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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节前到我家补考的,统统站起来!”

一个身穿法衣、脖子上挂着沉重十字架的胖子,气势汹汹地瞪着全班学生。

“气势汹汹”“瞪”“刺穿”等词让一个凶狠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他那双凶恶的小眼睛似乎要刺穿从座位上站起来的六个孩子——四个男孩、两个女孩。他们全都惶恐地注视着他。

“你们坐下。”神父朝两个女孩挥挥手。

她们赶紧坐下,松了一口气。

瓦西里神父的一双小眼睛紧盯着四个男孩。

“过来,小鬼!”

瓦西里神父站起来,推开椅子,走到挤在一块儿的四个男孩跟前。

“你们这些小捣蛋,谁抽烟?”

四个男孩小声回答:

“神父,我们不抽烟。”

神父的脸气得通红。

“小混蛋,你们不抽烟,那么是谁往面团里撒烟末的?不抽烟吗?咱们这就来瞧瞧!把口袋翻过来!快!没听见我的话吗?翻过来!”

三个男孩各自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

神父仔细地检查口袋的线缝,想找出一点儿烟末,但什么也没找到,便转而逼视第四个男孩。他长着一双黑眼睛,穿着灰衬衣和膝盖上打着补丁的蓝裤子。

“你干吗像木头似的站着?”

黑眼睛男孩强压住心头的仇恨,瞧着神父,低声回答:

“我没有口袋。”他边说边用手摸摸缝死的袋口。

“哼,没有口袋?你以为这样一来,我就不知道是谁搞的恶作剧——糟蹋面团了?你以为这次还能留在学校里吗?不,小鬼,没那么容易。上次是你母亲恳求我,才把你留下的,这回可饶不了你。给我滚出去!”他狠狠地揪住男孩的耳朵,把他推到走廊里,随手关上了门。

教室里寂静无声,大家都耷拉着脑袋,谁也不知道保尔·柯察金为什么被赶出学校。只有保尔的好朋友谢廖沙·勃鲁扎克明白事情的缘由——他们六个考试不及格的学生去神父家补考,在厨房里等候神父的时候,他亲眼看见保尔掏出一撮烟末,撒在神父家准备做复活节蛋糕的面团里。

“寂静无声”和“耷拉”描绘出了孩子们此时的紧张与害怕。前文还有哪些词也体现了他们的惶恐?

被赶出来的保尔坐在校门口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他想,母亲在税务官家当厨娘,每天从早忙到晚,对他又那么关心,这下回家他该怎么跟母亲说呢?

泪水哽住了保尔的喉咙。

“现在我该怎么办?全怪这该死的神父。为什么我要撒烟末呢?都是谢廖沙怂恿我干的。他说:‘来,咱们给这可恶的老畜生撒一把。’这不,真的撒上去了。现在谢廖沙啥事也没有,而我呢,很可能要被开除。”

保尔和瓦西里神父早就结了仇。有一次,他和米什卡·列夫丘科夫打架,老师罚他不准回家吃饭。老师为了不让他独自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淘气,便把他带到高年级的教室。保尔在后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那个高年级的老师瘦瘦的,穿着黑色的上衣,正在讲解地球和天体。保尔惊奇地张大嘴巴,听他讲地球已经存在好几百万年了,星星跟地球也很相像。他觉得非常惊讶,真想站起来跟老师说:“《圣经》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可是他生怕挨罚,没敢说。

保尔是信教的。他的母亲是个教徒,常给他讲《圣经》上的道理。他坚信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并非几百万年以前,而是不久以前的事。

圣经课上,神父总是给保尔打满分。祈祷文、《新约》和《旧约》他都背得滚瓜烂熟——上帝在哪一天创造了哪种东西他记得一清二楚。保尔决定问问瓦西里神父。到下一次上圣经课的时候,神父刚坐到椅子上,保尔就举起了手。一得到允许,他便站起来问:

“神父,为什么高年级的老师说,地球已经存在了好几百万年,并不像《圣经》上说的五千年……”突然,他被瓦西里神父的尖叫声打断了话头:

“混账东西,你胡说些什么?原来你是这么学《圣经》的!”

