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猫也。名字嘛,尚无。
要问本猫生在何地,更是一无所知。只依稀记得本猫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喵喵”地啼哭过。本猫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人的。并且,当时本猫见到的那人,还是人里面最最凶恶的那种,叫作“书生 ”——这是本猫后来才听说的。据说书生这种家伙时常会将我们猫儿捉去煮了吃。不过在当时,本猫没想这么多,所以也不觉得怎么害怕。只是被他提溜到手掌上“呼”的一下托起来后,有些悠悠忽忽的感觉。在他手掌上稍稍坐稳之后,本猫就打量了一番他的脸——这就是本猫对人类所做的首次观察。本猫至今仍记得当时那种十分别扭的观感。首先,那张本该用茸毛来好好装饰的脸就很怪,光溜溜的,简直像个烧水壶。本猫后来遇到的猫咪也不少,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不健全者。不仅如此,他的脸部中央还高高地突出了一块,其下部的两个小孔还在“呼呼”地往外喷烟,把本猫呛得受不了。最近本猫才知道,原来那是人在抽烟。
人们司空见惯的抽烟场景,在猫的眼中却如此新奇独特。
本猫在那书生的手掌心才舒舒服服地坐了一小会儿,就飞快地运动起来了。也不知是书生在动还是本猫自己在动,反正是晃得本猫头晕眼花、胸闷难耐。这下可完蛋了——这念头刚一闪过,就听得“啪嚓”一声,眼前冒起一片金星。本猫只记得这些,后来究竟怎样,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等本猫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那个书生已经不知去向。不仅如此,连原先在一起的众多兄弟姐妹也都不见了。最要命的是连最要紧的妈妈也没了踪影。更何况这里跟以前那地方不同,贼亮贼亮的,亮得叫本猫睁不开眼。“哎呀,这鬼地方可有些邪乎啊!”本猫心中暗想,此地绝不可久留,于是便慢吞吞地爬了出去。可谁知刚一走动,便觉得疼痛难忍。原来本猫被他从稻草堆上扔进了矮竹丛里了!
本猫好不容易爬出了矮竹丛,却发现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池塘。于是本猫干脆就在池塘边坐了下来,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摆脱困境。然而,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只想到要是在这里哭喊几声说不定刚才那书生还会接本猫回去的。于是本猫就“喵——喵——”地试了两嗓子,可鬼都没来一个。只听得那风嗖嗖地掠过水面,眼看着天色就要暗下来了。肚子还饿得不行。想再嚎几下,却已经发不出声了。没法子,本猫决定朝有东西吃的地方走去——不管什么,能吃就行。本猫慢悠悠地顺着池塘左侧挪开了步子。
因为书生的恶作剧,“本猫”与家人分离,孤苦无助。作者通过动作描写、心理描写、环境描写等,生动地表现了“本猫”的艰难处境。
真难受啊。可本猫知道现在只能忍着,走了一会儿,终于走到了一个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钻进去或许能有救吧。”本猫心里这么念叨着,就钻过一个竹篱笆上的破洞溜进了这户人家。要说缘分这东西可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这道篱笆墙不破,本猫或许就真要饿死在路边了。怪不得人们常说:“一树之荫,亦前世因缘 。”现在,这个篱笆洞已成了本猫去拜访邻居“小花妹妹 ”的捷径了。
却说本猫当年溜进了这户人家后,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来二去的天色已经大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况且眼看着就要下雨,所以本猫再也不能犹犹豫豫的了。万般无奈之下,本猫只好朝着看起来又明亮又温暖的地方走去。现在回想起来,那会儿本猫已进了人家的屋里。
在那里,本猫有机会在那个书生之外再次遭遇了人类。首先遇到的是一个厨房女佣。那娘儿们竟然比前面那个书生更粗暴。一看到本猫,她就一把揪住本猫的颈皮将本猫扔出了大门。“哎呀,吾命休矣!”——本猫只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可是,身上又冷又饿,实在是熬不住啊。没法子,只得趁那女佣一不留神的当儿,再次钻进厨房。可谁知马上又被扔了出来。本猫绝不肯善罢甘休,被扔出来又钻进去,钻进去又被扔出来。记得就这么着,同样的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了四五遍。当时本猫对那个娘儿们真是恨之入骨,直到前一阵子偷吃了她一条秋刀鱼才总算是出了这口恶气。
万物皆有灵,猫也有感情。遭到女佣的粗暴对待后,“本猫”偷吃了她的秋刀鱼进行报复。
就在本猫最后一次要被扔出来的紧要关头,这家的主人出来了,嘴里嘟囔着:“吵什么吵?”
