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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乃英
夏目漱石的《我是猫》陆续发表和出版时，“明治维新”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在这几十年间，日本确立了以天皇为中心的地主资产阶级联合政权。这个政权对内压迫剥削人民，镇压了“自由民权运动”；对外发动侵略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掠夺了大量赔款，搜刮了大批财富。通过这些活动，天皇专制政权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和加强，地主资本家的腰包塞得越来越鼓，下层人民的日子却过得越来越穷。漱石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知识分子，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中，虽然没有可能看清历史的全貌和实质，但是确确实实感到这个社会存在许多问题。从广泛的意义上说，这部小说主要就是针对明治时期社会的种种弊病而写的。事实证明，它对社会问题的揭露是尖锐的，对社会现象的讽刺是辛辣的，有的地方甚至是相当深刻的。正如一些日本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像这样的揭露和讽刺，不仅在当时，而且在整个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也是不可多得的。有人认为，只有后来出现的芥川龙之介的《水虎》可以与之媲美，但《水虎》是个短篇，又是受这部小说的启示产生的。因此，可以说《我是猫》是明治时期社会黑暗现实的绝妙讽刺画。
那么，《我是猫》从哪些方面揭露和讽刺了明治时期社会的黑暗现状呢？
首先，它勾勒了为富不仁的资本家的丑恶嘴脸。小说里的资本家金田身兼两三个公司的董事，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家伙。小说没有详细描述他那飞黄腾达的“事业”本身，而是采用漫画式的笔法丑化他和他妻子的面貌，并且通过描写他和他妻子耍弄种种卑劣手段跟苦沙弥捣乱，进一步描绘他们的丑态。对于这些精通“三不函数”（不讲道理、不讲情面、不要脸皮）的人，作者是深恶痛绝的。所以，小说通过猫之口，对像金田老爷及其巴儿狗之类也都能以“人”的资格在街市上通行无阻的反常现象表示愤慨；并通过苦沙弥之口，说金田之流与日本历史上的大盗熊坂长范同类；再通过迷亭之口骂道：熊坂长范还算好办的呢，一刀下去就命丧九泉了，可现在这个金田又贪又狠，穷凶极恶，就是千刀万剐，他也不肯咽气呀！
其次，它揭穿了官吏、侦探等资产阶级统治工具的实质。按照资产阶级民主的观点来说，官吏本来应当是人民的公仆。为了让他们作为代理人办事，才给予他们一定的职权，然而他们却凭着这种职权耀武扬威，横行霸道，狂妄不已。小说写道：这就好比银行家这种人，每天都在摆弄别人的钱，久而久之，别人的钱就会变得和自己的钱一样。官吏是人民的公仆，是为了让他办事委托给他某种权力的代理人，但久而久之，被委托的权力就会变成自己拥有的权力，人民反而无权过问了。同样的道理，警察局的侦探本来应当负责维持社会治安，保卫人身安全，然而他们以搜索证据为借口，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再次，它讽刺了统治阶级所推行的对外侵略扩张的政策。在作者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日俄战争正在进行。于是作者借助猫之口予以讥讽——当有人指责苦沙弥家的猫没有用处时，这只猫很生气，它心想：早就听说日本正在跟俄国打仗，我是一只日本猫，当然袒护日本；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组织一个猫兵混成旅，用爪子去抓俄国兵。小说还借用苦沙弥写的一篇短文，奚落日本统治者为了发动侵略战争鼓吹的所谓“大和魂”（“大和魂”一般是指日本人即大和民族固有的精神，包括爱国、忠君、服从、勇敢等内容，容易为统治者所利用）。“大和魂！日本人喊毕，肺痨似的咳嗽着。”——该文开头写道。文章接着描述各种各样的人喊叫“大和魂”的情况：报贩喊“大和魂”，小偷喊“大和魂”，在英国举办“大和魂”的主题演讲，在德国上演“大和魂”的戏剧，东乡大将有“大和魂”，卖鱼的阿银有“大和魂”，投机者、诈骗犯、杀人犯也都有“大和魂”。文章指出，虽然各种各样的人都在喊“大和魂”，但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大和魂”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大和魂”究竟是什么东西呢？答曰：“大和魂就是大和魂！”文章的结尾是：“谁都将其挂在嘴边，可又谁都没见过。谁都听说过，可又谁都没遇见过。大和魂，大和魂，虚无缥缈，荒诞不经，其天狗之类哉？”