这是保尔和神父最早结下的仇怨。保尔礼貌地对神父提出自己的疑问,但神父为什么会如此生气?

保尔还没来得及分辩,神父已经揪住了他的两只耳朵,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一分钟后,给撞得鼻青脸肿和吓得半死的他,已经被神父推到走廊里去了。

回到家里,保尔又遭到母亲的一顿痛骂。

第二天,他的母亲到学校里,恳求瓦西里神父让她的儿子回校念书。从那时起,保尔就恨透了神父,既恨他,又怕他。他从不饶恕任何稍微侮辱过他的人,当然更不会忘记神父这顿没来由的体罚。他把仇恨埋藏在心里,不露声色。

后来,这男孩还受到瓦西里神父许多次小的侮辱:往往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神父就把他赶出教室,接连好几个星期罚他站墙角,而且从此不再过问他的功课。这样一来,他不得不在复活节前和几个考试不及格的同学一起到神父家补考。他们在厨房里等候的时候,他把一撮烟末撒进了做复活节蛋糕用的面团里。

谁也没看见这件事,但神父还是一下子就猜出了是谁干的。

下课了,孩子们全都拥到院子里围住保尔。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谢廖沙在教室里没有出来,他觉得自己也有过错,可又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帮助朋友。

校长叶弗列姆·瓦西里耶维奇从教师办公室的窗口探出头来,他那低沉的嗓音把保尔吓得打了个哆嗦。

“叫柯察金马上到我这儿来!”他喊道。

保尔吓得心怦怦直跳,朝教师办公室走去。

车站食堂的老板已上了年纪,面色苍白,双眼无神。他朝站在一旁的保尔瞥了一眼。

保尔被迫离开学校后,在母亲的安排下去车站食堂工作(1949年乌克兰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插图)

“他多大了?”

“十二了。”母亲回答。

“也行,让他留下吧。条件是这样:工钱每月八卢布,干活儿的时候管饭,当班一天一夜,回家歇一天一夜,可不许偷东西。”

十二岁的保尔被迫离开学校,走进了社会的大熔炉。

“瞧您说的,他不会的!他绝不会偷东西的,我敢担保。”母亲慌忙说。

“那让他今天就上工吧。”老板命令说,随即转身关照站在柜台后面的女招待,“齐娜,带这男孩到洗碗间去,让弗茹霞给他派活儿,顶格里什卡。”

女招待放下正在切火腿的刀,冲保尔点点头,就穿过大厅,朝通往洗碗间的边门走去。保尔跟在她后面。母亲一面紧随其后,一面低声叮嘱:

“保尔,亲爱的,你干活儿可要勤快点儿,别让自己丢脸啊!”

她用忧郁的目光送走儿子,然后才朝门口走去。

洗碗间里忙得一塌糊涂:桌子上堆着一大堆碗碟和刀叉,几个女工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不停地在擦这些餐具。

这份在车站食堂的工作十分繁重,工钱又少得可怜,接下来保尔将怎么做?

有个男孩年纪比保尔稍大一点儿,长着一头蓬乱的火红色头发,正在对付两个大茶炉。

洗碗碟的大锅里开水正冒着蒸汽,弄得整个屋子热气腾腾的。保尔刚进来的时候,连女工们的脸都看不清楚。他愣在那儿,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该站到哪儿。

齐娜走到一个正在洗盘子的女工跟前,拍拍她的肩膀,说:

“弗茹霞,给你们派来一个新伙计,顶格里什卡。你告诉他干些什么吧。”

她转过身来指着那个名叫弗茹霞的女工,对保尔说:

“她是这里的领班。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说完,转身回食堂去了。

“是。”保尔轻轻地回答,然后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弗茹霞,等候她的吩咐。弗茹霞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番,好像在估摸他能干什么活儿,接着把从胳膊肘儿上滑下的袖子卷起来,用悦耳动听的、浑厚的声音说:

“小兄弟,你的活儿挺简单,每天清早把这口大水锅里的水烧开,让锅里一直有开水。当然,木柴也得劈。还有这两个大茶炉,也由你照看。另外,活儿紧的时候,帮着擦擦刀叉、倒倒脏水。小兄弟,活儿够多的,你会累得满头大汗的。”她讲的是科斯特罗马地方的土音,重音放在字母“a”上。保尔听到这种口音,又看到她那长着翘鼻子、泛着红晕的脸,不知怎么心里高兴了些。

弗茹霞把保尔称为“小兄弟”,表现了她的亲切,与前文食堂老板的冷漠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样子,这位大婶儿挺和气。”保尔心里这样想,于是壮起胆子问弗茹霞:

“大婶儿,现在我该干些什么呀?”

保尔说到这里,洗碗间的女工们一阵哈哈大笑,淹没了他的话。他愣住了。

“哈哈哈!弗茹霞认了个大侄子……”

“哈哈!”弗茹霞本人笑得比谁都厉害。

因为屋里全是蒸汽,保尔看不清弗茹霞的脸,其实她只有十八岁。

保尔感到很难为情,便转身问一个男孩:

“我现在该干什么呢?”

那男孩只是嬉皮笑脸地回答:

“还是问你的大婶儿去吧,她会一件件告诉你的,我在这儿只是临时帮忙。”说完,转身朝厨房跑去。

这时,保尔听见一个上了年纪的洗碗女工说:“过来,帮着擦叉子。你们笑什么?这孩子说什么好笑的啦?”她递给保尔一条毛巾:“给,拿着,一头用牙咬住,一头用手拉紧,再把叉子齿在这上头来回蹭,要蹭得干干净净,一点儿脏东西也别留下。咱们这儿就讲究这个。那些老爷们对刀叉审查得可仔细了,只要看到一点儿脏东西,咱们就倒霉了——老板娘马上会把你赶出去。”

洗碗女工的热情,给保尔最初艰难的打工生活带来了一些温暖。

“什么?老板娘?”保尔不解地问,“雇我的老板可是个男的。”

那个女工笑了起来:

“孩子,咱们这儿的老板是个摆设,是个大草包,什么都由他老婆说了算。她今天不在,你干几天就会知道的。”

洗碗间的门打开了,三个堂倌每人捧着一大摞脏盘子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宽肩膀、斜眼、四方大脸的堂倌说:

“快点儿干,十二点的车眼看就要到了,可你们还这么磨磨蹭蹭的。”

他看见了保尔,就问:“这是谁?”

“新来的。”弗茹霞回答。

“哦,新来的。”他说,“喂,这么着吧,”他伸出一只大手使劲按住保尔的肩膀,把他推到大茶炉跟前,“这两个大茶炉你得照管好,可你瞧,现在一个熄灭了,另一个也快没火星了。今天且饶了你,要是明天再这样,就叫你挨耳光,明白吗?”

保尔一句话也没有说,便动手烧茶炉。

保尔的劳动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他从未像第一天干活儿这样卖力气。他知道,这儿可不是家里,在家可以不听母亲的话。那个斜眼的堂倌说得很清楚,如果不听话,就得挨耳光。

保尔年龄虽小,却已深谙世道,知道不听话会挨打。所以他拼了命地干活儿,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无情与黑暗。

保尔脱下一只靴子,套在炉筒上,鼓起风来,那两个能装四桶水的大肚子茶炉立刻冒出火星。接着,他提起两桶脏水,飞快地倒进污水池,然后往大水锅底下添些木柴,把湿抹布搭在烧开的茶炉上烘干。总之,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直到深夜,保尔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下面的厨房去。有个上了年纪的女工阿妮西娅,望着他刚掩上的门,说:

“嘿,这孩子不一般,干起活儿来像发疯似的。准是实在没法子,才打发来做工的。”

“是啊,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弗茹霞说,“干起活儿来不用催。”

“很快就会偷懒的,”鲁莎反驳说,“开头都很卖力……”

保尔手脚不停地干了一个通宵,精疲力竭。第二天早晨七点,他把两个烧开的茶炉交给了替班的——一个长着胖圆脸、两只小眼睛显得流里流气的男孩子。

这个男孩看到一切都已经弄得妥妥帖帖,茶炉也烧开了,便把两手往口袋里一插,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一口唾沫,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斜着白眼看了看保尔,然后用一种不容争辩的腔调说:

“插”“挤”“摆”“斜”等动词的使用,将男孩流里流气、不可一世的特点鲜活地呈现出来。

“喂,傻瓜蛋!明天早上六点准时来接班。”

“干吗六点?”保尔问,“七点才换班呀。”

“谁乐意七点换班,就让他七点换班好了,你可得六点就来。要是再啰唆,立马叫你脑袋上起个大疙瘩。你这小子也不寻思寻思,一来就摆臭架子。”

那些刚交完班的女工们都饶有兴趣地听着两个孩子对话。那个男孩的无赖腔调和寻衅态度激怒了保尔。保尔朝男孩逼近一步,本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但是又怕头一天上工就被开除,才强忍住了。他铁青着脸说:

“老实点儿,别吓唬人,要不然自讨苦吃。明天我就七点来,要说打架,我不会输给你。如果想试试,那就请吧!”

对手朝开水锅倒退了一步,吃惊地瞧着怒气冲冲的保尔。他没有料到会碰这么个硬钉子,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那好吧,咱们走着瞧。”他嘟哝着说。

第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保尔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以诚实的劳动换取了休息。现在他也在干活儿,谁也不能说他是个吃闲饭的了。

一轮朝日从锯木厂高大的厂房后面冉冉升起。保尔家的小房子很快就要到了。瞧,就在眼前了,就在列辛斯基家的庄园后面。

“母亲大概起来了,我呢,下工回家了。”保尔想到这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加快了脚步,“学校把我赶出来,结果倒也不坏。在那儿反正那个该死的神父不会让我安生,现在我真恨不得啐他一脸唾沫。”保尔这样思量着,已经到了家门口。在推开小院门的时候,他又想起来:“对,还有那个黄毛小子,非对准他的狗脸狠揍一顿不可。要不是怕给赶出来,我恨不得当场就揍他。早晚要叫他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母亲正在院子里生茶炊,一见儿子就不安地问他:

“怎么样?”

“挺好。”保尔回答。

母亲好像要提醒他什么,可是他已经明白了。从敞开的窗户望过去,他看见哥哥阿尔焦姆宽阔的背影。

阿尔焦姆的首次出场,此处“宽阔的背影”和后文的“身材魁梧”“又黑又浓的眉毛”“严厉的目光”等描写,展现了一个高大、严肃的兄长形象。

“怎么,阿尔焦姆回来了吗?”他惊慌地问。

“昨天回来的,往后就住在家里了。他要到机车库干活儿。”

保尔犹豫不决地推开房门,走进屋子。

身材魁梧的阿尔焦姆坐在桌子旁边,背对着保尔。这时,他扭过头来瞧着弟弟,又黑又浓的眉毛下面射出两道严厉的目光。

“嗬,撒烟末的好小子回来了?嗬,干得真不错!”