那女佣提溜着本猫,转身对她主人说:“这只小野猫扔出去好多次了,还死赖着钻进厨房来,烦死人了。”
主人捻了把鼻子底下的黑毛,打量一下本猫的脸蛋儿,撂下一句“既然如此,那就留着吧”,就自顾自地回里屋去了。看来,这家的主人是不怎么爱说话的。有了主人的这句话,那娘儿们就极不情愿地将本猫扔进了厨房。就这样,本猫决定将此处当作自己的府邸了。
本猫的主人几乎不跟本猫照面。他的职业嘛,听说是什么教师 。每天从学校回来后,他就一头扎进书房,几乎一整天都不出来。家里人都以为他是个极用功的人。他自己也老摆出一副发奋用功的架势来,可事实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本猫时不时地会蹑手蹑脚地溜进书房去窥探一下,结果发现他经常打瞌睡,还将口水流在读了一半的书上。他的肠胃还不好,症状就是肤色发黄,皮肤缺乏弹性,整个人也老是阴气沉沉的。尽管如此,他吃起饭来却吃得很多。大吃一顿之后再吃消食酶片。吃过消食酶片后,他便翻开书来读。可常常是才读了两三页就倒头而睡了,于是口水就淌到了书上。这就是他每天晚上所重复的“功课”。本猫虽然是猫,却也常常会思考一些问题。所以看到他这副模样,本猫就不由得寻思开了:教师这个职业可真是轻松自在啊。倘若本猫也降生为人,一定要做教师。既然大白天睡着觉也能胜任,哪还有吾辈猫类做不来的道理呢?不过,这事儿要是放到我家主人的嘴里可就不一样了。他老说什么教师这活儿是这世上头等的苦差事。每当有朋友来访,他总要这个那个地大发一通牢骚。
以猫的视角看世界,自然和人的视角不同,猫看到了主人不为人知的一面。主人在学生面前是一个斯文的教师,在家人眼中是极用功的知识分子,但在猫的眼中,却是个既懒惰又贪吃的人。
本猫刚刚入住此屋时,除了我家主人以外,极不招人待见,无论走到哪儿都没人搭理。只要看他们至今仍不给本猫取名字这一点,就知道本猫在这个家里是怎样的不受尊重了。故而,本猫也是无法可想,只得尽量待在提议收留本猫的主人身旁了。早上,主人读报时,本猫是一定要趴在他的大腿上的。主人睡午觉时则必定趴在他背上。倒不是说本猫如何喜欢他,实在是因为没人照应,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后来,在总结了种种经验教训之后,本猫也做出了一定的调整:早晨坐在饭桶上;夜里待在被炉 上;中午嘛,天气好的时候就睡在檐廊下。然而,最最舒服的还要数晚上钻进这户人家小孩子的被窝里跟她们一起睡觉了。
这一段写出了“本猫”在主人家中的尴尬处境——不招人待见,没有名字,不受尊重,种种细节表现了“猫生”的艰难,让人顿生同情之心。
这家的两个小女孩,一个三岁,一个五岁,到了晚上她们就睡在一个房间,一个被窝里。而本猫也总能够在她俩中间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然后便想方设法地夹挤进去。不过也有不走运的时候。譬如说只要有一个小家伙半夜醒来那就糟了。那时,小家伙——尤其是小的那个,素质最差——会不顾深更半夜,“猫来了,猫来了”地大哭大闹。于是那个患有神经性胃炎的主人一定会被吵醒,并从隔壁房间冲过来。这不是,前两天本猫还为这事儿被他用尺子重重地抽了屁股。
既然是与人类同居,本猫自然是要对他们观察一番的。然而,本猫越看就越觉得只能将这些家伙定性为任性自私之徒。尤其是时不时与本猫同衾共寝的小孩子,更是岂有此理。心血来潮之时,一时兴起之下,她们便会将人家头下脚上地提溜起来,或是拿个口袋蒙在人家的头上,或是把人家甩出老远,或是把人家一把塞进炉灶里。并且,只要本猫稍有反抗,他们一家人便会群起而攻之,将本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就拿前一阵子来说吧,本猫只是在榻榻米上轻轻地磨了几下爪子,那夫人便暴跳如雷,大发雌威,从此就不肯轻易让本猫“登堂入室”了。人家在厨房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他们也无动于衷,只当没看见。