第四，它嘲笑了当时人与人之间冷漠、虚伪的关系。小说指出：在这个社会里，每个人都在时时刻刻为自己打算，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心里都在盘算怎样才对自己有利，怎样会对自己有害，总是嘀嘀咕咕，战战兢兢，片刻不得安宁，直到进入坟墓为止。因此，人际关系既冷漠又虚伪。小说通过苦沙弥对学生古井武右卫门的态度证明，苦沙弥之所以无动于衷，是因为与己无关。如果近千名学生都退学，老师的饭碗就会被打碎；但一个学生退学，老师的饭碗并不会受到影响。
第五，它指出了这个社会的穷途末路。小说写道：苦沙弥感到自己周围的人，像迷亭、迷亭的伯父、水岛寒月、金田、金田的老婆以及落云馆的学生等人都有一些疯狂。如此说来，说不定这个社会就是一个由疯子组成的集团，他们聚在一起，互相争吵、叫骂、胡闹。所谓社会，就是这些疯子的组合，在这个组合里疯子们就像细胞一样起起伏伏，生生灭灭。因此，这个社会已经不可救药，人们已经无法生活下去，只有想法死掉，设法自杀。用苦沙弥的话说就是：“死是痛苦的，但不得其死更为痛苦。对于神经衰弱的国民来说，活在世上要比死亡痛苦百倍。他们将死视作畏途，并非由于他们怕死，而是因不知道该怎么个死法才好而忧心忡忡。凡人由于缺少智慧，一般都采取放任自流的方式而被世道所虐杀。然而，非同一般之人是不满足于被世道零敲碎打，一点点地虐杀的。他们定会在对死法多方研究之后，提出某种崭新的方案的。因此，作为今后之世界潮流，自杀者必定有增无减，而这些自杀者必定都是以某种独特的方式离开人世的。”他预言：“从今往后再过一千年，大家一定都会照此执行的。而到了一万年之后，则一说到死就是指自杀了，因为到那时已经不存在别的什么死法了。”迷亭又补充道：“可到了将来，警察就会如同扑杀野狗一般，手持棍棒忙于扑杀天下之公民了。”这些议论乍看起来似乎过于夸张，其实恰好击中要害，是对当时社会黑暗现实最尖锐、最有力的批判，表现了他们无比愤怒的感情。正如独仙所评论的那样：“这话要说是玩笑也是玩笑，可要说是预言或许正是针对未来的预言啊。”
从以上几个方面可以看出，这部小说对于明治时期日本社会黑暗和罪恶的揭露，是有相当的广度和深度的。
《我是猫》在艺术表现方面也有明显的特点：
其一是它借用一只猫的眼睛来观察世界，借用一只猫的嘴巴来讲述故事。“在下，猫也。名字嘛，尚无。”——这是小说开篇的第一句话。这只猫从出生不久到最后淹死，在苦沙弥家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小说所写的故事都是它的所见所闻。借猫眼看世界，借猫嘴讲故事，当然只是作者的主观想象；但是能够想象得如此巧妙，让读者觉得合情合理，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却也需要丰富的想象力。更加令人感兴趣的是，在作者的笔下，这只猫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并且常常引经据典，大发议论。这只猫的构思当然是作者的创造，不过可能也有所借鉴。一方面，可能受日本传统文学中动物小说系列（如《南总里见八犬传》）的影响；另一方面，可能受外国小说（如德国作家霍夫曼没有完成的长篇小说《雄猫穆尔的生活观》，也译作《公猫摩尔的人生观》）的启示。
其二是它没有一般长篇小说的完整的情节结构，没有一个贯彻始终的从开端到发展到高潮到结尾的故事，甚至于可以说在许多地方具有散文化的倾向。这一方面与日本自古以来长篇小说的传统有关，即有些作品往往喜欢采用将若干短篇故事连缀起来构成长篇小说的方法，有些作品往往具有长篇散文的特点；另一方面也与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和发表过程有关。如前所述，作者起初并没有写成长篇小说的打算，只是想写一个短篇小说就算了，可是这个短篇（第一章）在杂志上发表后，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和编辑的热情鼓励，于是作者就又一章接一章地写下去，最后变成现在我们看到的样子。因此，作者自己也曾经说过：这部作品既无情节，也无结构，像个海参一样无头无尾。
其三是它通篇充满幽默和讽刺的味道。这部小说的幽默，首先来自这只猫。通过猫眼观察人生，通过猫语批评人生，这本身就给人以诙谐之感；再加上作者又赋予它若干滑稽的语言，就显得更加可笑了。例如，这样一只连名字都没有的猫，竟然像有身份的大人物一般，口口声声自称“本猫”。这种写法可能与作者在他的文学理论著作——《文学论》里所论述的“不对法”有关。所谓“不对法”，其大意就是将看起来矛盾的东西强拉到一起，因其不调和而引人发笑的艺术表现方法。其次，大量荒诞的笑话、有趣的故事、惊人的妙语和夸张的描写之类，也构成了一个个意趣横生、滑稽可笑的画面。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都是幽默和讽刺，可是由于对象不同，态度也有所差异。例如，同是写人的脸，对苦沙弥麻子的讽刺比较轻微，而对金田及其老婆鼻子的讽刺则要辛辣得多；虽然都是幽默和讽刺，可是随着写作时间的推移，作者的态度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如果说起初是谐谑的嘲笑，那么越到后来便越发带有悲愤和凄凉的味道了。
总之，由于当时日本文坛的视野比较狭小，一般作家笔下的人物仅限于小市民，作品表现的主题不出男女恋爱和人情纠葛的范围，此外似乎没有什么可写的；在这种情况下，作者采用独特、新颖的形式，内容不仅超出一般的恋爱和人情，而且俯视自私自利的社会，辛辣嘲讽其中的污秽，就变成了崭新的创造，并受到了人们的热烈欢迎。
（内容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