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8日。骤雨初歇。
楚原市千岛湖度假区。
千岛湖度假区离市区仅有二十分钟车程,湖光山色秀美宜人。这里尚未过度开发,风物景致保持着原始面貌,花鸟树木种类繁多,水流淙淙清可见底,对厌倦了拥挤喧嚣的城市生活的市民格外有吸引力。
度假区内酒店不多,而游客们更乐意住进充满乡村风情的农家院。这些待客的农家院本是当地原住民的民居,千岛湖度假区初具规模后,原住民们相继把自家住宅略加修缮,改造成干净规整的小旅馆供游客住宿。而有些农民世代居住在这里,不愿搬迁,也不愿改变传统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方式。度假区的开发商逼迁未果,只好由得他们留在园区里生活,所以农家院旅馆被包围在翠绿的葡萄架和咩咩叫唤的羊群中,倒平添了纯粹静谧的乡土气息。有些钱包里干净,手脚却不干净的游客趁夜深人静时到农民院里摘一串葡萄尝鲜,甚至偷一只羊去僻静处宰了,在荒野里烤着吃,惹得农民们异常恼火,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
命案就发生在度假区东北角的农家院里。
这是一套别致的院落,一幢正房,一幢厢房。正房正对着大门口;厢房在门口右手边,有三个房间,中间一间用作起居室,并隔出一个设施齐全的卫生间,两侧的房间则是客房靠近大门口的客房里摆着一张硕大的双人床,另一间则摆放有三张单人床。
尸体蜷缩在双人床上,双手紧紧捂着小腹,头深深地埋在胸前,那姿势就像一个躲藏在母亲子宫里的胎儿。暗红的血迹浸透了它的衣服和身下的床单,昭示着生命已离它而去。
它的长发摊开在床上,发梢沿着床沿垂下来,发质乌黑顺滑。它身上穿着一套质地柔软的睡衣,浅灰的底色,印有浅粉色的樱花图案。赤足,足弓很优美,紧绷的皮肤呈青白色,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它生前应是一个优雅时尚的年轻女人。
我分开在大门外围观的人群,拼命挤进现场,见沈恕早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我气喘吁吁地抱歉说:“对不起,路上塞车,这段山路又不好走。”
沈恕摆摆手,意思是不碍事,直接介绍案情:“是房东报的案。遇害人是一名女游客,住宿登记的姓名是李丽,已经证实是假名字。她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有钱包、手机、驾驶证、身份证等物,显示她的真名叫孙宝宝,二十七岁,家庭地址是楚原市铁西区富城街道万花小区,已经通知当地派出所尽快和她家人取得联系。我们没有搬动尸体,从外表特征看,像是锐器伤致死。据房东说,孙宝宝昨天下午五点多住进来,没有人陪伴,他发现尸体时房间没上锁,门虚掩着,门锁完好。”
尸检结果显示,死者身长 171 厘米。穿浅灰色碎花睡衣,浅灰色内裤,未戴胸罩,赤足。尸斑位于尸体背侧未受压处,指压褪色。
头面部:蓄长发,头皮未见损伤,头皮下未扪及血肿,未见骨折。
颈项部:皮下及颈阔肌等部位未见出血等改变。舌骨及甲状软骨未见骨折。
躯干部:腹部黏附有大量血迹,并有向腹部右侧流淌的血痕。腹部脐上 1.5 厘米处检见两条长度分别为 2.0 厘米和 2.1 厘米的皮肤创口,腹部脐下 1 厘米处检见一长 2.3 厘米的皮肤创口。三处皮肤创口均深达腹腔,创缘整齐、创壁光滑,创腔内无组织间桥。
四肢部:两手黏附有大量血迹。皮肤未见损伤,四肢未见骨折。
外阴部:未检见损伤痕迹,无液体残留。
尸检结论是死者系锐器刺腹致死,脐部周围有三个创口,均为致命伤。
现场未检见指纹、掌印等痕迹,也未发现凶器,却在地面上发现一排奇特的血脚印。说它奇特,是因为这是一排赤足足印,从床边一直延伸到门口。足印大而宽,一望即知不是被害人的足迹,而是属于一名高大强壮的男子。
既然房东作证说被害人只身入住,那么这排脚印很有可能是凶手留下来的,有很高证物价值。
在司法鉴定中,足印是一门复杂而重要的分支。虽然近年来犯罪分子的作案手段不断提高,越来越具有隐蔽性,在现场留下清晰足印的案件越来越少,但是足迹学仍在刑侦领域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凶手在命案现场留下赤足足印,一般来说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来自云贵两省的某些地区,仍保留着赤足行走的习俗,这种情况自我从警到现在仅遇到过一次;二是凶手与被害人关系密切,命案发生前两人相处得轻松随意,所以才会脱掉鞋袜,这种情形在夫妻或情侣之间的激情杀人案中较常见。
留在孙宝宝命案现场的这排血脚印,长度和宽度都较平常人稍大,根据公式计算,其主人的身高在 180 厘米到 185 厘米之间,体重在 90 公斤到 100 公斤之间。足印的乳突纹线较粗,花纹大,间隔宽,足弓扁平,右脚第三和第四根脚趾间有鸡眼。大脚趾呈三角形的蛇头状,各趾形态呈前尖后扁,趾节变平,三趾和四趾向小趾方向倾斜,脚掌前缘凹凸不平,脚弓印痕较宽,脚跟皱扁、板结,没有弹性,符合中老年人的足迹特征。
如果这排血脚印是凶手留下来的,那么他应该是一名身高体胖、五十到七十岁之间的男子。
我分别提取了尸身、床单、足印上的血迹,然后取出静电薄膜,附在足印上,用静电发生仪轻触其表面,几分钟后拿开静电薄膜,一枚清晰的血脚印已附着其上。
我依次提取了全部脚印,整理结束后才向沈恕详细汇报了验尸结果和足迹分析结果。
沈恕略加思索后,命人清理现场,又对可欣说:“咱们到房东的房间去看看。”
一名孤身女游客死在农家院旅馆里,房门没有破损,也没有撬压痕迹,任谁都难免怀疑到房东身上。
房东名叫赵喜虹,五十岁出头,中等身材,皮肤黧黑,说话不太利索,看模样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说自己原本是农民,世代居住在千岛湖畔,政府把这里开发为度假区后,收走了他的耕地,他为生计考虑,把自家的瓦房改建成农家院旅馆,赚些糊口钱。他的妻子在两年前患病去世,独生子在外地上大学,他一个人经营小旅馆,倒也自在。
据赵喜虹说,孙宝宝在昨天黄昏时分入住,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李丽,按惯例他留了一份身份证复印件。孙宝宝进入房间后就把门关严,一直没出门,也没和别人说过话。他感觉孙宝宝和其他游客不大一样,有些好奇,却也仅是一闪念而已,没有深究。按规定孙宝宝应该在今天上午十一点前退房,可是快正午时她的房间里还没有一点动静,赵喜虹就去查看,见她房间的门虚掩着,室内隐隐散发出血腥的气息,他敲了一会儿门无人回应,就把门推开一些,探头进去张望,哪料到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陡然映进眼帘,吓得他掉头就往自己房里跑,惊魂稍定后拨打电话报警。
赵喜虹的表达能力很差,又有些魂不守舍,这段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才说清楚。
沈恕一边聆听一边观察赵喜虹的表情,以判断他是否有故意隐瞒或欺骗性的陈述,等他话音落下后又问:“昨晚这里住了几个客人?有没有留下身份证复印件?”
赵喜虹苦着脸说:“现在不是旅游旺季,昨晚就住了两拨客人,除去被人杀死的那个女的,还有两个小年轻,一男一女,都二十来岁,像是大学生,住在正房,就在我隔壁,他俩一早就退房进山了。身份证复印件倒是都有,政府三令五申,没有身份证的不能留宿我也不想惹麻烦不是?谁料想还是摊上了这档子事。唉,今年运程不好,算命的程瞎子年初就和我说过,他劝我捐两百块钱请个挡煞符,我一时眼皮子浅,没舍得出这份钱,结果真就出事了。要说有些事你不信邪不行……”
沈恕不理会他自我检讨,打断他说:“昨晚你院子里的大门上锁没有?夜里听没听到厢房这边的动静?比如敲门声或叫喊声之类。”
赵喜虹摇摇头,说:“为方便客人进出,大门从来不上锁,门上有个挂钩,搭上就行,野猫什么的就进不来。昨天夜里没听到什么动静,我这人睡觉很实,客人也没什么事麻烦我,通常都是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沈恕盘问了好一会儿,赵喜虹有问必答,虽然口齿不清楚,但回答得滴水不漏,不知是心里坦荡,还是早有充分准备。
沈恕问他要了另外两名住客的身份证复印件,又让赵喜虹脱下鞋子,在一张白纸上留下赤足足印。这让赵喜虹有些意外和害怕:“你们不是怀疑我杀了人吧?”