“再也没有比人更加冷酷无情的了。”住在斜对门的白姨 ——本猫对它可是十分敬重的——每次遇到本猫总要这么说。白姨前些天生了四只羊脂白玉一般的可爱小猫,可它家里的那个书生在它产后第三天便将四只小猫全都扔到后门外的池塘边去了。白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跟本猫控诉了这一惨剧的全过程。它还说,要想成就吾辈猫类的亲子之爱,过上美满的家庭生活,就不得不与人类全面开战并最终将其全部消灭。本猫觉得此一主张真是句句在理。
“白姨”的遭遇是很多宠物命运的缩影,反映了人类冷酷、残忍的一面,也促使我们深入思考人与动物的关系。
还有,隔壁的阿花也义愤填膺地对本猫说过:人类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所有权”。就吾辈猫类而言,无论是干鱼的脑袋还是鲜鱼的肠子,谁先发现谁就有吃它的权利。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有谁不守规则,那就凭武力来摆平好了。可他们人类似乎根本就没有这种观念,只要是吾辈发现的美味佳肴他们就一定要掠夺了去。他们用蛮力将本该属于吾辈的食物夺了去,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
白姨是住在军人家里的,阿花的主人是个讼师 。本猫住在教师家里,相比之下,本猫在这方面还是持乐观态度的。只要一天天地能对付着过也就行了呗。他们是人类,可那又怎么样呢?也不会老这么风光的,耐心等待“猫时代”的到来也就是了。
下面本猫就来说一个我家主人因任性胡为而大失其态的故事吧——本猫也是任性随意想到的。我家主人可谓一无过人之处,却什么都想掺和一把。譬如说,他曾写了俳句 投给《子规》 杂志,写了新体诗 投给《明星》 杂志,还写些错误百出的英文 。一会儿迷上了弓道,一会儿又学起了谣曲 。对了,他还拉过小提琴,吱吱呀呀的真难听。然而,可怜见的,涉猎面如此之广,却没一样是拿得出手的。按说他肠胃不好,凡事都得悠着点儿,可他偏不,什么事只要一开了头,就死命地投入。他曾在茅房里大唱谣曲,以至于在街坊中得了个“茅房先生”的诨名。可他毫不介意,依然颠来倒去地唱“吾乃平宗盛是也 ”。人家一听便哄笑道:“噢,噢,宗盛又来也。”基本上就是这么个情形。
“本猫”又开始揭主人的短了,这其实也是作者在自嘲。
在本猫入住一个来月之后,对了,那天正是主人领薪水的日子,也不知道他又搭错了哪根筋,他那天是提溜着一个大包裹着急忙慌地跑回家的。本猫还寻思那里面裹着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打开一看原来是水彩画的颜料、毛笔,还有沃特曼纸 。看此情形,他已决定从今往后不弄什么谣曲、俳句,而要专攻绘画 了。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的那么一小段时间里,他每天都闷在书房里画画,连午觉都不睡了。可他画出来的玩意儿,谁看了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或许他自己也觉得不怎么样吧,于是,在他的一个研究美学的朋友来访的那天,本猫就听到了下面一段对话:
由“本猫”的主人学绘画引出了研究美学的朋友,这个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让我们接着往下看吧!
“总也画不好啊。看别人画画倒也不难,可自己一动笔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我家主人感叹道。
话倒是说得诚实不虚,既坦白又实在。他那朋友目光透过金丝边眼镜紧盯着他,说道:“哪能一动笔就画好呢。别的先不说,就你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凭空瞎想,那是肯定不成的。意大利艺术大师安德烈·德尔·萨托 早就说过:‘凡画皆须师法自然。天有繁星,地有露华。飞的有飞禽,跑的有走兽。碧池游金鱼,枯枝栖寒鸦。自然本身即一大活画也。’你若真想画好画,先练练写生如何?”
