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学周
在开明书店1929年3月出版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单行本中有两篇附录,其中一篇是《悼夏孟刚》。这篇文章对于理解朱光潜给青年写信的动机很有帮助。正是从这篇文章开始,朱光潜与像夏孟刚这样遭遇问题的青年用书信的形式展开了交谈:一方面,他像与亡灵交谈,以对他喜爱的学生进行持续的补偿(当初如果朱光潜给夏孟刚写一封信而不是寄一本书,结果是否会有不同?);另一方面,朱光潜也想和他教过的以及不曾教过的青年在课堂之外继续交流。就这样,他写下了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发表在1926年11月到1928年3月的《一般》杂志上,翌年结集出版后成为畅销书。1929年7月10日,《开明》杂志2卷1号刊登了一组读者评论。杨昌溪认为此书“简直是一部值得青年界人士人手一卷的宝物”,郭广才认为“差不多每封信都可以做青年的导师”,王守实认为“可为青年之南针,可为青年坦途之灯塔”。从这些话中不难看出此书的反响。这本畅销书造成的另一个现象是仿写,一个署名“朱光潸”的人出版了《致青年》一书,并称其为“给青年的十三封信”,而朱光潜此前出版过一部“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即《谈美》(1932),甚至两本书的封面图案也大致相同。这就引出了朱光潜的一篇奇文《朱光潜给朱光潸——为〈给青年的十三封信〉》(1936)。
夏丏尊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的序(1929)中认为这十二封信是《一般》中“最好的收获”。他写道:“这十二封信以有中学程度的青年为对象。并未曾指定某一受信人的姓名,只要是中学程度的青年,就谁都是受信人,谁都应该读一读这十二封信。这十二封信,实是作者远从海外送给国内青年的很好的礼物。作者曾在国内担任中等教师有年,他那笃热的情感,温文的态度,丰富的学殖,无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他的赴欧洲,目的也就在谋中等教育的改进。作者实是一个终身愿与青年为友的志士。”在老朋友的这段话中,值得注意的有两点。首先是对象,所谓“中学程度的青年”指受过中学教育的青年,它既包括在校生,亦包括具有中学程度的社会青年。其次,序中谈到朱光潜赴欧的目的是“谋中等教育的改进”,这说明夏丏尊仍是把作者视为教师的。
多年以后,朱光潜对此书的自我评价是:“这部处女作现在看来不免有些幼稚可笑,但当时却成了一种最畅销的书,原因在我反映了当时一般青年小知识分子的心理状况。我和广大青年建立了友好关系,就从这本小册子开始。”值得注意的是,朱光潜在这里并未提到青年学生,他用的词是“青年小知识分子”“广大青年”,这表明他的写作对象并不限于青年学生,还包括当时社会上的广大青年。
之所以在这里讨论《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的写作对象,是因为通过它可以确定作者的身份。既然本书的写作对象介于学生与青年之间,那么,作者的身份就介于教师与青年导师之间。从题目看,“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谈升学与选课”“谈作文”是针对校园学生的;从内容看,针对校园学生的还有“谈读书”,其余信中均未出现学生,可以说是针对社会青年的。当然,二者有交叉重叠,并不能分得那么清楚。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在当时之所以产生巨大的反响,首先是因为信中谈的是当时青年遇到的普遍问题,针对性强,富于启发性。如《谈摆脱》,可以说命中了很多人的弱点:“不在‘见不到’,而在‘摆脱不开’。‘摆脱不开’便是人生悲剧的起源。”《谈在露浮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中指出“只讲‘效率’”的现象更具普遍性,它导致人太浮浅粗疏而不能深入。可以说,这是作者对现代人“只讲‘效率’”的反思与批判。
其次是因为这些信具有很强的艺术性。虽然它们是议论文字,但大多是以对话体写成的。朱光潜钟爱并译过柏拉图的对话,还写过一篇《谈对话体》称道柏拉图的对话:“他的文笔流利而生动,于琐事见哲理,融哲理于诗情,他的每篇对话都像是一首散文诗,节节引人入胜,读之令人不忍释手。”可以说,柏拉图的对话是朱光潜写作的榜样。不过,《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的这些对话有其特殊性,它是虚拟的单向对话,是作者在想象中和一个不确定的青年人进行的对话。其单向性是由书信体特点及对象的虚拟性决定的。就单向性而言,最好把这些书信视为一种特殊的讲课方式——对话的变体,用作者的话说是“谈心”:“我对于实际人生问题爱思想,爱体验,同时,我怕寂寞,我需要同情心,所以心里有所感触,便希望拿来和朋友谈,以便彼此印证。我仿佛向一个伙伴说:‘关于这一点,我是这样想,你呢?’我希望看他点一个头,或是指出另一个看法。假如我口齿伶俐,加上身边常有可谈的朋友,我就宁愿对面倾心畅谈,决不愿写文章。”朱光潜在这里谈到了当时写信的心境与动机,可以说它们是朱光潜在国外的寂寞中渴望与人对话的产物。事实上,朱光潜在某些信里也体现出交流的倾向。如在《谈升学与选课》中谈了自己的看法后,朱光潜写道:“同时,我也很愿听听你自己的意见。”这些对话(也是书信)的标志是每封信前都以“朋友”相称,信末常署“你的朋友,光潜”。读者看了,俨然是收到朋友的来信,又像遇到一个导师和自己亲切交谈,这无疑增强了文章的魅力。但是,这些书信的对话性程度不同,个别书信中未出现虚拟的对话者“你”。例如第九封信《谈情与理》并未形成对话,它是独白体,或论争体,朱光潜通过与张东荪和杜亚泉的争论,表明了“情感的生活胜于理智的生活”的看法。
最后是因为这些信的语言优美动人,讲究形式,接近于用白话写成的骈文。试看《谈动》中的一节:“朋友,闲愁最苦!愁来愁去,人生还是那么样一个人生,世界也还是那么样一个世界。假如把自己看得伟大,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屑’的看待;假如把自己看得渺小,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值得’的看待;我劝你多打网球,多弹钢琴,多栽花,多搬砖弄瓦。假如你不欢喜这些玩意儿,你就谈谈笑笑,跑跑跳跳,也是好的。”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出版后,朱光潜一面继续教学,守着青年学生,一面继续为广大青年写作。其中,《谈美》被称为“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此外,他还写了《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系列文章(1936—1937,6篇),以及《谈修养》(1943,22篇)。在他心目中,理想的青年应具备四个条件:“运动选手的体格”“科学家的头脑”“宗教家的热忱”和“艺术家的胸襟”。新中国成立前夕,他为青年写的一篇相关文章是《我要向青年说的》(1949年1月),在文中他仍倡导青年人承担责任,以尽时代的使命。新中国成立以后,朱光潜仍在高校教育青年学生,指导研究生,仍与青年读者保持着联系。《怎样学习美学?——答青年同志们的来信》(1962)就是证明,该文是对“全国各地的青年同志们来信”的“一次总的回答”。朱光潜晚年的《谈美书简》(1980)延续了与朋友对话的书信模式,它不同于此前的《谈美》以及其他虚拟书信,其中谈论的问题也不再完全出于自己的设置。从虚拟对话到实际对话,表明朱光潜不仅仍是青年心目中的导师,而且在作者和读者之间形成了真正的互动。
在去世的前一年,朱光潜在《文艺日记》上题写了一句话:“青年人第一件大事是要有见识和勇气!走抵抗力最大的路。”可以说,他与青年人保持了终生的联系。
(内容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