沈恕看出他是老实人,胆子小,不想他为此担上无谓的心事,就说:“这是警方的例行办案程序,等找到那两名住客后,也要提取他们的脚印。只要不是你作的案,无论如何不能算到你头上。”
赵喜虹似懂非懂,虽有抵触情绪,仍老老实实地在纸上踩了两个脚印,踩完后还认真端详一会儿,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脚印完整无误,不至于误导警方而惹祸上身。
在沈恕调查赵喜虹期间,一辆乳白色的电视台采访车急吼吼地驶到农家院大门前,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红衫粉裤,一看即知其个性张扬的女人,正是我那拐了八道弯的亲戚在电视台做法治栏目主编兼主持人兼记者的表妹程佳。
她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见到我就半真半假地埋怨:“出这么大事你也不通知我,要是被别的媒体抢了独家,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程佳掺和的案子多,还曾配合警方破获过几起重大刑事案件,居功自傲,竟俨然以警方的一员自居。我也不好在众人面前驳她面子,就笑着附和她说:“我没通知你,你这不是也来了吗?你在警队里有这么多眼线,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程佳听我这么说颇有几分得意,却似抑实扬、以退为进:“亲姐姐,你太瞧得起我了,没有你照顾,我们栏目哪能成长得这么快。”
我撇撇嘴:“这马屁我不接受,原封返回,你的节目好坏与否,和我扯不上半点关系。”
程佳瞪起眼睛,貌似要把这话题继续下去,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打量一圈已经收拾干净的现场,悻悻地说:“到底还是来晚了,拍不到什么有冲击力的画面。”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倒像是由于我的疏忽才导致她拍不到画面,我虽然问心无愧,也只好补偿她一些“猛料”,透露了被害人的部分信息。
程佳听到“孙宝宝”这个名字时怔了怔,说:“听起来耳熟。”忽然有些惊诧地说,“不会就是那个孙宝宝吧?超级美女,和我有过一面之缘。”
程佳整天东奔西跑,在这座城市里人脉很广,她这么一惊一乍,勾起我的兴趣,于是问:“你认识她?”
程佳说:“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一年前我做节目采访过一个在省公安厅对面经营公安器材的女人,名字就叫孙宝宝,年轻貌美,生意又做得很大,所以有些印象。”
省公安厅对面有一排门市,都是经营公安器材和消防器材的公司,业主都是有些社会关系的主儿。孙宝宝如果真在那一带做生意,这案子又多了点意思。
现场已清理干净,程佳拍了些农家院的内景外景画面,索然无味,她非要拍尸体的镜头,就跳上车,直奔殡仪馆而去。这份执着的“狗仔”精神,让人感觉好笑又佩服。
2013年3月28日黄昏。
楚原市刑警支队。
比对过赵喜虹的赤足足印,与命案现场的血脚印相去甚远。虽然在案情明了之前,尚不能完全排除赵喜虹的作案嫌疑,但至少眼下他不是重点调查对象。
冯可欣走访回来,取得了被害人孙宝宝的详细资料。正如程佳所说,孙宝宝生前是“松江省警用器材批发公司”的法人代表,未婚,独居,在省公安厅门前有一家面积约三百平方米的门市,在市中心的建铭大厦长期租有一层写字楼,名下有一套五房三厅的高档住宅及两辆豪车。以她二十七岁的年纪,算得上年轻有为,身家豪阔。
孙宝宝是贵州人,父母均为下岗工人,她在楚原没有家人和亲戚。侦查员们根据冯可欣提供的线索,在千岛湖度假区停车场找到孙宝宝的座驾,一辆市价两百七十万元的红色跑车。根据车轮上的泥土痕迹,可以确认孙宝宝在昨天下午正是驾驶这辆车去往千岛湖度假区的。
在调查走访的侦查员全部归队后,沈恕主持召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汇总目前掌握的情况:
被害人孙宝宝于昨天下午入住位于千岛湖度假区的农家院,事先并未和她的朋友或公司员工打招呼,入住目的不详。眼下是早春时分,天气微寒,并不是旅游旺季,而且千岛湖度假区也尚在修建中,并未正式对外开放。除去一些有探险意识的旅游爱好者,度假区内并无其他游客。而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孙宝宝并不是一名旅游爱好者。那么孙宝宝去往度假区的目的就成为调查重点,也许是本案的关键突破口。
千岛湖度假区的开发目前处于尴尬境地,它原本是楚原市旅游局力推上马的工程,但工程进行到一半时原旅游局长就调到外地,新任局长对这项工程相当抵触,态度不冷不热上届局长许诺的资金和优惠政策都成了泡影,投资商叫苦连天,想把工程转手,却没有人愿意接盘。
基于这个原因,千岛湖度假区的配套设施极不完善,缺少消防、卫生、给水等手续,连市内早已全面铺开的天网工程也未覆盖到这里,整个园区只有两家星级酒店安装有摄像镜头。这使得孙宝宝遇害案的侦破工作更加困难。
而凶手选择在千岛湖度假区杀害孙宝宝,很可能和这里不够完善的保安系统有关。
发案的农家院虽然对外营业,却依然保持着农耕时代夜不闭户的习惯,院门从不上锁。孙宝宝所居寝室有两道锁,一道是锁孔朝外的暗锁,外面人可以用钥匙打开;另一道是门闩,只有里面人才能打开。两道锁均完好无损,无撬压痕迹。房间窗户紧闭,玻璃完整,窗闩紧锁,所以凶手一定是从门进入室内的。由于孙宝宝独居在陌生环境里,忘记锁门的可能性极小,那么凶手应该是和孙宝宝关系密切的人,如此才能够在夜里叫开门,而孙宝宝仅穿着睡衣就让对方进入,也表明她和凶手关系亲密,对其毫无防范。
由于孙宝宝的财物没有丢失,也没有遭到性侵迹象,警方倾向于认为作案动机系商业纠纷、灭口、情杀、仇杀等。
警方已经找到发案时居住在农家院的那对男女。二人均为楚原医科大学大二学生,男孩名叫张世忠,女孩陈元元,情侣关系,是一对狂热的旅游爱好者,曾共同深入多个尚未完全开发的景区探险旅游。警方已初步排除两人的嫌疑。
据二人口供,他们在案发时间均处于熟睡状态,未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打斗声或呼救声。事实上,两人听说当晚有凶案发生时,都明显感到意外和后怕,脸色苍白,说话也结结巴巴,未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侦查员们汇总目前掌握的情况,认为孙宝宝从市里来到千岛湖度假区,很可能是与人有约,而约会的目的非常私密,或者是地下交易,或者是情人幽会,所以才会选择远离市区的农家院。而凶手则可能是孙宝宝的约会对象或其雇佣的人。凶手应该早有预谋,看好没有监控录像的千岛湖度假区是实施犯罪的绝佳地点。他能够做出这样的计划并顺利实施,显然孙宝宝对其非常信任和依赖。
孙宝宝在楚原市无亲无故,却在短短几年内创造了一爿可观产业,除去她长袖善舞之外,外力支持必不可少。尤其是从事公安器材批发零售行业,又在省公安厅门前开门市,如果没有公安部门的经营许可,几乎不可能支撑下去。
这成为横亘在本案前面的一堵墙。
孙宝宝的手机中储存有数百个电话号码及三个即时通信程序和两个电邮地址,而每个通信程序和电邮中的联络人也都有百余个,显示出她的社会关系非常广泛。侦查员们反复核查她的通话记录和聊天内容,竟未发现任何与千岛湖度假区有关的蛛丝马迹,更无从得知她去那里是和谁约会。
这使得侦查员们有些泄气。按照预想,孙宝宝去到远离市区的农家院过夜,事先一定会有约定和安排,无论如何会留下些只言片语以成为重要突破口。
凶手在未惊动房东和其他住客的情况下顺利进入孙宝宝寝室,那么他事先也应该和孙宝宝联络过,双方已有默契,孙宝宝才会主动给他打开房门。但侦查员仔细检视过孙宝宝的手机通信记录,并逐一核对,无一与孙宝宝遇害有关。
