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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对新疆洛浦县山普拉乡出土的五块氍毹的探寻

时光真是不等人。仔细想来,对新疆洛浦县山普拉 乡出土的五块氍毹的关注,其实始于2010年之前。

一天傍晚,我突然接到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祁小山研究员的电话。祁小山是个急性子的人,我一听便知,他那时急火火的,问我是否收到了栽绒毯的截图:“那上面有字吗?写的什么?”

这之前,我确实收到了邮件。邮件传来几幅图,但并不是全图。有几张图显示出:三幅方形栽绒毯上面织入了古老的于阗古文字。所以我告诉祁小山,那上面毫无疑问是于阗语。祁小山问道:“那什么意思呢?”我当时说:“我可以给你写邮件吗?”他说他没有邮件地址。后来还是经由某个同事转达了我的意见。

以当时的水平,我扫了两眼图,就把结论告诉他了。这个结论发表在祁小山最初的那篇很短的文章上,即《西域研究》2010年第3期的《新疆洛浦县山普鲁乡出土的人物纹栽绒毯》,其中把3、4号毯上的文字解释为“将军Meri献给苏密(月天)”,5号毯上的文字解释为“将军Meri献给苏利雅(日天)”。但其实这个翻译是完全错误的。之后祁小山把栽绒毯的照片全部提供给了我,从那时起,我才开始真正关注上面的文字。但我并不是做图案的,所以并没有去研究图案与文字的关联。

2010年,时任吐鲁番文物局局长的李肖,主持召开了一场非常隆重、盛大的语言论坛,我也受邀参加。在这次论坛上,我把祁小山给我的照片呈现给一些知名的中亚学者看,例如日本的吉田豊,英国的辛维廉(N. Sims-Williams)等。会上还遇见乌苏拉·辛维廉(Ursula Sims-Williams),她说有个从事艺术史研究的美籍华人,名叫张禾,已经破译了毯上的图案。她建议我再单纯做个文字说明,把毯子上面的于阗文字串讲一下,写成英文,发在《内亚艺术考古杂志》( The Journal of Inner Asian Art and Archaeology ),以配合张禾的图案解说。

这时,我才开始很认真地对比当时三幅方毯上的文字,用英文发表了《新疆洛浦县山普拉所发现毛毯上的文字》(“The Inscriptions on the Carpets Found at Shanpula, Luopu (Lop) County, Xinjiang”) [1] 一文。但我这篇文章所取得的唯一正确理解,就是揭示出这三幅方毯上织入的根本是同一句话,即“spāvatä meri sūmä hoḍä”,其中并没有什么太阳和月亮。

那时我对于阗语的了解,并没有那么透彻。这句话,让我有些懵,它似乎可以有多种翻译方法。例如,主语可以是spāvatä meri,然后sūmä可以是宾语,hoḍä就是动词“给予”的完成时第三人称单数。我想了半天,最后决定用最普通的方法直译:“萨波梅里献给sūmä。”但很不幸,这个翻译也是错误的,把sūmä当成了一个人,误导了更加广泛的读者。

如此简单的一句于阗语,我一直到2018年课题结项时,才真正弄明白它的伟大意义。这句话只有一种解释的方法,就像真理的定义一般。在于阗语中,要表达对人的尊敬,受尊敬者无论如何都要被放在句首。而sūmä不是月亮(月曜、月天)、不是人名,而是使人长生的灵汁苏摩。所以“萨波梅里”被放在句首,而“苏摩”是献给萨波梅里的。“萨波梅里,苏摩献给(你)”,这才是三幅方毯上那句于阗语的正确翻译方法。而三幅方毯上的这一句话揭示了古代于阗人曾经深深信仰的宗教。他们并不是古代伊朗民族琐罗亚斯德教的信仰者,最初也不是印度佛教的信仰者,他们保留了一种古老的宗教信仰,信奉源自古代两河流域的苏美尔长生女神,相信永生之水“苏摩”能够使人起死复生。这一正确的翻译,其所能揭示的意义非常深刻。

2014年,我在那篇英文文章的基础上发表了《新疆洛浦县地名“山普鲁”的传说》 。这篇文章的新贡献或许在于,它分析了所谓山普拉(山普鲁)并不属维吾尔语,而是于阗语的地名。我大约属于永远达不到至真至美境界的人,研究工作的成果总有一些令人遗憾的地方,在本次裒辑成书时,我愿意把研究的历程告诉读者。

本来是应邀写一篇文字说明,最后却写成了一篇单独的文章。如上所述,那篇英语论文的最大贡献,就是发现了3—5号三块方形栽绒毯上所织入的文字,是一模一样的。

在接触这些栽绒毯图案之前,我从未关注过图像分析。但拜读了张禾的文章之后,我却丝毫不能苟同她的任何结论。张禾博士曾经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一名研究员,来自新疆和田地区,她和祁小山是同学和朋友。后来张禾留美,去了威廉帕特森大学艺术学院美术系。她利用祁小山提供的照片,率先做出研究,认为当时被称为1号大毯、2号大毯上面的那些生动的人物,都来自印度教。具体说来就是对黑天的描述。

