国信服,按儒家、墨家的观点,可称得起是德才兼备的人,但庄子认为他们时时刻刻追求如何效一官、比一乡、合一君、信一国,仍有所待。宋荣子略胜一筹。宋荣子能做到“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已属不易,然而他能“存我”而未能“忘我”,更未能物我兼忘,仍不是最高境界。列子略胜一筹。列子日行八百,任意而适,无所不顺,更不多见,但他仍有所待。他御风而行,飘飘然有出尘之概,可是没有风他就无能为力了,仍不能谓为逍遥之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就是说,有比列子境界更高的人,他们顺万物本性,使物物各遂其性,没有丝毫的造作,随大自然的变化而变化,物来顺应,与大化为一,即与道为一。如此,随健行不息的大道而游,还有什么可待的呢?因其“无所待”才能达到至人、神人、圣人的逍遥极境。这个境界就是庄子的“道体”,至人、神人、圣人、真人都是道体的化身。庄子的人生最高境界,正是期盼“与道同体”而解脱自在。
“各适己性”的自由观的前提是“与物同化”的平等观。逍遥无待之游的基础正是天籁齐物之论。庄子自由观的背景是宽容,承认自己的生存、利益、价值、个性自由、人格尊严,必须以承认别人的生存、利益、价值、个性自由、人格尊严为先导。这种平等的价值观肯定、容忍各种相对的价值系统,体认其意义,决不抹杀他人的利益、追求,或其他的学派、思潮的存在空间。这样,每一个生命就可以从紧张、偏执中超脱出来,去寻求自我超拔的途径。章太炎《齐物论释》正是从庄子“以不齐为齐”的思想中,阐发“自由、平等”的观念。“以不齐为齐”,即任万物万事各得其所,存其不齐,承认并尊重每一个体自身具有的价值标准。这与儒家的“和而不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正好相通。
儒家的理想人格是圣贤人格。儒家心目中的圣人或圣王,有着内圣与外王两面的辉煌。虽然“内圣外王”一说出自《天下》,然而后来却成为儒家的人格标准。内圣指德性修养,外王指政治实践。儒家强调在内圣基础之上的内圣与外王的统一。因此,儒家人格理想不仅是个体善的修炼,更重要的是责任感和当担意识,是济世救民,努力为国家、民族和人民建功立业,即使遭到贬谪也以深沉的忧患系念天下百姓的疾苦和国家的兴亡。儒家也有其超越精神,穷居陋巷,自得其乐,安贫乐道。道家庄子的真人、圣人、神人、至人、天人的理想人格,与儒家有别,其特性是:独善其身,超然物外,一任自然,遂性率真;与风情俗世、社会热潮、政权架构、达官显贵保持距离。这是庄子和道家的神韵情采。与儒家积极入世的现实品格相比较,道家凸显的是超越和放达,以保持距离的心态,批评、扬弃、超越、指导现实。
《大宗师》从天人关系中把握“真人”之境。何谓“真人”?在庄子看来,所谓“真人”是天生自然的人,不在徒劳无益的人为造作中伤害自己的天性,专心做心灵虚静的修养工夫,以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真人”能去心知之执:不欺凌寡少,不自满于成功,不凭借小聪明耍小把戏,纵然有过失也无追悔,行事得当也不自以为得意,登高不怕下坠,入水不怕溺毙,蹈火不怕烧死,在得失、安危之际,能够坦然自处。“真人”能解情识之结:睡时不做梦,醒来无忧虑,没有口腹耳目之欲;呼吸深沉,直达丹田,直通脚跟。“真人”与俗人的区别在于,俗人生命气息短浅,呼吸仅及咽喉,嗜欲甚深,精神无内敛涵藏,心知欲求缠结陷落,天然的根气自然寡浅。“真人”能破死生之惑:不执着生,不厌恶死;一切听其自然,视生死为一来一往,来时不欣喜,去时不抗拒。“真人”深知生命的源头,故不忘其所自来;又能听任死的归结,故不求其所终极。当他受生为人时,自在无累;当他一旦物化时,又忘掉自身,任他返于自然。也就是说,不以自己的心智去损害大道,不以自己的作为去辅助天然,这才叫作“真人”。真人的心悠然淡泊,可以清冷如铁,也可以温暖如春,生命感受与四时相通。真人之心虚静无为,与天地万物有自然感应。真人之境是“天人合一”之境:“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大宗师》)俗人的好恶总不免偏颇,真人则超越于好与不好之上,摆脱了人间心智的相对分别,既忘怀于美恶,又排遣于爱憎,冥合大道,纯一不二。真人守真抱朴,与天为徒;同时又随俗而行,与人为徒;既不背离天理,又不脱离人事。为此,天与人不相排斥、不相争胜而冥同合一。达到物我、客主、天人同一境界的人,才是真人。
庄子之真人、至人、神人、圣人,都是道的化身,与道同体,因而都具有超越、逍遥、放达、解脱的秉性,实际上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由、无穷、无限的境界。这深刻地表达了人类崇高的理想追求与向往。这种自然无为、逍遥天放之境,看似玄秘莫测,但实际上并不是脱离实际生活的。每一时代的类的人、群体的人,尤其是个体的人,虽生活在俗世、现实之中,然总要追求一种超脱俗世和现实的理想胜境,即空灵净洁的世界。任何现实的人都有理想,都有真、善、美的追求,而道家的理想境界,就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合一之境。