孙宝宝好像是毫无征兆、莫名其妙地只身入住农家院,而凶手也像是不留痕迹地从天而降,这使得本案增加了一层神秘色彩。
这起案件中最大的疑点是凶手留在现场的血脚印。从全局来看,凶手的谋划非常周密,几乎把案件的细节都考虑到了,比如避开监控录像、躲开目击证人、不留通信记录等,可以用老谋深算来形容。可是现场的血脚印却无疑是一个重大破绽和重要物证,这和凶手的缜密形成巨大反差。
脚印到底是不是凶手的?如果是,凶手为什么会赤足出现在现场?如果不是,则说明有人在孙宝宝遇害后曾赤足进入凶案现场——农家院的大门敞开,安全性较差,不能排除这种假设。
也有侦查员设想出一种可能的场景:凶手与被害人关系密切,入室后脱掉鞋袜落座或上床,之后两人起了争执,凶手痛下杀手害死孙宝宝,却不慎赤足踩进血泊中,在地面留下一排血脚印,之后才穿上鞋离去。而夜里的风雨洗刷净他的其他痕迹,使得血脚印成为目前唯一的物证。
这种推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却又有许多漏洞,与警方掌握的其他线索相矛盾。
碰头会过后,侦查员们达成一致意见:鉴于凶手很可能是孙宝宝生前熟悉的人,就以她的社会关系为突破口,对她的生意伙伴、后台、公司员工以及有感情纠葛的人逐一排查。
2013年3月30日。多云转晴。
楚原市刑警支队。
沈恕就孙宝宝名下的公安器材批发公司展开调查,很快从省公安厅的一条渠道得到重要消息:孙宝宝生前是原公安厅刑警总队副总队长、现任省政协委员许卫东的干女儿。
这让沈恕有些吃惊,虽然他早想到孙宝宝的来头不小,但是和原公安厅副总队长扯上关系,还是在意料之外。何况许卫东还是他比较敬重的一位老领导。
据知情人描述,孙宝宝在公安厅刑警总队的一些基层干部中曾亮过相,当时许卫东还在副总队长任上,他主动把孙宝宝带到一个小范围的宴会上并介绍给大家。据许卫东说,孙宝宝的父亲和他是警校同学,曾是贵州省公安战线的功勋人员,不幸在抓捕逃犯时牺牲他感念同学情谊,就把孙宝宝认作干女儿,在他心目中比亲女儿还亲。之后不久,孙宝宝就在省公安厅对面盘下一个门市,专营公安器材,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然而侦查员们调查显示,孙宝宝的亲生父亲至今仍健在,是一名下岗工人,以打零工为生,从未上过警校,更不曾在公安战线立功受奖。许卫东当时撒了谎。他撒谎的目的不言自明。
“干女儿”这个词已经被用滥了,少了些父女间的亲情意味,多了些男女间的暧昧气息,算是人类语言进化和演变的一个范例。侦查员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对“干女儿”一词的内涵自然也有所耳闻。
这就把许卫东推到台前来,成为侦查员们无法绕过也不容绕过的一个堡垒。
沈恕、尔亮亮、可欣和我对此都有些惶惑,不知从何着手。许卫东这个名字,在全省公安战线曾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从最基层的侦查员做起,历任派出所所长、县公安局长、地级市刑警队长、省厅刑警总队副总队长,称得上一步一个脚印,论公安经验之丰富,全省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他主持侦破过“4·29 银行抢劫案”“5·1 连环杀人案”“12·29 大桥爆炸案”,每一件都堪称脍炙人口的经典案例。沈恕他们还在公安院校读书时,许卫东已经扬名警界。
尽管侦查员们从内心深处不愿意调查许卫东,但是身为刑警的责任和使命感,让他们必须正视现实,正视案情本身。
档案记载,许卫东今年六十四岁,身高一米八三,壮硕,体重约两百斤。身体条件与根据凶案现场的血脚印推断出的嫌疑人特征高度吻合。
如果嫌犯是普通人,调查起来相对容易,警方只需直接提取他的赤足足印,与现场脚印进行比对即可。可当对方是许卫东,原本简单的问题就变得非常复杂,警方的行动被束缚了手脚。
这样瞻前顾后至少有三条原因:一是许卫东曾是全省刑事警察系统的高层领导,侦查员们对他存有敬畏之心,万一调查结果证明他与本案无关,警队乃至楚原市局的工作都会陷入被动;二是在案情尚未明朗前,侦查员们不愿直接与他交锋,众所周知,许卫东的刑侦经验异常丰富,侦查员无法相信如果他要杀害一个人,会在现场留下这样大而明显的破绽;三是许卫东担任政协委员,调查他之前需要捋顺许多关系和许多法律问题。
不能责怪沈恕他们畏惧权威,毕竟松江省的省情如此,侦查员们只能在权限范围和规则范围内开展工作。
沈恕迄今也未向我透露他就这个问题请示了哪些人,汇报到哪一层,我仅知道,直到一个星期后,沈恕才在小范围内发出秘密指令:采取隐蔽手段获取许卫东的赤足足印,“宁败勿醒”——即使行动失败,也决不能让他察觉。
但获取许卫东的赤足足印谈何容易。他每天都到政协上班,批阅文件、听取汇报、下基层调研,一如既往。可是他的一些娱乐和健身活动却无来由地取消了,每周两次游泳、一次全身按摩、一次光脚养生,曾经是他雷打不动的固定项目,却突然再也不去了,用打乒乓球取而代之。侦查员们既不能扒下许卫东的鞋子查看,又不能潜到他家里去提取脚印,只能远远遥望他的身影,束手无策。
2013年4月8日。晴。
楚原市玲珑塔。
沈恕为案情所迫,又出了一次“阴招儿”,与他一贯的做事风格大相径庭,让人再次见识到他的诚恳和厚道背后隐藏的“狡猾”。
这天上午,楚原市玲珑塔下来了一批客人,计有省政协委员许卫东、省人大宗教委员会主任苏建国、省宗教局副局长李辉和大悲寺住持空蕴和尚。空蕴时近耄耋之年,却身形挺拔,目光莹润,僧袍宽大,一看即知是一位得道高僧。事实上,他佛法精湛,多修道场,门下弟子数以千计,在佛门深受爱戴。
我隐约有所耳闻,沈恕与空蕴和尚打过几次交道,至于两人的交情到了什么程度,却不得而知。
玲珑塔是大悲寺的寺产,算得上佛门至宝。它修建于魏文帝时期,多少朝代兴亡、兵凶战危,它自岿然不动,保存得非常完好,后人又几经修缮,与新塔相差无几,不过多了些历史沧桑而已。
玲珑塔计有十一层,每层供奉一部梵文手写经书,所以又有“十一佛经塔”之称。楚原民间流传有一则关于玲珑塔的民谣,颇有些趣味:高高山上玲珑塔,玲珑塔里有佛经,佛经流传千百载,看过黄河九澄清,五百年来澄一澄,历经四千五百冬。当然,民谣难免有夸张成分,玲珑塔还没有四千五百岁那么老。
李辉今天把省里主管宗教事务的头面人物都请到玲珑塔来,目的是定夺一件争议已久的“商业计划”。
佛教和商业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在当今社会里,两者却莫名其妙地紧密联系在一起。那些不惜把佛门净地沦为赚钱工具的所谓僧人们趁机中饱私囊,更自冠总经理之类的头衔,热衷于结交官商,不伦不类,徒留笑柄。好在佛祖他老人家“五蕴皆空,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不与这些伪僧人们计较。
宗教局长李辉脑子灵活,早瞅准玲珑塔里蕴藏着巨大商机,提出一揽子开发计划,包括玲珑塔向公众开放、收取门票、影印典藏佛经出售、企业冠名、拍卖玲珑塔商标等,据估算潜在的商业利益以亿元计。
不过这个计划遭到空蕴和尚的强烈抵制。玲珑塔是大悲寺寺产,空蕴和尚不松口,李辉也拿他没办法。而且空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虽然年事已高,但勤修佛法,耳聪目明,行走无碍,看样子至少还能再做二十年住持,李辉无论如何也没有耐心等下去。
为压制空蕴的“嚣张气焰”,李辉搬来省政协和省人大的主管领导,希望借助他们的地位促成玲珑塔开发计划。空蕴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却总是借口寺务缠身,使得省领导的视察安排一拖再拖。谁知他在两天前不知怎么突然开了窍,主动联系李辉,说欢迎各位领导来视察玲珑塔。早已达成默契的三位领导今天一早就拨冗莅临。