“噢,安德烈·德尔·萨托还说过这话呀!我竟然毫不知晓。嗯,说得好。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此处为后文埋下伏笔,单纯的主人将朋友的话奉为圭臬,而“本猫”却敏锐地察觉到朋友笑容里的嘲讽意味,不禁怀疑他的动机。
我家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可那金丝边眼镜的后面分明透出了一丝充满嘲讽意味的笑意。
翌日,本猫照例舒舒服服地躺在檐廊下睡午觉,可我家主人破天荒地从书房里出来了,还一个劲儿地在本猫背后鼓捣着什么。被他惊醒后,本猫便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悄悄地打量了他一下。哎呀!你道他在做什么?他竟然全神贯注地学起了安德烈·德尔·萨托。一瞥之下,本猫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他也并未白受那朋友嘲讽一回,而是拿本猫当作首位模特练习写生呢。本猫此刻早已睡足,正想美美地打个哈欠。可看到主人如此专心致志地运动着手中的画笔,倒也不忍搅了他的局,只得强忍着。他已经将本猫的轮廓画好了,正在给脸部着色。坦白说,本猫在猫类中并非上品,也绝不认为自己在身材、毛色以及相貌等方面有什么过“猫”之处。然而,不论本猫的长相如何不济,本猫也绝不认同自己就是主人所画出的那副德行。别的暂且不说,先是颜色就不对呀!本猫有着波斯猫一般的皮毛,灰里镶金的底子上配着黑漆般靓丽的斑纹。关于这一点,无论是谁,只要看上一眼就绝不会有所怀疑的。再看看主人涂抹的颜色,那叫什么颜色呀!非黄非黑,非灰非褐,甚至也不是它们的混合色。除了说它是某种颜色,简直就没法再进一步加以评论了。更加岂有此理的是,他没画本猫的眼睛!当然了,也不能过分责怪他,因为他画的本就是熟睡中的猫嘛。可总得画出个表示眼睛的玩意儿来吧,不然怎么叫人分得清这是瞎猫还是睡猫呢?本猫不免愤愤不平:不管你怎么崇尚安德烈·德尔·萨托主义,画成这样也太不靠谱了吧。不过呢,他那股子认真劲儿倒也不由得本猫不佩服。然而,实际情况是,本猫虽说愿意尽可能地保持静默,可其实早就有了尿意。这会儿正憋得难受,体内就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爬。情势迫在眉睫,再也容不得片刻耽搁了。没奈何,本猫只得抱歉了。本猫两足尽情前伸,压低了脑袋往前一探,畅快地打了个哈欠。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再装老实也没什么意思了。本猫心想,反正已经破坏了主人的预定计划,那就干脆到后门口撒泡尿回来再说吧。于是本猫便挪开了步子。此时,屋里传来了主人既失望又懊恼的怒吼声:“你这个混蛋!”