保尔预感到,哥哥回家后的这场谈话,对他准没好结果。

“阿尔焦姆已经全知道了,”保尔想,“他准会对我连打带骂。”

保尔有点儿怕阿尔焦姆。

但是阿尔焦姆显然没打算揍他。他两肘抵着桌子坐在凳子上,两眼盯着保尔,不知是嘲讽还是鄙视。

“这么说,你已经大学毕业,学完了所有的学科,现在却干起了倒泔水的活儿?”阿尔焦姆说。

保尔两眼盯着一块破地板,专心地琢磨着一颗冒出来的钉子头。可是阿尔焦姆却从桌旁站起来,走进了厨房。

“看样子不会挨打了。”保尔松了口气。

喝茶的时候,阿尔焦姆平心静气地询问了保尔班上发生的事情。

保尔原原本本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你现在就这样胡闹,往后怎么得了啊?”母亲担忧地说。“唉,咱们可拿他怎么办呢?他这个样子究竟像谁呢?我的上帝,这孩子让我操碎了心!”母亲抱怨道。

保尔的母亲和哥哥对保尔被学校开除一事所持的态度截然不同,这是为什么?

阿尔焦姆推开空茶杯,转过身对保尔说:

“就这样吧,弟弟。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往后可要小心,干活儿别耍滑头,该干的,都要干好。要是你再给赶出来,我可要揍得你没处逃。这点你要记住。妈妈已经够操心的了。你这个小捣蛋,到哪儿都惹事,到哪儿都得闯点儿祸。现在该闹够了吧?等你干满一年,我一定设法让你进机车库当学徒,一辈子倒泔水是不会有出息的,应该学一门手艺。眼下你还小,一年后我再求求人看,也许机车库会收下你。我已经调到这儿,往后就在这儿干活儿。妈妈再也不用去伺候人,再也不用见到什么样的混蛋都弯腰了。保尔,你可要注意,要好好做人啊!”

他站起来,挺直了魁梧的身躯,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穿好,然后关照母亲说:

“我出去个把钟头,办点儿事。”说完,一弯腰,跨出了房门。当他走到院子里,从窗前经过的时候,又说:

“我给你带了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妈妈会拿给你的。”

车站食堂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

有六条铁路线在这个枢纽站交轨。车站总是挤满了人,只有夜里,在两趟火车的间隙,才清静两三个钟头。在这个车站上,有几百列军车从各地开来,然后又驶向四面八方。这些军列或从前线开来,或开到前线去。从前线拉来的是缺胳膊断腿的伤兵,送到前线去的是一批又一批穿一色灰军大衣的新兵。

保尔在车站食堂干了两年,这两年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厨房和洗碗间。厨房是个大地下室,里面有二十几个人在干活儿,工作异常紧张。十个堂倌从大堂到厨房来回奔忙。

在这两年里,保尔的工钱已经从八卢布加到十卢布,人也长得高大结实起来。这期间,他吃了不少苦。在厨房里打下手,给煤烟熏了半年,又被赶回洗碗间,因为那个权势极大的厨子头儿不喜欢这个倔强的小伙计,生怕保尔会因老是挨他的打而捅他一刀。要不是干活儿特别卖力,比任何人都能吃苦耐劳,他早就被赶走了。

食堂最忙的时候,他像疯子一样,端着托盘,一跨四五级台阶,拼命往下面的厨房跑,然后又往上跑。

每天夜里,当两个大堂的吵闹停下来,堂倌们就聚在下面厨房的仓库里,打纸牌“二十一点”和“九点”,大赌特赌。保尔不止一次看到,赌台上摊着许多钞票。这么多钱并不使保尔吃惊,他知道他们每人当一昼夜班,就能捞进三十到四十卢布的小费。客人每次一给就是一卢布或半卢布,他们接着就大喝大赌。保尔非常憎恨他们。

“该死的混蛋!”他想,“像阿尔焦姆,一个顶呱呱的钳工,每月才赚四十八卢布,我呢,只挣十卢布。他们一天一夜就捞进这么多,凭什么呢?无非是端端盘子。回头就把这些钱喝光或是赌光。”

