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分离导致了倒置之世的出现,导致了至德之世和倒置之世的分离,同时也导致了天人关系、人道关系的分离。所以庄子说:“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在宥》)又说:“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缮性》)“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天下》)性情本来是合而不分的,道也是唯一和绝对的,而性情的分离却导致了人情和人道的产生。人情与人道背离天道而存在,现实社会也背离天道而存在。二者相差绝远,相互违背,交相离丧。人道极端发展,往而不返。天道均平而统一,从此而不可得见,不复存在。
指出了天人之分,实际上也就是指出了庄子哲学体系自身的一个内在矛盾,即哲学上、理论上和理想上统一的道与实际上不和谐、不统一的社会历史与现实的矛盾。从哲学上看,实际存在的社会历史与现实应该就是道的存在与运动的表现和形式,是道的内涵的一部分。因为有和无是统一的,现实物质世界的存在与运动和抽象思辨中的统一性、和谐性、有序性是统一的,形而上学的道与实际上的社会历史与现实也应该是统一的。因此,形而上学的道与实际上的社会历史与现实的矛盾,也就是道的统一性和道的不统一性的矛盾,或者说是宇宙万物统一和宇宙万物不统一的矛盾。
在这一点上老子和庄子也是相一致的。老子一方面论述了道在最大概念上的统一,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老子·七十三章》),一方面又指出了“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老子·七十七章》)的天人矛盾。
道既然是绝对的,是形而上和形而下相统一的,就不应该有现实中的人道的分离。同样,既然有现实中的人道的分离,就不应该有哲学上绝对统一的道。这是一个矛盾。这个矛盾庄子没有解决。庄子的道原来就有两个含义:有生于无和有无同一。庄子从有生于无中推导出了雕琢复朴、归根反真的历史观,当这个历史观被现实中的“倒置之世”否定以后,庄子退而求其次,又从“有无同一”中推导出了“与世同波”的现实观。
《天地》: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
《在宥》: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
《寓言》: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
《天道》(又见《刻意》):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
《庚桑楚》: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
《天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
《人间世》: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三人同行,其中一人迷惑还没有妨碍,二人迷惑就到达不了目的地。但现在是天下人都迷惑不明,我一个人虽然有所向往,又能怎么样!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行吟泽畔,颜色憔悴,是心理上的压力。庄子虽有祈向不可得也,道术将为天下裂,是哲学上的压力。曲高和寡,对此老子也曾深有感慨,说:“众人熙熙,若享太牢,若春登台。……众人皆有余,我独若遗。”(《老子·二十章》)“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老子·四十一章》)不过,庄子执着于形而上学的本体论探索,主张生死齐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矛盾既不可解,退而求其次,不得已而与世俗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一份感慨又比老子深切得多了。
张恒寿《庄子新探》等认为,与世同波的思想不合于早期庄子的处世态度,是庄子后学的想法。但与世同波在逻辑上是与庄子的道论一致不悖的,是可以从有无同一中引申出来的。从庄子哲学体系的内在逻辑上看,恰恰是与世同波的概念为庄子的哲学体系做了一个完整的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