“本猫”对自己的皮毛颜色做了精确描述,“波斯猫”“灰里镶金”“黑漆般靓丽”等词语透露出“本猫”对自己的外貌颇为满意。
本猫得先说明一下。我家主人有个毛病,但凡骂人,就必定骂人“混蛋”。这倒也不能全怪他,因为他还没掌握其他的脏话。尽管如此,本猫认为不体谅别人忍耐已久的心情,张嘴就骂人家“混蛋”依然是十分无礼的。再说了,如果本猫平日趴在他背上时他能给个好脸色看,那么被他骂两句,本猫也就不计较了。可问题是他从未爽快地做过任何给本猫带来方便的事,如今却只因本猫要去小便就骂人家“混蛋”,也未免太过无情了吧。要不说人类仗着自己的那点儿能耐,早已变得狂傲不堪了。倘若没有更厉害一点儿的角色出来敲打他们一下,真不知道他们会狂到什么地步呢。
“本猫”虽然是一只猫,但也懂得礼数,对主人忍耐已久,却被主人骂“混蛋”,人类的无情狂妄又在猫的心中添了一笔。
如果人类的恣意妄为仅此而已,倒也尚可容忍,可本猫还听说过比这惨痛数倍的恶行呢。
本猫家屋后有个十来坪 大小的茶圃。尽管不大,倒也是个清爽宜人、阳光普照的所在。每当家里的小家伙闹腾得厉害,午觉睡不安生之时,或百无聊赖、胸中郁结之际,本猫便会趋访此处,养一养浩然之气。
一天,正值金秋十月小阳春的天气,午后两点钟光景,风和日丽,暖意融融,本猫午饭后已十分惬意地睡了一觉,也是为了顺带活动一下身子骨吧,便踱步来到了茶圃。本猫一棵棵挨个儿嗅那茶树根,不紧不慢地来到茶圃西侧杉树篱笆附近一看,只见一只大猫正躺在被压倒的残菊之上,睡得死沉死沉的。对于本猫的临近,那家伙似乎毫无察觉,又好像察觉了也毫不在意,只顾横躺着长长的身子,发出阵阵鼾声。潜入他人院内竟能如此坦然入睡,本猫倒不禁为此公之豪胆而暗暗吃惊。这是一只纯黑的猫,浑身上下没一根杂毛。刚过晌午的太阳将透明的光线投射到它的身上,让人觉得它那熠熠生辉的柔毛好像会燃起一片肉眼看不见的火焰似的。那家伙身材高大魁伟,其身量足有本猫的两倍,称它为猫中之大王也毫不为过。正当本猫怀着赞叹之念和好奇之心驻足尊前,出神忘我地打量的当儿,小阳春里静静的微风掠过了高出杉树篱笆墙一头的梧桐枝丫,两三片梧桐叶落到了残菊丛中。那大王“咔”的一声睁开了溜圆的双眼。这情形本猫至今仍记忆犹新。它眼中闪耀的光辉远比人类珍爱的琥珀美得多。它纹丝不动,只将那像是从双眸深处射出的光芒聚集于本猫那窄小的额头之上,开口便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一段对黑猫的外貌描写惟妙惟肖,请在后文找出其他描写黑猫的句子,试着概括一下黑猫的性格特点。
就猫中大王来说,它的言辞略显粗俗,但其洪亮的嗓音之中无疑裹挟着一股足以震慑疯狗的霸气,令本猫颇感惊恐。本猫意识到此时不接它的话茬儿将是十分危险的。于是,本猫佯装镇定,淡然答道:“在下,猫也。名字嘛,尚无。”
不过说实话,本猫此刻的心脏,跳得远比平时激烈多了。听了本猫的自我介绍,它用极为轻蔑的口吻说道:“什么?猫?就你这样的也算是猫?住哪儿呢?”
那叫一个目中无“猫”啊!
“就住在这边教师的家里。”
“我猜也是吧。看把你瘦的。”
好一派大王的嚣张气焰。从言谈举止来看,它就不像是好人家的猫。可看它那副脑满肠肥的体态,吃得一定不错,小日子过得挺舒坦。
“敢问尊驾是哪位?”
见此情形,本猫也不得不有此一问了。
“你问老子?老子是车夫 家的大老黑啊。”
它傲然答道。车夫家的阿黑是这一带无“猫”不知无“猫”不晓的凶顽之猫。也正因为它是车夫家的猫,虽强悍却毫无教养,谁都不与它交往。它成了大家联手实施敬而远之战略的对象。听它自报家门之后,本猫略感不安,但同时也起了那么一点儿轻侮之念。本猫首先想到的是要摸一下它的老底,看它究竟不学无术到何种程度。于是便有了下面的这段对话:
“拉车的和做老师的到底哪个更牛一点儿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拉车的更牛了。你看看你家主人,简直就是皮包骨头嘛。”
“嗯,您看您到底是车夫家的,多壮实啊!看来住在车夫家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呀。”
“瞎说什么?像老子这样的,无论到什么地界都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你小子也别老在茶树林子里瞎转悠了,跟在老子屁股后头试试,用不了一个月,管保胖得连你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好啊,以后就靠您罩着了!不过呢,要说居住条件的话,到底还是教师家里来得宽敞啊。”
“啊呸!你这个蠢蛋!住得宽敞又怎么样?能填饱肚子吗?”