保尔认为,他们跟老板一样,是另一种人,是他的死对头。“这帮坏蛋,别看他们在这儿伺候人,他们的老婆孩子却在城里过着像有钱人一样的阔日子。”

他们常常把身穿中学生制服的儿子带来,有时也把吃得肥头肥脑的老婆领来。“他们的钱大概比他们伺候的那些老爷还要多。”保尔心里想。

他对夜晚在厨房的角落里或食堂的仓库里所发生的事情,已经不觉得惊讶。保尔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洗碗女工和女招待,要是不肯以几卢布的代价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食堂里有权有势的人,那么她们在食堂里就干不长。

保尔已经窥见了生活的最深处、生活的最底层,那里的腐烂味和泥沼的潮气扑面而来,他渴望了解一个未知的全新的世界。

阿尔焦姆想安排弟弟进机车库当学徒,但是没有成功,因为他们不收未满十五岁的童工。保尔期待着有一天能离开这里,机车库那被熏黑了的由石头砌的大房子已经把他吸引住了。

保尔时常跑到阿尔焦姆那儿,跟着他检查车辆,尽力帮他干点儿活儿。

弗茹霞离开食堂以后,保尔越发感到闷闷不乐。

这个爱说爱笑、天性快乐的姑娘已经不在这里了,于是保尔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和她的友谊是多么深厚。现在早晨走进洗碗间,听见从难民中招来的女工们在争吵叫骂,他便感到某种空虚和孤独。

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蹲在打开的炉门前,往炉膛里添木柴。他眯起眼睛,望着炉火。炉火烤得他暖烘烘的,真舒服。洗碗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不知不觉,他的思绪回到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上,他想起了弗茹霞。当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星期六,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沿着楼梯往下走,要到厨房去。在转弯处,他好奇地爬上柴堆,想看看仓库,因为赌博的人通常聚在那里赌钱。

那儿赌得正欢,扎利瓦诺夫坐庄,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保尔回过头,看见堂倌普罗霍尔正往下走。保尔连忙钻到楼梯下面,等他走进厨房。楼梯下面黑漆漆的,普罗霍尔看不见他。

普罗霍尔拐了个弯儿朝下走,保尔看见了他的宽肩膀和大脑袋。

正在这时,又有人从上面跑下来,脚步轻盈而急促。保尔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

“普罗霍尔,等一下。”

普罗霍尔站住了,回头朝上看。

“什么事?”他咕哝着问。

那人走下楼梯,保尔认出是弗茹霞。

她拉住堂倌的袖子,压低嗓门儿,结结巴巴地问:

“普罗霍尔,中尉给你的钱呢?”

普罗霍尔猛然抽回手。

“什么?钱?难道我没给你吗?”他恶狠狠地说。

“可人家给了你三百卢布啊!”弗茹霞勉强抑制住自己,没有放声大哭。

“你说什么,三百卢布?”普罗霍尔嘲讽地说,“怎么,你想全拿去?好小姐,一个洗碗女工能值那么多钱吗?依我看,给你五十卢布已经够多了。请想想,你有多走运!那些年轻太太比你干净得多,又有文化,还拿不到这么多钱呢。陪着睡一夜,就挣到整整五十卢布,你该谢天谢地。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傻瓜客人。得,我再给你一二十卢布,这件事就算了结了。只要你放聪明点儿,往后挣钱机会多的是,我会替你拉客的。”普罗霍尔甩下最后这句话,便转身走进厨房。

“流氓,坏蛋!”弗茹霞追着他骂,随后靠在柴堆上呜呜地哭起来。

保尔站在楼梯下面的暗处,听到这场谈话,又看见弗茹霞浑身颤抖,把头直往柴堆上撞,他内心的感受真是无法形容。他没有露面,也没有作声,只是猛然一把紧紧抓住楼梯的铁栏杆,脑海里掠过一个清晰而明确的念头:

“连她也给出卖了,这帮该死的家伙。唉,弗茹霞,弗茹霞……”

保尔心头对普罗霍尔的仇恨变得更深更强烈了,他憎恶和仇视周围的一切。“唉,要是我身强力壮,一定揍死这个坏蛋!为什么我不像阿尔焦姆长得那么高大健壮呢?”