庄子认为,人们往往执定、拘守于“一偏之见”,彼此纷争,妨碍了关于完整的“道”与天地之理的领悟。因此,必须破除“成心”,反对师心自用。世界上有些所谓大小、久暂的差别相,其实是因时间、空间的相对观念而产生的。细小的草茎与粗大的屋柱,不知晦朔的朝菌、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的蝉虫与以数百、千年为春,数百、千年为秋的神龟、大椿,确有差别,这些差别是在“物观”的视域中产生的。站在高山上俯视地面,原来在地面上认为差别较大的东西,已没有什么分别了。若把“以物观之”换成“以道观之”,参考系一变,大小、夭寿的差别也会显得微不足道。以无限的整全的“道”去省视,很多区分都不存在了。故在《秋水》中作者借海神之口说: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
人们很容易观察与分析现象界的差别相,即有关事物之差异、矛盾、特质等。庄子意在打破由此而产生的执着,认识到事物的迁流变化;主张换一个角度(或参照系,或视域)去省视事物,会看到不同的面相;直至以道观之,有些差别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关于是非之争执: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 。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齐物论》)
论辩双方如果都以自己的标准,那么永远没有是非可言。不管请双方之外的哪一位第三者来判断,第三者或与此同,或与彼同,或另立标准,只徒增更多的是非而已,仍然莫衷一是。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齐物论》)庄子认为,执着偏见、小成的人,仅凭一得之见去分剖大道,大道因此而隐没、遮蔽;不明事理的人,靠浮华的辞藻与辩说去分割真理,真言亦因此而隐没、遮蔽。儒墨两家的争论也是这样的。庄子首先提出“明”(或“以明”“莫若以明”)的认知方法,以此明彼,以彼明此,跳出各自的藩篱,洞察彼此,理解对方,消解己见,以客观平常之心洞察彼此之事实,进而理解现象或概念之彼此的联系,破除对一切相对待的概念的执着。莫如用“明”的方法,这是关于是非真相之认辨的初步。
接着,庄子提出了更为根本的体认绝对真理的方法,即把握“道枢”“天钧”的方法。这是更深一层次的“明”。庄子认为,是非与彼此一样,是同时并存、相待而生的,这也叫“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然则: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齐物论》)
彼与此、是与非、可与不可、(理由之)成立与不成立,只是各人依自己所看到的事理的一面所做的推测,或依各人的立场、经验、知识结构、信息甚至兴趣、爱好,在当下所做出的判断。这的确有很大的片面性。圣人站在更高的层面,首先是以中立者的姿态,保留、“因任”自然的分际或人为的界限,其次是超越是与非、可与不可等的对待,理解彼此之间的是非及由彼此而生的是非,洞悉彼此与是非的复杂联系,进而体悟天地自然的大道正是统合是非彼此的枢纽。最高真相、客观真理是所谓“道枢”或“天钧”(亦称“天均”“天倪”),它是承认、包含了各种事物、现象的认知以及层次、系列不同的相对真理的。它在最高的位置上,居于正中,其他的事物及有关的认知、判断及层层相对真理,均环绕在由它辐射的轴线的周围。超越客观的天、道(道枢、天钧)观照、洞悉一切,没有偏弊。人们修养自己,也可以上达圣人的境界,与道枢、天钧相照应、相冥合,无时不得其中。既然“道通为一”,“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齐物论》)如上所说,圣人与道同体,存异又超越于异,使各种知识、各种相对真理及其系统各安其位,并行不悖。物与我、是与非、可与不可、潜在与现实、现实与理想、肯定与否定、形下与形上两不相妨碍,是谓“两行”。如此可谓条畅自得于自然均平之地,使各相对待的方面、力量、动势或价值系统各得其所。
一般教科书误以为庄子是所谓的“不可知论”者,其实并非如此。庄子肯定闻、见、言、知及其作用,依其“道通为一”与“两行之理”,又肯定不可闻、不可见、不可言与不知之知,即把对形下世界的了解与对形上世界的体悟结合了起来,兼收并蓄。他希望人们由浅知到深知,由知外到知内。《知北游》假托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作者是在肯定现象之知的基础上,又主张人们去“体道”,并且认定形而上之“道”也是可以体知的。