本猫的话似乎惹毛它了,它一个劲儿地抖动着像是用紫竹削成的耳朵,一撅一颠地跑开了。本猫与车夫家阿黑成为莫逆之交还是后来的事情。
之后,本猫与那阿黑又有过许多次的不期而遇,而每次碰面它都是趾高气扬的,跟那车夫一个德行。前文中本猫提到的人类所干的缺德事儿,其实就是从这阿黑嘴里听来的。
那天,本猫与阿黑跟往常一样躺在暖洋洋的茶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它又起劲儿地把它那老一套的“英雄事迹”重复了一遍,像是第一次讲述似的。可随即,它话锋一转,向本猫提了这么个问题:“你小子到现在为止,抓过几只老鼠呀?”
本猫是有自知之明的,要论知识水平,本猫远在阿黑之上,可要说到蛮力和勇气则是望尘莫及的。尽管如此,被它这么一问,本猫依然觉得羞愧难当。然而,事实就是事实,那是来不得半点儿虚假的。于是,本猫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说老实话,我倒是一直想抓来着,可直到如今还是一只也没抓呢。”
阿黑听了哈哈大笑,笑得鼻尖处挑出的几根长须好一阵乱颤。阿黑这家伙好吹牛,但也因此缺了点儿心眼儿,故而还是易于掌控的。一般来说,本猫只要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再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声响,它就十分满意了。本猫跟它接触后不久便摸到了这一窍门。故而本猫明白,就眼下的局面而言,倘若要自我辩解,那就是愚蠢至极的下下策,只会让情势于本猫更加不利,而上策莫过于让它吹嘘一番辉煌战绩,如此,则定能将这一尴尬场面对付过去。对,就是这个主意。于是,本猫便极为诚恳而又略带撺掇地说道:“您老年长,于此道经验丰富,想来定是战果辉煌啊。”
真是如同见了墙洞就猛蹿过去似的,它果然一下子就上钩了。
“说不上很多,三四十只总有的吧。”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随即它又说:“要说老鼠嘛,哪怕是一两百只,就老子一个也能包圆儿,可要是遇上黄鼠狼就有点儿吃不了兜着走了。我跟黄鼠狼干过一仗,结果却倒了个大霉。”
“哦,是吗?”本猫附和一声。
阿黑眨巴了几下大眼睛继续说道:“那还是去年搞大扫除那会儿的事儿了。我家主人拿着石灰袋子钻到了檐廊底下,说时迟那时快,好家伙,一条大黄鼠狼慌慌张张地蹿了出来。”
“噢!”本猫也跟着惊呼了一声。
“说是黄鼠狼,其实比老鼠也大不到哪儿去。‘去你的!’我一时兴起便扑了过去,一直将它追到了水沟里。”
“好身手!”本猫喝了声彩。
“可谁知那小子一发急就使出了绝招——放了个臭屁。哎呀,那叫一个臭啊,差点儿把我熏倒。后来我只要一看到黄鼠狼就想吐。”
说到这里,它还抬起前爪在鼻子上蹭了两三圈,好像又闻到了去年的那股臭味似的。见此情形,本猫也对它生出了些许同情之心。为了鼓舞它一下,本猫就说:“要是老鼠被您老盯上,那它的死期就到了。您是捕鼠高手,一定是吃了许多老鼠,才养得如此膘肥体壮、毛色油光的吧?”