一行人寒暄着来到玲珑塔门前,值守僧人规规矩矩地站在门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念一声“阿弥陀佛”,说:“佛门圣地,请施主除去鞋袜。”
许卫东一怔。李辉察言观色,忙说:“玲珑塔地面灰尘太大,两位领导就不要脱鞋袜了吧?”说着话用眼睛瞟向空蕴。空蕴低眉顺目,已经脱下僧履,正在除去洁白的布袜。
那值守僧人又念一声佛号,说:“佛门清净之地,善男信女请除去鞋袜,虔心礼佛,无论贵贱,一体凛遵。”他像背书一样说话,表情虔诚又执拗,自始至终没向对面这一行人看上一眼。
许卫东的脸马上就有不悦之色。苏建国见空蕴已经脱光鞋袜,瘦骨嶙峋的双脚踩在石板地上。这里数空蕴年纪最大,别人不便再找借口,而且一行人已经来到塔前,终究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转头回去。他打圆场说:“不能坏了佛门规矩,大家都脱了吧,上去走一圈就下来。”
一行人先后脱掉鞋袜,光着脚丫子进了玲珑塔。在塔内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玲珑塔的开发计划是通过还是搁浅,更不会有人通知我。
总之一行人约半小时后才走出玲珑塔,几个省领导分别坐上车离去。这时我和侦查员们从路边的车里钻出来,屏息静气地进到塔里提取许卫东留在灰尘上的赤足足印。
沈恕双手合十,向空蕴施礼:“多谢和尚。”空蕴还礼,低眉顺目地念一声“阿弥陀佛”,两道细长下垂的白眉被早春的微风拂动,像是蕴含着无穷玄机,无限慈悲。
2013年5月25日。晴。
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
许卫东涉嫌故意杀人一案在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为保证法庭秩序,旁听人员须凭票入场。
这起案件因许卫东的特殊身份,被媒体炒作得沸沸扬扬。来自全国各地的近百家媒体聚集在法院门前,各种录音笔、摄像机、照相机、平板电脑被挥来舞去,像是电子产品展销会。媒体记者们的脸上带着或焦躁或兴奋的表情,抻长脖子往法院院子里张望。
为控制法庭人数,法院仅向媒体发出十张门票。程佳求爷爷告奶奶地搞到一张媒体票,兴奋得一大早就到法庭外等着,顾不上打理形象,头发疏松,两眼布满血丝,与平日的光鲜模样大相径庭。
我坐在证人席上,心情有些忐忑不安——尽管警方已掌握充分的许卫东杀人证据,但命案现场的血脚印为何为裸足足印,仍是未解之谜,但愿审判过程中不要横生枝节才好。
许卫东出庭时,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一个多月时间,许卫东竟苍老了许多。被刑拘前,他虽然已年近六十五岁,但常年坚持体能训练,保养又好,看上去才五十岁出头。而此刻站在被告席上的他,已是一名垂垂老者,满头花白而凌乱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枯槁的眼睛里满是愁苦的神色。
那个曾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高级警官哪里去了?那个不怒自威、风度翩翩的老领导哪里去了?我心头弥漫着酸楚的感觉,为命运的浮沉,也为人性的黑暗。
主审法官、中法刑一庭庭长张羽宣布开庭。先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然后证人上庭。我是公诉方第一证人,走向证人席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脚步有些散乱,莫名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不自信。
我向法庭出示的第一件证据是孙宝宝遇害现场的血脚印拓模和录像资料,以及在玲珑塔中采集到的许卫东的足印。我将两者的特征逐一比对,向法庭陈词:“两者的足长、足宽完全一致,脚跟、脚弓、脚掌、脚趾的特点吻合,右脚鸡眼位置相同,足部乳突纹线的间隔大,线条粗,花纹一致,足掌部有五个箕,大小、位置及形状完全相同,由此可断定,被告许卫东就是在孙宝宝被害现场留下血脚印的人。”
我向法庭出示的第二件证据是一把细长而锋利的厨房用刀:“这是在许卫东家的厨房里找到的切菜刀,是一整套刀具中的一把,虽然擦洗得很干净,但是经鉴定,上面仍残存有被害人孙宝宝的微量血迹。这把刀为单刃刺器,而被害人尸体上的创口一锐一钝,两者特征吻合。根据被害人尸体的刺创管可判断凶器长 30 厘米、宽 6.5 厘米,与这把刀的尺寸完全相同。”
我向法庭出示的第三件证据是许卫东所驾驶车辆的法医检验报告。这辆大型越野车在案发前后曾出现在许卫东家及千岛湖度假区之间的一个路段内,有较清晰的监控录像。因拍摄角度及光线问题,无法辨认驾驶人。在这辆车的油门和刹车踏板上,化验出残存的微量血迹,与孙宝宝的DNA配型完全相同。
我的总结陈词是:“许卫东和他妻子何淑贤已分居三年,许卫东由保姆照顾,保姆每周休息一天。孙宝宝遇害当晚,恰好是保姆的休息日,所以许卫东有充足的作案时间,并在作案后从容擦洗血迹及其他犯罪痕迹。本案案情清楚,证据链完整,请法庭判处许卫东故意杀人罪成立。”
许卫东聘请的律师强鹏是个口才便给、咄咄逼人的家伙,今年才四十岁出头,已经是全省最大的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全国刑法学会会员,尤其擅长法庭辩论,往往抓住对手的一个漏洞穷追猛打,将其逼进死角。
我话音未落,强鹏就开始全力反击:“公诉方提供的证据链并不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完整,其中缺少一个关键环节,那就是我的当事人完全没有作案动机。许卫东和命案被害人孙宝宝是义父女关系,据熟悉他们的人介绍,他们之间亲情深厚,胜似亲生父女。而作为一名年过花甲的老人,许卫东非常珍惜和义女的这份感情,感激义女的陪伴。在这种情形下,许卫东又怎么可能对给他晚年生活带来快乐的女儿痛下杀手呢?刑事案件中,伪造物理证据并不困难,在实际案例中栽赃陷害他人的情形也不少见,作为被告方律师,我保留怀疑公诉方提供的物理证据是否公允的权利。”强鹏果然牙尖嘴利,而且头脑清晰,以公诉方的弱项为切入点,步步紧逼。
为反驳强鹏提出的问题,公诉方第二证人冯可欣出庭作证:“警方在调查中发现,许卫东和被害人孙宝宝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义父女关系,事实上,两人对外以父女相称,私下里却是情人,而且孙宝宝生前从事公安器材批发生意,曾得到许卫东的许多帮助。所以说,无论是经济还是私情原因,许卫东都有杀害孙宝宝的动机。”冯可欣的话引起旁听席上的骚动。
强鹏起立说:“我抗议。道听途说不能作为法庭证据,而且对我的当事人不公平。”
主审法官张羽表示支持强鹏的反对意见:“如果公诉方不能提交支持己方说法的有效证据,对于街谈巷议,法庭不予采纳。”
冯可欣说:“我方能够提供证据,请法庭允许公诉方第三位证人上庭。”
当第三位证人出现在法庭上时,一直默不作声又面无表情的许卫东突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这位头发花白、神情愁苦的女证人,很震惊的样子——她是他的结发妻子何淑贤,至少目前,还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
何淑贤没有向许卫东看上一眼,径直走到证人席上,按庭审法官要求证实身份后,说:“我能够证明许卫东和他的干女儿之间存在不伦关系,我曾经亲眼目睹他们的通奸行为,这是我和许卫东分居的最主要原因。”她话音才落,旁听席上又是一片哗然,人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
许卫东脸色煞白,冷汗潸潸而下,颓然几欲倒地。张羽问:“被告,你是否同意证人何淑贤所说的都是事实?”