我彻底否定了张禾的结论。我虽不是专门做印度教图像研究的,但在印度学专业,学习过梵文,了解印度的几大宗教,还是多少掌握了印度教几大重要神灵的基本特征。在公元前后1世纪之交,印度教开始成熟。其成熟的特点,在于各天神所具备的功能或神力已经确定,标识他们的符号也都已完善。比如张禾看到1号大毯下面有黑色/青色的小人,由此便认定他就是克里希纳。这是不靠谱的推测。

在继续论述之前,必须先以几句话介绍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西亚系下的一个特殊教研室,这就是古代东方文明教研室。这个教研室拥有国际一流的亚述学专家,面向全校师生开设苏美尔语、阿卡德语等语言的教学。当你看到苏美尔语、阿卡德语的楔形文字被流畅地书写在黑板上时,禁不住会产生对公元前三千多年的人类历史上第一代文明的赞叹。拱玉书教授,正是著名的苏美尔、亚述学专家。在拱老师的指点下,我开始阅读从这些语言翻译过来的作品,例如人类历史上的第一部史诗《吉尔伽美什》 ,以及更古老的苏美尔泥板故事《吉尔伽美什与柽柳之树》《伊楠娜(Inanna)下冥界》,等等。

《吉尔伽美什》是古巴比伦时代刻写在12块泥板上的史诗。前11块泥板上的故事明显构成一部完整的著作,但是第12块泥板的故事与之前的11块泥板上的故事没有直接的衔接。但正是这块泥板上的故事,给了我启发,让我萌生了这样的念头:这两幅大毯上的叙述轴或许来自《吉尔伽美什》。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蕴藏了很久,而不敢公开正式发表。怎么可能呢?解读苏美尔、阿卡德语故事变迁的钥匙,竟然埋藏在几千公里之外的中国新疆沙漠之中?

2012年1月,我和北大的一些老师去伊朗考察。由于要在伊朗境内几次换乘飞机,我产生了还是应该写下这个观点并正式发表的想法,万一飞机失事,也能有人知道我的观点:两河流域的文明点滴,也曾影响到中亚,甚至是中国的新疆。于是便粗略笼统地写了一篇文章《新疆山普鲁古毛毯上的传说故事》,并寄给了《西域研究》。 那文章首先破了张禾的理论,认为1号、2号大毯上的主要神灵,完全不可能来自印度教。我的这篇文章虽未能进一步揭示图案上的神灵是谁,但却明确提出了两幅大毯的叙述主线与《吉尔伽美什》的某些篇章相吻合。

作者(右)在洛浦县博物馆观察氍毹

我要反复强调的是,在接触这些栽绒毯之前,我从未关注过图像分析,因为那不是我的领域。之所以一直不能放下两幅大毯的图像,完全是因为1号大毯上也织入了三个婆罗谜字母,非常清晰,但在当时却不能破解。我确信,这三个字母与图像有关,只有破解了图像,才能最终破解这三个字母的意义。

2015年暑假,为了准备在瑞士举办的丝路论坛,我开始琢磨那两幅大毯上的图像。既然排除了印度教的可能,我开始向西,在更广阔的领域里寻找线索。就像之前提到的,图案上的人物如果是神灵,他们必然有自己的“标配”,以号召自己的崇信者。例如两幅大毯的底层右侧端坐在凳子上的神灵,他身旁围绕有两条蛇,一条花蛇衔接着一条黑蛇。双蛇形象从苏美尔文明时代起,就是蛇神的标配,后来演化为希腊神灵赫尔墨斯的象征。在《荷马史诗》中,赫尔墨斯是灵魂的引导者,他是可以来往于冥府和阳间的神灵。赫尔墨斯的身份与两幅大毯的叙事情节相吻合。

锁定了第一位希腊神灵,一路顺利拆解。最终发现,大毯上先后出场的希腊神灵有赫尔墨斯、佩尔塞弗涅、大工匠神赫菲斯托斯、女神阿芙洛狄忒、战神阿瑞斯。但他们都不是氍毹要真正歌颂的神灵,都不能满足吉尔伽美什从冥府救人的愿望。

最终,站立在两棵树下、手持蓝白相间青金石的丈量绳和丈量杖的女神——苏美尔伟大的女神伊楠娜,帮助吉尔伽美什实现了愿望,正是她令那个原处在冥界的青蓝色小人,最终恢复了生命的色彩。由此我认为,这两幅大毯根本就是伊楠娜女神的宣言。这便是刊登在《西域研究》的《天树下娜娜女神的宣言》 文章的由来。当然,那三个婆罗谜字的意义也迎刃而解,它们是由希腊词hadēs与梵语借词dīva-融合而成的一个于阗语词Hadīvä(冥洲)。但必须要说明,我破解了难题,心情太过激动,受此干扰,导致当时这篇文章的题目没起好:首先我未能在文章里好好交代什么是天树,也没有交代谁是娜娜。这个娜娜,当然不是粟特人敬仰的那位女神。这个娜娜,是苏美尔的伊楠娜。但是这些都没有在文章中做交代。所以这篇文章的题目起得并不好。