本猫这么说原本是想拍它一下马屁的,不料竟落空了。它喟然长叹道:“嘿,别提了,提起来可真叫猫伤心啊。要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人更加蛮横无理的了。不论老子怎么辛辛苦苦地抓老鼠,结果总是被主人全部没收。他将老子抓到的老鼠拿到派出所去领赏 。那警察又不知道老鼠是谁抓的,所以他每次去交老鼠都能得到五钱 。托了老子的福我家主人已经赚到五十钱了,可他从没给老子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唉,所以说人这种东西,简直就是道貌岸然的小偷啊。”
饶是阿黑不学无术,这点儿道理它倒也懂得。它义愤填膺地控诉着,背上的毛一根根地都倒竖起来。见它这样,本猫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于是敷衍了它几句就回家去了。从那时起,本猫就下定了绝不抓老鼠的决心。不过本猫也没以小弟的身份跟着它去各处寻觅老鼠以外的美味。本猫觉得美食不如好觉,美美地睡上一觉比什么都强。看来住在教师家里后连猫也会染上教师之恶习的。如不提防着点儿,或许要不了多久还要得胃病呢。
既然说到了教师,那就再来说点儿我家主人的事儿吧。近来,对于画水彩画这事儿,我家主人似乎已经醒悟,不再抱奢望了。例如,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里记了这么件事儿:
今日聚会,余与××首度谋面。久闻此人风流放荡,今日一见,果然颇具风月老手之风采。鉴于有如此禀赋者自会见宠于妇人,故与其称××风流放荡,毋宁谓其迫不得已而风流放荡更为确切。又闻其妻室乃艺伎出身,令人好生艳羡。大凡好攻讦风流客者,以无风流资本者居多。乃至以风流客自居者之中,也以无风流资本者居多。此等人本非不得已而风流却偏要故作风流,一如余之于水彩画,终不能成正果也。虽如此,彼等仍以风月老手自居。倘若偶饮于酒肆、涉足于青楼便为风月老手,则余亦可为一水彩画家矣。与余掷笔不画为善同理,较之彼等无耻之“风月老手”,乡野村夫或品格更高也。
作者将猫的主人的日记摘录下来,意在表现人物真实的一面,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真实。
这一通“风月老手论”本猫是碍难认同的。而艳羡他人艺伎出身的老婆更是愚陋至极。这种话难道是为人师表者该说的吗?只有对自己的水彩画所下的鉴断这一点,才是准确无误的。要说我家主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可总也脱不了自我陶醉的臭德行。何以见得呢?例如,在相隔两天之后的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中,他又记了这么件事儿:
昨夜,余做一梦。梦见余所作一水彩画,因自忖拙劣不堪而弃之屋隅。却不知何人将其拾起,并配以上好画框,悬挂于楣窗之上。岂料此画经配框高挂后竟陡显高雅。余大喜。如此佳构岂非杰作?余独自瞻仰叹赏,良久未已。天明梦醒,旭日渐升而图画拙劣依旧之态亦愈明也。
一幅低劣的画配上精致的画框便显得高雅,足以暂时迷惑人的眼睛。读完这则日记,你有何感想呢?
可见主人对于水彩画还是难以割舍,睡梦中也依然念念不忘。但也由此可见,既然他只有这么点儿禀赋,看来非但成不了水彩画家,恐怕与夫子自道之“风月老手”也是无缘的。
就在主人梦见水彩画之翌日,那位多日不曾露面的戴金丝边眼镜的美学家又登门了。刚一落座,劈头就问:“你老兄画得怎样啊?”
主人平心静气地答道:“听从了您的忠告,我在写生上很下了些功夫。果不其然,通过这阵子的写生训练,一些以前没注意到的形体以及色彩之细微变化如今已能了然于胸。同时也深切体会到,西洋美术正是由于早就有写生的优良传统,才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安德烈·德尔·萨托果然英明伟大,一言便道出了此间的真谛啊。”
他只顾对安德烈·德尔·萨托深表敬佩,却对日记之事只字未提。美学家听了,挠了挠头皮,笑道:“老实告诉你吧,我那天是瞎说的。”
“此话怎讲?”他还没发觉自己已被人耍了。
“什么‘此话’‘那话’的,不就是你大为叹服的安德烈·德尔·萨托所说的那些金玉良言嘛。那是我瞎编的。没想到你还信以为真了。哈哈哈。”说完,那家伙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本猫趴在檐廊上听了他们的这段对话,不免心中暗忖:今天主人又会在日记里记些什么呢?