许卫东沉默良久,说:“我不同意。”
强鹏第二次起立说:“反对,被告与被害人之间的感情,与命案没有因果联系,不能认定为杀人动机。”这句辩解有些牵强,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嘘声。张羽急忙警示要注意法庭秩序。
强鹏显然意识到形势对己方非常不利,终于抛出撒手锏:“我保留对公诉方证据链条完整性的质疑。必须提醒法庭注意的是,我的当事人患有严重的异睡症,而孙宝宝遇害现场的血脚印,是我的当事人在睡眠状态中留下来的。也就是说,许卫东在命案发生期间,是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人,不必为他在此期间的任何行为承担责任。”
我听到强鹏说出“异睡症”三个字时,如醍醐灌顶般,刹那间明白了留在命案现场的赤足足印的含义,脑袋像遭到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舞。
所谓异睡症,是指在睡眠时或半睡半醒之间的状态异常,症状表现多种多样,如快速动眼睡眠状态异常、夜惊、梦游症、尿床、梦呓、睡眠性交和爆炸头综合征等。异睡症患者杀人的案例并不常见,我仅在刑侦书籍中读到过,实战中则从未遇到。眼下强鹏把异睡症当作挡箭牌来用,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张羽显然也不太明白强鹏的辩词,沉默几秒钟才说:“被告律师,请进一步解释异睡症的概念。”
强鹏侃侃而谈:“我的当事人从重要的领导干部岗位上卸任后,心理上难以适应,长期的抑郁和苦闷导致他产生严重睡眠障碍,因没有及时治疗,以致病情加深,近一年来,他饱受梦游症困扰,曾多次到省内外各大医院就诊。”强鹏取出一叠厚厚的医疗记录,逐一展示,“这是楚原市睡眠研究所的诊断证明,这是省军区总医院神经科的治疗记录,这是北京市睡眠研究中心的就诊记录,而诊断结果证明,许卫东所患的梦游症与REM睡眠行为紊乱相关。正常情况下,REM睡眠,俗称为快速眼动,生理上起到麻痹作用,避免我们扮演梦中角色。而REM睡眠行为紊乱患者却丧失了这种麻痹作用,将梦中角色以实际行动表现出来。也就是说,他梦见自己跳楼自杀,就会走上楼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如果他梦见自己杀人,也就会断然决然地拿起凶器杀死对方,而被害对象可能是他的仇敌,也可能是他的亲人。而他所做的这一切行为,都是在梦中进行的,并不受自己意识支配。在法律意义上,他是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人,请法庭判我的当事人无罪。”
强鹏说的这番话深入浅出,旁听席上又响起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连张羽的连声制止都不起作用,局面几乎失控。
我的心骤然沉下去。由于许卫东的特殊身份和他超强的反侦查、反审讯能力,使得这起案子调查起来格外艰苦。警方始终未能取得嫌疑人的口供,有些案情的症结不明,比如孙宝宝生前怎么和许卫东进行联络、命案现场为什么会出现染血的赤足足印,警方仅以合理想象进行解释,却缺乏翔实的证据。
当然,警方的工作绝非浮皮潦草、敷衍了事,而是认真、细致、全面,证据链条相对完整,完全能够证实许卫东就是亲手杀害孙宝宝的凶手,有信心把这起案子办成铁案。没有料到的是强鹏和许卫东联手设计了这样一个圈套让我们钻——不,我相信这是许卫东一个人的阴谋,强鹏只是他的打手、帮凶。许卫东早就有杀害孙宝宝的企图,从一年前开始就着手筹划这阴谋的细节,从点到面,无一遗漏,不愧是曾经名震全省的刑总副大队长。
至于他所谓的异睡症,鬼才信。
可是我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法庭上捣鬼。
检察院的公诉人提出反对意见:“被告在案发当晚独自驾驶车辆从家中赶往千岛湖度假区,往返花费将近两个小时,到达目的地后与被害人进行联络、入室、杀人,事后又取走凶器,擦洗车辆,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又周到细致,并不是梦游患者所能完成。所以公诉方认为,被告在实施犯罪的过程中神志清醒,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是故意杀人。”
公诉人的这段陈述,也是我内心的分析:许卫东犯下的这起命案显然是经过精心筹划,现场遗留的线索非常少,而根据案例记载,梦游症患者的作案现场往往是一片狼藉,留下大量线索。
可是强鹏显然对公诉人的意见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我的当事人从警四十年,有非常丰富的刑侦经验,异睡症患者在梦中的行为虽然是无意识的,却是过往生活经验的累积和反应。可以说,我的当事人的身体里流淌着刑警的血液,侦查与反侦查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在梦中的所作所为受到潜意识支配,也就不难解释了。所以,他带走凶器、擦洗车辆的行为,不仅不是漏洞,反而是他患有异睡症的证明。
“除此之外,”强鹏忽然提高声音,“我的当事人在这起案件中留在现场的证据,可以说破绽百出,不要说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退役警察,就算是一个稍有经验的累犯,也决不会愚蠢到把赤足的血脚印留在现场。请法官注意这样一个细节,我的当事人是光着脚走出家门、开车、停车,然后光着脚踩在千岛湖度假区的砂石路上,走到农家院门前,又光脚入室,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伤人后又光脚踩在血泊中,在室内地面上留下一串血脚印,然后又光着脚回到车上,把血迹留在自己的车里。这无疑是一个异睡症患者梦游的画面,也只有异睡症患者能做出这样荒诞的行为。”
强鹏的这番话让我心里一片冰凉。曾翻来覆去考虑了几百遍的血脚印谜题,伏笔竟然埋在这里,许卫东为杀害孙宝宝,准备工作竟然做了整整一年。
强鹏接下来说话的语气愈发自信,充满理直气壮的正义感:“请法庭考虑,除去破绽明显的血脚印外,我的当事人所谓毁灭证据的做法也相当拙劣,他没有把伤人的刀具丢弃而是在擦干血迹后放回到自家厨房,汽车里的血迹也仅用湿抹布擦掉而已,作为一名有四十年公安经验的高级警官,怎么可能犯下这样拙劣的错误?他本该有一千种更好的办法来掩饰所谓的犯罪痕迹。这种不合常理的情况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解释,那就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杀了人!”
法庭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何淑贤气得脸色苍白,双唇颤抖,遥指着强鹏的鼻子呵斥:“你撒谎,许卫东根本没有梦游症,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三十几年,从没见他梦游过。”
强鹏并不着恼,微微一笑说:“你虽然和他共同生活三十几年,却已经分居三年,而他罹患异睡症是近一年多来的事情,是由于从热爱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而造成的重大心理障碍。”他向审判席方向举起右手,“我申请传辩护方证人上庭。”张羽应允。
辩护方证人是许卫东的保姆兰兰,安徽人,今年才满二十岁。她低垂着头站在证人席上,双手一会儿放在栏杆上,一会儿玩弄衣角,很惶恐的样子。强鹏开门见山地进入质询程序:“你和你的雇主许卫东在同一套居室里生活多久了?”
“两年多。”兰兰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
强鹏鼓励她说:“请证人提高声音。你在照顾许卫东期间,有没有见到过他梦游?”
“有过,”兰兰说话的时候,脸上掠过惊恐的表情,“我见到过三次,有一次是后半夜两点多钟的时候,他光着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跟他说话他也不应声,后来还打开门走到外面去,脚踩在石子上也不觉得痛;还有一次他睡下不到一个小时就爬起来,光着脚走到车库里,自己发动车子,不知道开到哪里去,三个多小时后才回来,第二天醒来后他一点也不记得夜里的事,还跟我说不知道为什么车子油箱里的油少了许多;第三次最可怕我在夜里被惊醒后,看见他坐在我床头,手里拿着厨房的剁骨刀,嘴里念叨着什么,像是随时要砍到我身上。我很害怕,就跑到外面去,他并没有追出来,在我床边坐了一个多小时,又把刀放回厨房,回他自己的房间去睡觉了。”
兰兰所描述的许卫东梦游经历,几乎是在为他杀害孙宝宝的行为做铺垫,或者说是证实他有梦游杀人的倾向,为他的罪行开脱。
检方公诉人表示怀疑兰兰的证词,诘问说:“你和被告居住在同一套房间里,还要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却患有这样严重、有杀人倾向的梦游症,你不感到害怕吗?为什么没有另寻雇主?”
