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喊、笑与叹息

无论是痛苦还是恐惧、诧异还是欢喜，叫喊总是力量的浓缩，有时甚至令人害怕。我们来听一听新西兰国家橄榄球队队员们跳起哈卡舞时嘶哑的喘气声。气息令他们的脸颊高高胀起，舌头伸到外面，样子可憎，所有人一起发出喉音，却好像只有一个人在发声。在体育场上，一群人用唯一的声音疯狂叫喊。观众的喧哗声无边无际，天空在这喧哗声中阴暗下来，仿佛蝗虫飞过时发出毁灭性的嗡嗡声。个性在共同的叫喊声里消失殆尽，人的兽性尽显无遗，话语消失时，声音便具备了集体性、普遍性的特点。共振被放大了，喉咙毫不费力地将其不成形的声音倾倒进空中。发声自由的终极体验也许就存在于个人音色和发音的被淡化过程中……

幸运的是，声音是没有话语的纯粹之音，比如笑声，那么个性十足，那么充满活力。张大喉咙，完成一系列断断续续的呼气，还多少都有点嘈杂。我记得一个童年伙伴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总让我们立刻微笑起来；还有一个叔叔的笑声，他像个食人妖一样，他的笑声总令我们瑟瑟发抖。有些人咯咯地笑，有些人哽咽着笑，某些笑声让我想起冰冷的话语，那些话语“看起来像是精心制作的糖衣果仁，五颜六色 ”。糖衣果仁在手里受热后融化了，让僵化的声音重新充满活力。然而，从糖衣果仁中发出来的并不是笑声，而是历史上战场的喊声和嘶叫声：“欣、欣、欣、欣、希斯、提克、托士、洛尼、布勒德丹、布勒德达、弗儿、弗儿、弗儿、布、布、布、布、布、布、布、布、特拉克、特拉克、特儿、特儿、特儿、特儿、特儿、翁、翁、翁、翁、乌翁、哥特、马格特等等，以及其他奇怪的声音。” 笑声也如爆炸。五颜六色的气泡相互碰撞，随即消失在空中，发出华丽的声音，实在出人意料。笑声可以传染，当我们开怀大笑时，叫喊声、笑声杂糅在声音的沸腾中。气泡彼此靠近，相互杂糅，又相互融合，节奏统一，步调一致。哈！哈！哈！仿佛在向世界敞开胸怀，拥抱天空，向着天空的方向振翅翱翔。当齐力发出的喊声逐渐升高、四下扩散时，一个巨大的能量组合向世人昭示着谁将奔涌而来，势不可挡，席卷世界。

笑是一个永远未知的体验。人如果笑得真诚，就难以抑制。我们不再倾听笑声，却分明能感觉到它犹如咆哮的瀑布，倾泻而下；又仿佛是心灵的按摩，那感觉和意愿甚至会令听觉悄然后退。笑声是最大的声音奥秘，它与恐惧的叫喊和欢乐的呐喊一起，构成了声音最本能的表达。

当声音与语言同在时，它能说出用语言难以表达的东西，也会变成充满爱意的低声呻吟和令人痛苦的嘶哑喘息。声音的振动让位于轻微发声的喘气，气息是声音中最内在的东西。我依然记得我爷爷在医院病榻上的样子：被单被托被架撑起来，看上去怪怪的，由于放了托被架，爷爷的轮廓看起来像个假人似的。爷爷那时86岁，精神矍铄，却被突如其来的肺炎打倒，昏迷不醒，靠人工呼吸维持生命。床单下面那个大的隆起，就是人工补充吸气和呼气的机器。我在爷爷床边坐了一会儿，知道那是与他在一起的最后时刻。如今，我不再知道他当时是否能够感知到虚假的生命运动；我想应该不能吧，因为他身上的衣服似乎一动不动。在我脑海中打下深深烙印的，是沉默，是那样苍白的沉默，与重症监护室的房间一样，朴实无华又光芒四射。我爷爷悄无声息地走了，离开了。别人在生命的最后会断断续续地呼出气息，那气息会变成微弱的声音振动，我爷爷却没有发出最后一声叹息，而那叹息是声音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