所谓的美学家原来就是这么个满嘴胡说八道、以捉弄人为乐的家伙。当时,他毫不顾及“安德烈·德尔·萨托事件”给主人的情感心弦带来了多么大的震颤,竟扬扬得意地继续着他的自我吹嘘:
“其实是这样的。时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只是开个玩笑,可别人就信以为真了。所以我发现激发出滑稽之美感 ,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这不是前几天的事儿嘛,我对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 曾经对吉本 提出过忠告,使他放弃用法语撰写其毕生巨著《法国大革命史》之计划而改用英语出版了此书。不料这学生记性特好,在日本文学会上做演讲时竟一本正经地将我的话复述了一遍,你说滑不滑稽。当时听演讲的人少说也有百十来位呢,一个个都拉长了耳朵听得那个认真啊。无独有偶,前一阵在某个有文学家出席的集会上,有人提到了哈里森 的历史小说《赛奥伐洛》 。我就说那可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 啊,尤其是女主人公临终的那段描写可真是鬼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位‘万宝全书不缺角’的先生竟立刻接过话茬儿说道:‘是啊,是啊。那一段刻画真可谓神来之笔啊。’我由此得知,此公跟我一样,根本没有读过这部小说。”
听了他的这番话,我那患有神经性胃炎的主人瞪圆了双眼问道:“你这么乱说一通,要是对方真读过此书怎么办呢?”
听他那意思,似乎欺骗了别人倒也没甚要紧,担心的只是露出马脚后下不了台。
美学家不为所动地回答道:“怕什么呀,就说把书弄错了不就完了吗?”说完,他还咯咯咯地笑。
别看这位所谓的美学家戴着金丝边眼镜,他那德行跟车夫家的阿黑倒不无相似之处。
我家主人默不作声,一个劲儿地抽着“日出”牌香烟吐烟圈,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我可没有这个胆量。
此时美学家的眼神也似乎在说:所以你再怎么画也是白搭。可他开起口来说的却是:“不过呢,玩笑归玩笑,要说画画也真不容易。据说莱昂纳多·达·芬奇还让他的学生对着教堂墙壁上的污渍写生呢。倒也是啊,上茅房的时候如果紧盯着墙上的屋漏痕猛看,便会发现那就是天然的图案哦。我说,你也到茅房里去用心地练一下写生吧,肯定会画出有意思的作品来的。”
“你又在耍我了,是吧?”
“哪里哪里,这可是真的。我这话说得十分奇警不是?就算是达·芬奇也完全可能这么说的嘛。”
“嗯,要说奇警倒也确实奇警。”我家主人一多半已经甘拜下风了。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似乎还没有到茅房里去写生过呢。
车夫家的阿黑后来成了个瘸子。它那油光锃亮的皮毛也渐渐地褪色、脱落了。那双被本猫赞誉为比琥珀更加美丽的眼睛里布满了眼屎。而最令本猫震惊的是它精神上的颓废和身体状况的恶化。
“您这是怎么了?”最后一次在茶圃遇见它时,本猫询问了一下它的近况。它说:“唉,别提了,黄鼠狼的臭屁和鱼摊上的扁担让我吃足了苦头啊。”
曾经给赤松之间的空隙添上两三抹红色的枫叶,已飘散如往昔之梦;石制洗手盆旁红红白白的山茶花也渐次落下花瓣,终于凋落殆尽。冬日里的阳光行脚匆匆,不多时便会掠过三间 半长的朝南檐廊。寒风频吹,日益萧瑟。本猫的午睡时间也被大大地缩短了。
我家主人依然每天都去学校上班,回来后便闷坐书房。每逢有人来访,照例要抱怨一通,说些“教师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云云牢骚话。画水彩画已成了偶一为之的稀罕事儿了。消食酶片嘛,说是吃了没用,也停掉了。小家伙们倒是一天不落地上幼儿园,真是服了她们。回家后不是唱歌就是拍球,还时不时地将本猫揪着尾巴提溜起来。
虽然在主人家过得不是很愉快,也看到了人类的种种缺点,但“本猫”依然决定在此扎根,这也是为生活所迫,可以看出“本猫”高傲背后的妥协。
由于伙食不好,故而本猫总也长不胖,不过还是健康的,没灾没病,脚也不瘸,马马虎虎地对付着过日子罢了。老鼠嘛,本猫是决计不抓的。厨房里的那个女佣依然十分讨厌。虽说直到今天主人也没给本猫取个名字,然欲海无涯,知足常乐,既来之,则安之,本猫已决定在这教师之家里扎下根来,以“无名猫”来了此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