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养生主》)宇宙间的知识无穷无尽,以个体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穷的知识,是很危险的。所谓危险,是指个体的人不知深浅,私自用智,一味在知识的层面讨生活,以有限面对无限,容易丢弃生命的其他层面,时常产生焦虑,甚至可能把性命都搭上。在“知”的方法论上,庄子主张学习养生的“缘督以为经”。缘是顺的意思,督指督脉,在身背后脊椎里,是身后之中脉,指中空之意;经即是常。懂得养生之道的人,善于调理主管呼吸的任、督二脉(任为身前之中脉),持守中空之常道。大凡有烦琐的物事来,处之以虚,即以弹性的管理智慧,虚虚实实,无为与有为相济,调理得当,不至劳累过度。以这样的方式来面对无限的知识,首先是要区分对于天的认识与对于人的认识,区分对现象世界的认知与对本体世界的体悟,进一步由“物观”上升到“道观”,把握“道枢”“天钧”,然后再返回到现象世界。
所谓“天”“人”,即自然与人为,简言之:“天在内,人在外……牛马四足,是谓天;落(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秋水》)庄子认为,天机藏于内,人事著于外,而德与天然相合,所以不要用人事去毀坏天然,不要用有心造作去损害性命。《大宗师》开宗明义说: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智之所知,以养其智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意思是说,知天与知人是人生的极致。天之所为出于自然,人之所为出于智力。但智力也是人生来就有的,也是“天之所为者”。人不应当谋求智力的增长,而应以智力所及的养生之道,保养智力所不及的寿命之数,庶几能尽其天年,不至中道夭亡。这就算尽了智力的能事了。追求其他的知识也是如此。知识非常丰富,但人如只靠知识,还是有所牵累。因为智力、知识,必有所待的对象。但所待的对象却是飘忽不定、难以把握的。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天不是人,人不是天呢?我们所谓天然的东西,其实掺杂了人为的成分;我们所谓人为的东西,其实有不少天然的成分。所以专凭人的知识、智力去度量事理,是靠不住的。要达到“真知”与“知之圣”,一定要修养到“真人”的境界,这样才能与“道枢”相照应。这是说,天道以下,人事层面的问题都是可知的,但人的智力是有限的而且人是极不相同的,人们关于现象世界之复杂面相的真伪与正确与否的问题非常复杂,因此在肯定可知的基础上还要善于破除我执,虚怀理解不同的认知,求得真理性的认知。至于关于天与天道层面的认识,不是靠人的智力所能达到的,它需要全身心的修养,靠人生体验的积累,庶几可以达到“与道同体”的境界。
庄子提倡怀疑、批判的精神,但并不能将其归结为所谓的“怀疑论”。他对人的认知能力、对人所执定的知识或真理的可靠性提出挑战,但他并不主张废弃对于“真知”与“知之至”的追求,只是希望减少盲目性,告诫人们由分析上升到综合,由认知上升到体验,由“小智”上升到“大智”。《齐物论》假借尧时贤人啮缺与王倪的对话,幽默、诙谐地表达了这一智慧: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庄子》一书往往是把疑问抛给读者去判断,而答案就在疑问中转为肯定。王倪的三次回答,“第一次是对肯定知识的怀疑,第二次是对‘不可知’或‘不知’的怀疑,第三次是对一切知识的真假可能性的假设与疑问……理由是:一物的然否判断‘同是’主观的,即使有暂时的普遍性,亦不能肯定永久的普遍性。其次,物之知,与被知之物本身真假,有绝对是,也有相对是,是不是,然不然,庄子认为‘然乎然’才是真是、真然;道是不可言诠的,一说便差失(亏)了。故曰:‘吾恶乎知之?’物之可知者,真假然否已难定于一,更何况‘所不可知’‘不知’者?这是第二次疑问更广袤的‘不知’之正确性。最后王倪以反面疑问作为正面的回答,即逻辑上的反问疑问。因为‘吾所知’中当有‘不可知’性,而吾‘所不知’亦不必然非‘知’,所以说‘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孔子也说:‘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邱棨鐊:《庄子哲学体系论》,台北文津出版社1999年版,第35页)
庄子的“心”,是虚静的心,其作用是观照。他主张返回灵台明觉之心来体悟道,与道契合为一。“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知北游》)从以上论述看,庄子的道论、人生修养论(理想人格论)与知论是相通的。
1.试论庄子哲学的“道论”。
2.庄子之“逍遥”与“齐物”及其关系。
3.庄子“莫若以明”的方法论及其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