兰兰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家给的钱多,每个月比其他家多给几百块,再说,我看他……年纪大了,一个人住,挺可怜的,不忍心丢开他不管。”
强鹏说:“我的当事人所居住社区的保安设施非常严密,他最近几次梦游经历都有监控录像为证,请法庭准予播放。”
在得到张羽的首肯后,强鹏在法庭上公开了几段许卫东所居住社区的监控录像。虽然录制时间均在夜里,但社区内的照明较好,摄像头的分辨率高,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录像中的人就是许卫东。
监控录像展示的景象比兰兰的描述更具体、更丰富,也证实了许卫东的梦游次数比兰兰发现的更多、频率更高。录像里的许卫东像行尸走肉一样,穿一身睡衣,赤足,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方,虽然一举一动有板有眼,却分明像是一个被操纵的机器人,或者一具行走的尸体。看上去非常诡异,让人感觉脊背发凉。
沈恕在案件侦破期间,曾多次派人调取许卫东所居住小区的监控录像,尤其是夜间录像,虽然取得了绝大部分,却未在其中发现许卫东的身影。而其中有几个夜晚的录像遗失保安部的解释是监控系统故障,却未想到遗失的录像资料已被强鹏取走,并在法庭调查取证的关键阶段出现,使得公诉方陷于被动。
强鹏在已经掌握法庭辩论的主动权后,又抛出一个强有力的撒手锏:“我的当事人和本案被害人孙宝宝之间是非常纯洁而亲密的父女关系,既不涉及男女私情,又没有经济往来,更不存在互相利用的权钱交易,我的当事人完全没有杀害孙宝宝的动机。”他亮出一沓纸质文件,在手里摇晃着说,“这是我的当事人和被害人孙宝宝的个人资产记录,包括所有银行账户的明细和不动产证明,我的当事人名下仅有房改房一套,普通轿车一辆,以及个人存款十五万元,对于一名曾在重要岗位任职多年的领导干部来说,他称得上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他从未利用职权为孙宝宝的商业行为打招呼、批条子,这份资料里附有曾与我当事人共事的干警的证词,请法庭审阅。”经张羽同意后,强鹏把资料交到书记员手里。
强鹏转向何淑贤,声色俱厉地问:“你指证许卫东和孙宝宝之间存在奸情,有没有证据证明?录音?录像?文字记录?全都没有,你又怎么能取信于人?”
何淑贤激动得脸色潮红,挥舞起双手,声音嘶哑地喊叫:“是我亲眼见到的,我自己就是证据,我说的话就是最好的证据。”
强鹏摇摇头说:“你憎恨许卫东,并不是因孙宝宝而起的,其实你早就对他怀恨在心。你因生殖系统缺陷,一直未能生育后代,这是你心中解不开的死结。你曾多次提出把你妹妹的儿子收为养子,都被许卫东拒绝。几年前,你又提出要把这个外甥调进公安系统工作又被许卫东一口回绝。从那时起,你们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由于许卫东为官清廉,你并未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实质好处,因而心灰意冷,由爱生恨!”
何淑贤撕心裂肺地大吼大叫:“你胡说,许卫东压根就不清廉,他贪得无厌,荒淫好色,他只是不给我办事,不肯给我一丁点好处,是因为他觉得不值得,他对我早就没有任何感情了。我恨他,巴不得他早早死掉才能出了这口气。”
何淑贤的话音才落,法庭上一片哗然,即使没有法律知识的人也听得出来,何淑贤和许卫东之间有太多的恩怨纠缠,这使得她的证词可信度大打折扣。
案情的急转直下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审判长宣布休庭,择日公布审判结果。
当天庭审结果经媒体发布后,舆情纷纭,警方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2013年5月27日。大到暴雨。
楚原市刑警支队。
雨珠子串成串,被狂风裹挟,疯了似的拍打着树叶、地面和窗棂,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地面上被溅起的烟尘混合着水雾,好像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纱笼里,混沌、吵闹、茫然。
我们早晨上班后,沈恕才在他的办公室里躺下休息,并叮嘱值班人员两个小时后一定要叫醒他。这是他在庭审结束后的四十来个小时里唯一一次小憩。
从警方的角度来说,许卫东杀人案虽然办得不够圆满,却也算成功——证据确凿,被告也未抵赖杀人的事实。至于法庭判决结果,原本就不在警方的控制之内,也轮不到警方操心。
可是警方办案人员却不甘心。凭经验和直觉,他们并不相信许卫东因罹患异睡症而无意识杀人的说辞,却一时找不到强有力的证据去反驳。被告方的证据充足,辩词没有漏洞无论许卫东或强鹏,都是警方十年一遇的强劲对手。许卫东具有超一流的反侦查能力,老谋深算,筹划缜密,而强鹏的法律知识全面,巧舌如簧,善于捕捉对手的微细差错,这两个人组合在一起,几乎是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寻常的打击于他们丝毫无损,警方与他们对垒,必须要掌握无坚不摧的金刚钻才行。
可是,无论是证明许卫东和孙宝宝之间的奸情,还是证明许卫东在杀人时神志清醒,都非常棘手。
来自省政协的压力也让警方不堪重负。闹得最凶的是许卫东的几个老同事,或许是出于兔死狐悲的心理,或者是自保的本能,他们罕见地结成同盟,要求法院在没有证据给许卫东定罪的前提下尽快放人。
这让省里主管部门都有些灰头土脸。省里对许卫东案子的态度不统一,两派各执一词,争得很厉害。有人建议从重从快处理本案,以警示本省官员;也有人主张网开一面。但哪一方也不能无视证据和法律,所以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警方身上,盼他们尽快查明真相。
来自四面八方的责难、压力、意见、建议、恳求、批示、命令,像横七竖八的铁条,织成一个巨大的烤肉架子,把案件的主办人沈恕放在烈火上烘烤。在休庭后的四十个小时里,沈恕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案情,不眠不休地应付着一个个愁眉苦脸又语重心长的老同志、老上级、老干部。
沈恕只休息了一个半小时,没等别人叫醒就自己爬起来了。他简单洗漱过,一边咀嚼放凉的油条,一边吸溜溜地喝豆浆,不到五分钟就解决了早餐,然后揉揉布满血丝的双眼把侦查员们召集到一起来。
沈恕的思路是从三方面着手,以铁证击碎许卫东和强鹏的谎言。
首先,也是最关键的突破口,是找到许卫东故意杀人的证据。但凡他曾事先勘查现场、诱使被害人去千岛湖度假区,或者挑选凶器、无意流露出杀人动机,种种痕迹,都可以作为他蓄谋杀人的直接或间接证据。
棘手的地方是,许卫东是刑事侦查的大行家,凡是警方能想到的,他事先几乎都想到了。千岛湖度假区地理位置偏远,附近道路上的监控摄像头稀稀落落,或者干脆就没有。景区内通往农家院的道路更是连路灯都没有一盏,原生态味道十足,是最理想的犯罪地点。
而他与孙宝宝的联络方式也滴水不漏。侦查员们早就反复检查过两人的电脑和手机等通信工具,没有暧昧、暗语或与千岛湖度假区有关联的只言片语。事实上,两人最后一次通信是在孙宝宝遇害的半个月之前。许卫东把他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侦查员们怀疑他们各有一部仅用于二人之间联络的专用手机,所有可作为证据的通信记录都保存在那两部手机上。许卫东诱使孙宝宝到千岛湖度假区开房,以及他在深夜叫开孙宝宝的房门却未惊动他人,所使用的通信工具正是这两部手机。许卫东杀害孙宝宝后将两部手机带走,事后销毁,所有证据都被湮灭。这个猜测符合许卫东的精明性格,也是在现阶段有预谋犯罪中较常见的手段。
可这也仅是猜测而已,如果许卫东不亲口承认,无法得到证实。
侦查员们不得不承认,除非出现奇迹,否则许卫东梦游杀人的致命谎言将永远不会被拆穿。
其次,找到许卫东和孙宝宝通奸的证据。孙宝宝已死,只能寄望于他们以前留下的痕迹。可是,时日已久,如果当事人矢口否认,警方毕竟不是神仙,又如何才能确认他们之间的奸情?