炉膛里的火焰减弱了,火苗抖动着,汇成一条长长的蓝色火舌。保尔觉得,仿佛有人在朝他吐舌头,在嘲弄他,讥笑他。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炉子里不时发出的噼啪声和水龙头均匀的滴水声。

克利姆卡把最后一只擦得锃亮的平底锅放到架子上,擦干双手。厨房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当班的厨师和打下手的女工们都在更衣室里睡着了。每天夜里,厨房里有三个小时的空余时间,克利姆卡总是跑上来跟保尔一起消磨这段时光。这个厨房小徒工跟黑眼睛的小烧水工很要好。克利姆卡一上来,就看见保尔蹲在打开的炉门前。保尔也从墙上看见了那熟悉的、头发蓬松的人影,便头也不回地招呼道:

“坐吧,克利姆卡。”

厨房的小徒工爬上柴堆,躺了下来。他看了看蹲着一声不吭的保尔,笑着说:

“你怎么啦?对火施魔法吗?”

保尔勉强把目光从火苗上移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直盯着克利姆卡。克利姆卡从中发现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同伴的脸上流露出这么忧郁的神情。

“保尔,你今天有点儿古怪……”他沉默了一会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保尔站起来,坐到克利姆卡身旁。

“没出什么事。”他闷声闷气地回答,“克利姆卡,在这种地方待着我感到很不痛快。”他把放在膝上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

“你今天究竟怎么了?”克利姆卡用胳膊支起身来,接着问。

“你问我今天怎么了?我从到这儿干活儿那天起,心里就一直憋得慌。你看看这里的情形!咱们像骆驼一样干活儿,可得到的回报呢,是谁不高兴都可以赏你几个嘴巴子,连一个帮你说话的人都没有。老板雇咱们替他干活儿,可随便哪个,只要有劲,都有权揍你。即使你有分身法,也不能一下子把每个人都伺候得很满意。只要有一个不满意,你就得挨揍。不管你怎么拼命干,该做的统统做好,让谁也挑不出毛病,忙得团团转,可总有伺候不到的时候,结果又得挨耳光……”

克利姆卡惊恐地打断他的话:

“你别这么嚷嚷,要不然人家走过会听见的。”

保尔跳了起来,说:

“听见就听见,反正我要离开这里!到铁路上扫雪也比在这儿强,这是什么地方……简直像坟墓,流氓骗子成堆。他们有的是钱!把咱们当畜生看,对姑娘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哪个长得俊俏一点儿,又不肯顺从他们,马上就会给赶走。她们能上哪儿去?招来的都是些没地方住、没东西吃的难民。她们总得填饱肚子,在这儿好歹有口饭吃。为了不挨饿,只得任凭他们摆布。”

保尔讲这番话时,神情是那样愤愤不平,克利姆卡真担心别人会听见。他一跃而起,把通向厨房的门关好,可保尔依旧在倾吐积聚在心头的愤懑。

“就说你吧,克利姆卡,人家打你,你总是不吭声。你为什么不吭声呢?”

保尔坐到桌旁的小板凳上,疲倦地用手支着头。克利姆卡往炉子里添了些木柴,也在桌旁坐下。

“今天咱们不读书吗?”他问保尔。

“没有书,”保尔回答,“书亭没开门。”

“怎么,难道书亭今天不营业吗?”克利姆卡惊讶地问。

“卖书的给宪兵抓走了,从他那儿搜出了些东西。”保尔回答。

“凭什么抓他?”

“听说是因为搞政治。”

克利姆卡迷惑不解地看了保尔一眼。

“什么叫政治呀?”