伊楠娜是苏美尔文明最伟大的女神,她可以实现起死复生。古巴比伦《吉尔伽美什》前11块泥板的追求在于:人类终于认识到了人并不是神,不能与天同在。但是第12块泥板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你如果阳寿未尽,是否可以起死回生?伊楠娜女神可以实现起死复生。

后来,在我的笔下,更习惯用“氍毹”来称呼1号毯、2号毯,以及其他几幅方毯。氍毹曾经是于阗特产,是用一种特殊的编织方式织就的地毯。

取得了对1号毯、2号毯的初步破解之后,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艺术品,什么叫文明的伟大传承。我开始拼命地、疯狂地到处做讲座。在校园里,给学生们讲氍毹的神话;在校园外,国图的文津讲坛、新疆博物馆,无论国际会议、国内会议,反正是只要有机会,我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这神奇氍毹上的神话和盘托出。我甚至去中国画院,在中国最著名的画家、书法家面前大谈氍毹上的图像。氍毹的故事深深感动了我,这曾经是一个多么神奇伟大的民族,他们一方面传承了最悠久的文明,又创造性地发挥了这些文明。我想把这些氍毹送入最高级的殿堂:它们是最值得被人欣赏的,它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品。

后来,一些同事开始提醒我:“段老师,怎么只会讲氍毹了?”我一下子明白,不能再陷在这个课题里,还有许多要做的事。2017年,我和北大中文系民间文学教研室的教授陈泳超老师一起合作唐仲英基金会的项目。陈泳超老师品德高尚,人非常聪慧。他两次把自己的民间文学课堂提供给我,让我把这个氍毹好好讲一下。

该是结题的时候了!我用陈泳超老师提供的课堂机会,把以前没有讲到的内容重新梳理出来,也把讲过的内容换个角度再次抛出。这就是本书最后两章的内容。

如果有读者耐着性子,真把这一本书读完,读到结尾处,会依然发问:“你说的天树呢,什么是天树?你到现在也没有明确地告诉我们,什么是天树?”

其实很简单,天树是苏美尔文明时期,伊楠娜女神在幼发拉底河拾起的一棵柽柳。然后她把这棵柽柳种在了自己的园子里,希望这棵柽柳长成以后,她可以用这木材做王座、床,等等。但是十多年过去了,柽柳长大了,却被妖魔鬼怪盘踞着。于是她请来吉尔伽美什。吉尔伽美什赶走了这些妖怪,替伊楠娜打造了她所需要的那些家具。伊楠娜为感谢他,就把柽柳的树冠和树根送给了他。根据苏美尔文明的传说,这便是曲棍球的诞生。

那么这柽柳在于阗文明中有出现过吗?其实特别明确。敦煌第98窟李圣天身后是于阗王后,于阗王后头上戴着的头饰就是柽柳。还有,所有的于阗王后,头上戴着的都是天树,都是柽柳。因为根据于阗人的信仰,他们的王后就是长生天女伊楠娜的代表。

本课题进行数年,应该感谢的同事、朋友不计其数。北大外院的拱玉书教授、北大艺术学院的贾妍博士慷慨提供了他们积攒多年的各种资料。远在巴黎的艺术家张惠明多次提醒我注意图像背后的成因。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的董晓萍教授一句点破两幅大毯的叙述模式,指出这是求助型史诗。还要感谢任超多次帮忙拍摄照片,以及祁小山帮忙提供了氍毹的高清图。此时朋友、同事的形象就在我脑中翻滚,点点滴滴,无论批评还是质疑都是善意的。

此刻,我最想感谢的是美国哈佛大学的施杰我(P. O. Skjærvø)教授。多少次,在国际或有国外学者参加的国内学术会议上,我曾提出自己对氍毹的阐释。但是学者们的反馈大多是,还是再考虑一下吧;有的甚至公然反对。我一直坚信,人类文明的历史或许会因为这几幅氍毹的存在而重新书写。真理不那么容易得到世人的认可。唯有施杰我教授在读了我的文章 之后,认为论证令人信服、引人入胜,尤其以玄奘的记载为背景,合情合理。他以自己广博的学识替我补足了中间缺失的环节,指出在吐鲁番出土的摩尼教《巨人书》里已经出现《吉尔伽美什》史诗中著名人物的名字。有一位伟大教授以额外的证据支持我的观点,无比幸哉!

生命有限,探索无穷。

段晴
2021年11月25日

[1] “The Inscriptions on the Carpets Found at Shanpula, Luopu (Lop) County, Xinjiang,” The Journal of Inner Asian Art and Archaeology , Vol.5, 2012, Brepols, pp. 95-100. Ul7TxpFyU5Tb3z/wbXkCk28TGK3xmvicTgk2DrLM3X7o8pnMcvQT0ALL3C+3b+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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