第三,找到许卫东和孙宝宝反目的证据,或者说,找出许卫东的杀人动机。孙宝宝未婚,在楚原无亲无故,而许卫东已退休,又和妻子分居,相对来说都算是自由之身,两人因情龉龌的可能性不大,能够让许卫东动杀心的原因更有可能是经济纠纷,或者是他有什么致命的把柄被孙宝宝掌握,为杀人灭口而不惜铤而走险。强鹏在法庭上出示了许卫东的银行账户及财产证明,以证实他两袖清风、清正廉洁,但听众也好,法官也好,公诉方也好,被告方也好,都明白知道这不过是许卫东的障眼法而已,以他的能量和经验,要把巨额财产隐藏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法庭上,强鹏出示了相关人员的证词,证明许卫东仅在非正式场合向他们介绍过孙宝宝,此外,从未明确要求或暗示他们照顾孙宝宝的生意。
这正是许卫东的高明之处。作为一个洞察人心的老油条,他了解下属如何解读他的意图,决不会留下只言片语或任何书面的东西授人以柄。他的面子就是无形的、巨大的资产,他向下属引荐的年轻女人,想不发财也难。对这种隐形的腐败,法律也无可奈何。
沈恕分配任务。侦查员们兵分三路,第一组由可欣牵头,复核罪案现场,寻找许卫东故意杀人的蛛丝马迹以推翻他无意识杀人的结论;第二组由我领队,复查许卫东和孙宝宝的住宅,搜寻两人同居或通奸的证据;第三组由尔亮亮率领,配合经济侦查支队,挖掘许卫东和孙宝宝之间秘密经济往来的途径、方式、金额和账户。
每一组的任务都非常艰巨。前景曲折又迷茫,谁也没有必胜把握。
许卫东的影响力逐渐释放出来,方方面面的舆论相继渗透,或过问,或关心,或责令,方式多种多样。中院院长吕方明有些扛不住,给公诉方敲定了最后期限,三天后对许卫东杀人案进行宣判,如果公诉方不能补充有力证据,犯罪嫌疑人将被当庭释放。
这是警方和检方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两个阵营、多股势力之间的博弈,最终还要看楚原市刑警支队的答卷。
这份答卷关乎生命、正义、荣誉和尊严。
2013年5月27日黄昏。
许卫东家中。
这是位于公务员大院里的一栋独立住宅,地上两层,约两百五十平方米,计有四间居室、两间起居室、三个卫生间、两个餐厅和一个厨房;地下一层,用作储藏室,堆放了许多杂物。
许卫东被拘捕后,这套住宅一直闲置,处处落满灰尘,显得空旷而凄凉。
我和四名技侦人员持搜查证进入室内,各司其职,在房间里一寸寸地搜寻,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蛛丝马迹。
此前,警方已经搜查过这里,当时的主要目标是财物、凶器、文字、通信记录等,随后就把这栋住宅查封。
今天返回许卫东住宅再次搜查,我心中既没有明确目标又没有几分把握,不知道这样漫无目的地搜寻,会不会最终无功而返。
案子办到目前这个地步,我内心的滋味百感交集。许卫东和强鹏在法庭上使出的手段匪夷所思,却又在情理和法理之中,我事先丝毫未曾预料到,被打个措手不及。强鹏宣称许卫东罹患异睡症,本应在我的专业领域内,可是我对此偏偏只懂得皮毛,在法庭上束手无策。
我从警以来,办理每一起案子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说毫无瑕疵,至少能够保证证据链完整、丰满,在法庭上极少被驳回。这种限期补充证据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有种作业不合格被老师惩罚重写的味道,感觉灰头土脸。
这次重返嫌疑人家中搜查,我们动用了警方最精良的技侦装备,已经被逼到悬崖边,除了拼尽全力,别无选择。
经过五个半小时的彻查,收获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使用过的年轻女性的外衣三套,睡衣五件,内裤七条,鞋子三双,女性化妆品及洗漱用品一套。这些物品都是名牌货,价格不菲,显然不是许家保姆能够消费得起的,而且许卫东夫妻分居多年,那么,这些物品能够证明许家曾有年轻女性多次留宿。可是也仅此而已。许卫东六十多岁,身体健康,经济条件富足,社会地位高,找一个或几个情人甚至离婚另娶,都算不上什么大错,何况许卫东完全可以辩解这些物品是亲友家的女孩子留下来的。
在卫生间里找到了几根女性的长发,略弯曲,染成黄褐色,与被害人孙宝宝的头发外观相近。几间卧室里的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床罩、枕套和被褥都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微量痕迹。室内的地板、墙壁上,未发现液体残留。不过,在用紫外灯扫描客厅里的暗灰色布艺沙发时,发现一块直径约两厘米的银白色荧光光斑,边缘呈紫蓝色。根据经验,这块光斑可能是唾液、精斑或女性阴道分泌物的痕迹,虽然不能确定,却聊胜于无,这件沙发无法拆卸,我们只好把它整体搬到车上,运回警队检验。
当晚 23 时。
在显微镜下观察沙发上的光斑时,我惊喜得禁不住叫出声来:这块经过擦拭的斑痕在显微镜下呈现有精子和阴道上皮细胞,可以确定为男女性交时遗留的混合斑,它的物证价值远远超出我之前的保守估计。
两眼红得像兔子的沈恕被我的叫声吸引过来,俯在显微镜上方,似乎也想探头过来观察。我知道他看不懂,不忍心让他猜哑谜,连忙汇报了观察到的结果。沈恕的眼睛里闪现出希冀的亮色,说:“经过这么长时间,还能确认是谁留下的痕迹吗?”我说:“没问题,我们有许卫东和孙宝宝的DNA样本,比对后就可以确认是不是他俩的体液。”
在室温条件下,男女混合体液的保存时间只要不超过七个月,都可以进行DNA检测。而我们在许卫东家的沙发上取到的样本,遗留时间刚好半年。
也许如俗语所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许是许卫东运气不佳,也许冥冥中真的有一种力量在保障“邪不胜正”的人间秩序,DNA比对结果显示,这份男女混合体液样本正是许卫东和孙宝宝留下来的,足可以证明两人之间存在奸情,也推翻了强鹏在法庭上言之凿凿的“两人是纯洁义父女关系”的辩词。
在许卫东占尽上风、眼看就要脱罪成功的情形下,案情发生了神奇逆转。警方发现他和孙宝宝半年前的混合体液已经有许多运气成分在内,而另外一个意外发现,则几乎可以说是天意,犯罪嫌疑人机关算尽,却终究算不出他的气数已尽。
2013年5月29日。晴。
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
仍然是那个刑事审判庭,仍然是那几位主审法官、审判员、书记员,同一位公诉人、同一个被告,五天前的法庭场景重新上演。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法庭旁听席上的媒体人数更多,层次更高,还有许多来自法律界的专家学者,如楚原政法大学校长、松江省刑法协会主席、律协主席等人,都正装出庭,让法庭的气氛愈发肃穆而沉重。
许卫东头发灰白,神情沮丧,眼睛里闪着浑浊的泪光,萎靡地堆坐在被告席上,似乎又苍老了些。
强鹏端坐在律师席,自信写在脸上,充满志在必得的意味。许卫东则低垂着头,似乎在忏悔,又似乎心灰意冷,对判决结果满不在乎。
审判长张羽简单叙述了上次庭审情况,询问公诉方是否要补充证据,如果没有新的证据,法庭将宣布判决结果。
检方公诉人表示要补充证据。第一位出庭证人是楚原市公安局刑警支队警官尔亮亮。他今天特别打扮过,穿一身新潮的黑色修身西装,刮了胡子,平时乱糟糟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居然还抹了点头油,有焕然一新的感觉,也显得充满自信。他向法庭出示了经侦支队的侦查结果:许卫东和孙宝宝在维京群岛联合拥有一家名为Oriental Trading Group Inc.(东方集团公司)的离岸公司,注册资本一千万美元,每年账户往来超过一亿美元,公司主要业务不明,有重大洗钱嫌疑。尔亮亮向法庭呈交了瑞士银行出具的证明材料。
强鹏起身表示反对:“许卫东和孙宝宝的经济状况与本案无关。”
尔亮亮一改平日嘻嘻哈哈的态度,慎重而严肃地说:“被告人作为一名国家公职人员,实际收入状况清清楚楚,他的代理律师也曾向法庭公示被告的财产,与他名下的实际资产有巨大差别。可以确认他在维京群岛拥有的巨额财富是非法所得,尤其是他和被害人孙宝宝联名拥有这些财富,证实二人之间存在利益往来和勾结,而被告也具有杀死被害人、独自侵吞财产的作案动机。”
强鹏像装了弹簧似的跳起来反对:“公诉方不能单纯依靠假设和推理来捏造我当事人的动机。”
可以看出张羽对强鹏的过度表演有些反感,轻轻皱了皱眉,不过碍于强鹏在楚原法律界的崇高地位,不便直接呵斥他,只好鼓励公诉方以表明自己的倾向性:“公诉方提供的证据事实清楚,材料完备,确凿可信,法庭准予采纳。还有没有其他要补充的?”