保尔耸了耸肩膀,说:

“鬼才知道!听说,谁反对沙皇,谁就是在搞政治。”

克利姆卡吓得打了个冷战。

“难道真有这样的人?”

“不知道。”保尔回答。

门开了,睡眼惺忪的格拉莎走进洗碗间。

“孩子们,你们怎么还不睡觉呢?趁火车没来,还可以睡上一个钟头。去睡吧,保尔,我替你照看水锅。”

保尔结束这份工作比他预料的要早。这样的离开,也出乎他的意料。

寒冷的1月的某天早上,保尔干完活儿准备回家,但是接班的小伙子没来。保尔去找老板娘,说他要回家,然而老板娘不放他走。保尔虽然疲倦,但不得不留下再干一天一夜。入夜时,他已精疲力竭。在大家都休息的时候,他还得灌满几锅水烧开,等着三点到站的那班火车。

保尔拧开水龙头,可是没有一滴水。显然水塔没放水。他让水龙头开着,自己倒在柴堆上歇一会儿,谁知立刻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几分钟后,水龙头咕嘟咕嘟地流出水来,水注进水槽,很快就溢出来。水顺着瓷砖流到洗碗间的地板上,夜里洗碗间照例是没有人的。水越流越多,漫过地板,从门底下流进了大堂。

一股股水流从正在熟睡的旅客们的包袱和手提箱下悄然流过,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直到水浸湿了一个睡在地板上的旅客,他猛跳起来,大喊大叫,人们才慌忙扑向各自的行李。大堂里乱作一团。

水还在不住地流。

在另一个大堂里收拾桌子的普罗霍尔听到旅客们的喊声,连忙跑过来。他跳过积水,冲到门前,用力把门打开。原先被门挡住的水哗的一下全涌了出来。

喊声更响了。几个当班的堂倌跑进洗碗间。普罗霍尔朝酣睡的保尔扑去。

雨点般的拳头立刻落在保尔的头上,他被打蒙了。

他刚给打醒,什么也不明白,眼前直冒金星,浑身火辣辣地疼。

保尔挨了一顿痛打,好不容易才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家。

第二天早晨,阿尔焦姆阴沉着脸,让保尔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保尔述说了当时的情形。

“打你的是谁?”阿尔焦姆瓮声瓮气地问。

“普罗霍尔。”

“好,你躺着吧。”

阿尔焦姆披上短皮袄,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我能见一见堂倌普罗霍尔吗?”一个陌生的工人问格拉莎。

“请等一下,他马上过来。”

这个工人将魁梧的身躯靠在门框上:

“好,我等着。”

普罗霍尔端着一大摞盘子,踢开门走进洗碗间。

“他就是普罗霍尔。”格拉莎指着他说。

阿尔焦姆上前一步,一只手重重地按住堂倌的肩膀,瞪着他问:

“你为什么打我的弟弟保尔?”

普罗霍尔想挣脱肩膀,但阿尔焦姆狠狠的一拳已把他打倒在地。他想爬起来,可第二拳比第一拳更有力,叫他趴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洗碗的女工们吓得躲到了一边。

阿尔焦姆转身朝外走。

被打得满脸流血的普罗霍尔在地板上翻滚。

那天晚上,阿尔焦姆没有从机车库回家。

母亲打听明白,他被关进了宪兵队。

六天之后的晚上,阿尔焦姆才回家,这时母亲已经睡了。他走到坐在床上的保尔跟前,关切地问:

“怎么样,弟弟,好点儿了吗?”他在旁边坐下,“这还算运气。”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不要紧,你到发电厂去干活儿吧,我已经替你说过了。在那儿,你可以学到一点儿本事。”

保尔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阿尔焦姆的大手。 nTIgLr7Y3h/FqIAa/XwNXrRmeKuSKQA1FabW+opO/FVp4JUjUfcIypQ+u+UBfb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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