这份证据让大家都暗自舒了口气,公诉方终于扭转局面,由被动转为主动。到最后即使不能证实许卫东的故意杀人罪,他的经济犯罪也在所难逃,不可能全身而退。
检方公诉人呈交的第二份证据是从许卫东家的沙发上找到的男女混合体液斑痕,证据确凿,许孙二人的奸情不容抵赖。主审法官明确表示此物证真实可信,准予采纳,法庭上一片哗然。至此案情发生重大逆转,强鹏在上一次开庭时舌绽莲花,拼命为许孙二人的关系开脱,到现在全部被推翻,许和孙不仅不是“简单纯洁的义父女关系”,而且私通款曲违背伦常,更联名成立离岸公司以洗白违法所得巨款,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强鹏的脸上也讪讪的,却仍不甘心,贼眉鼠眼的目光在法庭上逡巡一圈,似乎思路顿开,站起身侃侃而谈:“检方补充的两份证据都有漏洞,不能作为判决我的当事人有罪的坚实基础。第一份证据并未明确给出许卫东和孙宝宝所经营的离岸公司的资金来源,不能由此认定我的当事人涉及经济犯罪。第二份证据距现在已经过去半年时间,我方对化验结果的准确性持有怀疑态度。除此之外,这两份并不完整的证据无法证明我的当事人在案发期间是清醒的,更不能证明他有故意杀人的动机和行为。我方重申,我的当事人患有严重的异睡症,医院方面的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俱在,在案发期间,我的当事人处于昏睡状态在法理上属无刑事责任能力人,对他在此期间发生的任何行为均不承担法律责任。检方补充的两项证据,不应当也不能够影响本案的判决。”
强鹏的辩词虽然有些强词夺理的味道,却也不是毫无逻辑,尤其是后半段,让人无从辩驳。
许卫东依然像一具僵尸似的面无表情地瘫坐在被告席上,无论法庭的局面怎样云谲波诡,他充耳不闻,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而法庭中从法官、检方、警方到旁听席上的普罗大众,都已经对本案案情心知肚明。但是许卫东精心策划的梦游杀人假象几乎毫无破绽,强鹏又谙熟法律条文,咄咄逼人,让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半空,本案的最终判决结果无法预料。
张羽和坐在他旁边的两名审判员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半晌,除去他们发出的细不可辨的声音,法庭上一片沉寂。
我坐在下面,感觉口干舌燥,身上一阵阵地冒冷汗,心在胸膛里怦怦乱跳。
张羽清清嗓子,向公诉人询问:“还有其他要补充的证据吗?”
检方公诉人侧过头向警方座席扫了一眼,举起手说:“报告法庭,我方还有要补充的证据。”
前面两份证据均翔实有力,已经彻底扭转法庭局面,使得公诉方由被动防守转为主动出击,给被告方施加极大压力。强鹏虽然仍不甘心放弃,负隅顽抗,却明显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听到公诉方还有新证据,他的神情明显紧张起来,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证人席。
走上证人席的是沈恕。他今天也精心打扮过,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短发梳理得很柔顺,白衬衫配蓝色西裤,显得精明干练。
他站上证人席,自我介绍过身份后,旁听席上引发一阵骚动,响起低沉的惊呼声和窃窃私语声。毕竟,市局刑警支队长作为证人出席控诉前刑总副大队长的故意杀人罪,这种高规格的刑事诉讼案在楚原历史上前所未有,在全国范围内也极罕见,旁听的法律界人士也好,普通市民也好,都难免生出不虚此行的感慨。
沈恕出示的证据是一段时长约三分钟的监控录像。画面不够清晰,却并不失真,可以分辨出画面中的环境,绿树、红墙、砂石地面,以及红墙上涂写的白色标语:千岛湖度假区欢迎您。画面里没有人,只在左下角有一个用木条搭建的羊圈,里面有几只白羊懒洋洋地蜷卧在地上。
沈恕播放这段录像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告席上的许卫东,以观察他的反应。许卫东仍摆出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似乎丝毫不为外界所动,但他的眼角偷偷瞄向播放录像的屏幕。我注意到他的神情忽然急剧变化,从萎靡颓废转变为惊慌恐惧,顾不得伪装,抬起头紧紧盯住屏幕,瞳孔放大,露出绝望的神色。
我连日里绷紧的神经直到此刻才松弛下来,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我知道我们已胜券在握。
录像播放到一分钟时,有一个男人的身影渐渐向镜头走近。从他的体态和步伐可以看出他年纪已经不轻,再近一些,见他的衣着崭新而挺括,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显然经济条件不差。这时已经有眼力好的人辨认出他的身份,却还不知道沈恕当庭播放这段录像的意图。
沈恕等录像中的男子贴近镜头时,按下暂停键,对法庭解释说:“这是警方在千岛湖度假区的案发现场附近取证时获得的一段监控视频。千岛湖度假区因尚在建设中,整个园区内的监控摄像非常少,在孙宝宝遇害的农家院四周则连一个摄像头也没有,这使得警方的调查取证工作异常艰难,相信这也是凶手费劲苦心地选择在这里作案的主要原因。
“而这段录像的发现则非常偶然。这是一个牧羊人自己动手改装的监控摄像头,分辨率较低,录像质量也不太好,所幸录像内容还可以看清楚。这个摄像头就安装在距离案发农家院三十几米远的地方,监控范围恰好覆盖住通向农家院的必经之路。牧羊人安装这个监控录像的目的是保护他的羊。农家院的客人三教九流都有,难免有些手脚不干净的,趁牧羊人照顾不到时溜到他的羊圈里顺手牵羊。丢羊的次数多了,牧羊人就想出使用录像进行监控的办法。由于摄像头安装得很隐蔽,从外面一点看不出来,他也因此抓获了几个偷羊贼,追回了损失。而犯罪嫌疑人显然对这个摄像头一无所知,所以才会在作案前勘察现场时被摄进监控录像。”
沈恕说出最后一句话,法庭上又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人这时才明白沈恕播放这段录像的用意。
强鹏再次举手抗议:“反对证人用假设代替事实,录像本身并不能证明嫌疑人在勘察现场。”
张羽抬起右手,向沈恕做个“继续”的手势:“请证人做出进一步说明。”
沈恕点点头,把监控画面中的男人面孔拉近、放大,这时所有人都可以明白无误地确认那名男子就是许卫东。沈恕指向屏幕右下角显示的时间说:“这段视频的录制时间是2013年3月26日,孙宝宝遇害的前两天下午。警方向省政协确认过,在 26 号以及之前之后的几天内,许卫东都没有视察千岛湖度假区的行程安排,他的前秘书和司机也证明在那段时间内不曾到过千岛湖度假区。也就是说,许卫东出现在那里完全是个人行为,那么,他此行的目的何在呢?”
沈恕按下播放键,画面中的许卫东继续向前走去,走得异常缓慢,边走边打量周围环境,仔细观察道路、树木和建筑物,不认识的人看到他也许会以为他是一名开发商,在估算千岛湖度假区的开发价值。许卫东来到一个岔路口时,稍停顿了十几秒,然后向左手的小路拐去,渐行渐远,终于从画面中消失。沈恕按下暂停键,清清嗓子,继续陈词:“犯罪嫌疑人踏上的左手边的这条岔路,是通往孙宝宝遇害现场的唯一道路,直线距离二十二米,直接通向农家院大门口。大家可以看到,嫌疑人在这段时间里左顾右盼,若有所思。结合孙宝宝在两天后突兀地出现在农家院并遇害身亡的事实,合理的解释是嫌疑人当天出现在千岛湖度假区,目的是选择并观察作案地点。也就是说,孙宝宝遇害并不是偶然的突发事件,而是经过精心的、长达一年多时间的策划。嫌疑人在作案时是清醒的,所谓的异睡症杀人完全是嫌疑人为脱罪而编造的谎言!”
沈恕的说话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楚,有理有力,相信绝大多数听众都被他说服,接受了他的结论。他的话音落下后,法庭上有约半分钟时间静寂无声,这是山雨欲来前的沉默。
强鹏的脸色灰白。当张羽向他提问是否有什么要说的,他罕有地摇摇头,说:“没有。”声音沙哑。
许卫东老泪纵横。
当日,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结千岛湖度假区命案,许卫东故意杀人罪成立,判处死刑。因罪犯另涉及经济犯罪,暂缓执行死刑,待全部案情审理结束后数罪并罚。
这是我从警以来亲身参与的唯一一起企图以梦游杀人来规避犯罪的刑事案件。凶手非常强大,筹划十分周全,是极为罕见的对手。警方最终能够把凶手送上法庭,并使其得到应有的惩罚,除去艰苦、细致的工作外,运气也占了很大成分。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