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之时,百花争艳,赏花固然是一件乐事,但如果能亲身侍弄一下花草,看到自己亲手栽种的花木绽开鲜妍的花朵,吐露醉人的芬芳时,那份喜悦,不是单单移步到花圃中看花能够获得的。正所谓:“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开花好……”
“带雨有时种竹,关门无事锄花。”尤其是经常劳形于案牍之间的文人,闲下来浇浇花草,干点体力活,是一种极快意的放松,所以这是大多数士人的休闲方式。
作家柏杨先生在《圣人集》中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一个衙役,伺候老爷坐堂,老爷庄严隆重如木偶;伺候老爷赴绅士宴会,老爷不苟言笑如僵尸;伺候老爷巡城,老爷点头缓步又如蛆虫。衙役指天发誓,他宁愿当一辈子衙役,也不愿当老爷也。心想老爷过得是啥日子,没点人味。但偶然有一天,老爷让他进了后宅,打扫花园,只见老爷赤膊浇花,又哼小调,和太太小姐有说有笑,始大惊曰:“原来当官的也有人味呀!”
▲ 明 仇英《汉宫春晓图》(局部)
由此可见,铲铲土,种种花,实在是忙里偷闲、静中求动的一件好事情。唐代诗人白居易就是一个爱花之人,他在被派往长安附近的盩厔县(今周至县)当县尉时,移栽了一棵蔷薇花,并写诗自嘲道:“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当时白居易刚参加工作,还未婚娶,所以有“花开当夫人”之说。
经历了“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坎坷之后,白居易后来调任忠州(今重庆忠县)刺史。他在城东找一块荒地,栽上花木,桃、杏、梅之类都有,只要开花就行。有诗《东坡种花二首·其一》为证:
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
但购有花者,不限桃杏梅。
百果参杂种,千枝次第开。
天时有早晚,地力无高低。
红者霞艳艳,白者雪皑皑。
游蜂逐不去,好鸟亦栖来。
前有长流水,下有小平台。
时拂台上石,一举风前杯。
花枝荫我头,花蕊落我怀。
独酌复独咏,不觉月平西。
巴俗不爱花,竟春无人来。
唯此醉太守,尽日不能回。
看到自己手植的花木,从小小树苗长成茁壮的林木,那份成就感还是相当强的。“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种植当岁初,滋荣及春暮。”后来苏轼倾慕白居易,取号东坡,正是从白居易东坡种花而来。
南宋大诗人陆游,报国无门,后来闲居绍兴。吟诗之余,也是以种花为乐,他在《居室记》里叙述:“舍后及旁,皆有隙地,莳花百余本,当敷荣时,或至其下,徜徉坐起……”据记载,他种竹为篱,埋瓮蓄水,种植了百余株花木,在《东篱记》中他写道:“放翁日婆娑其间,掇其香以臭,撷其颖以玩,朝而灌,暮而锄……”
这些劳作让陆游的身心都十分受益,所谓“八十身尤健,生涯学灌园……”在古代医疗条件极差的情况下,陆游能享如此高寿,还能腿脚如此便利,与他日日种花,在劳作中舒筋活血是分不开的。
同时,种花也给陆游带来精神上的愉悦和享受,他在《斋中杂兴十首》其九中写出这一惬意的情境:
荷锄草堂东,艺花二百株。
春风一朝来,白白兼朱朱。
南列红薇屏,北界绿芋区。
偃蹇双松老,森耸万竹臞。
余地不忍茀,插援引瓠壶。
何当拂东绢,画作山园图。
有不少人爱花成痴,明人袁宏道有《瓶史》一书,将花当作美人一般地爱护,还说花也有七情,所谓“淡云薄日,夕阳佳月,花之晓也;狂号连雨,烈炎浓寒,花之夕也;檀唇烘日,媚体藏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色迷离,花之愁也;欹枝困槛,如不胜风,花之梦也;嫣然流盼,光华溢目,花之醒也”。
而且他还讲究,要根据花的“感情”变化来呵护花:早晨天好的时候,把花搬到空庭之中,晚上则放在无风不寒的隐秘房间中;“花愁”的时候看花要屏气危坐,“花喜”的时候则可以欢呼调笑;“花梦”的时候要垂下帘幕,仿佛要让花安心睡觉,在“花醒”的时候,才可以“分膏理泽”,即浇花。
由于把花当作美人一般服侍,袁宏道还把浇花改为“浴花”,要“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酲,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用清冽甘甜的泉水细细地浇上去,像醉后淋细雨醒酒一样,又像露水润湿甲片。不可以用手碰花,更不能拿指尖掐,而且浇花的工作不能让长得粗丑的奴仆和丫鬟来做。
▲ 南宋 佚名《瓶花图》
那最好的浇花人选是怎么样的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致客(有情调的人),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浴榴宜艳婢,浴木樨宜清慧儿(清雅聪慧的女子),浴莲花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蜡梅宜清瘦僧。”
这可就有些难了,去哪里凑齐这一干妙人儿?总不成浇个花要向三山五岳大发英雄帖吧?所以说,这只是一种理想状态罢了。
既然连浇花都如此小心,那插花自然要更讲究。袁中郎说好花要用美器,正像杨玉环、赵飞燕这样的大美女,不可以让她们住在茅草屋里一样。
那什么是美器呢?袁宏道觉得铜器和陶器都是适合插花的:“尝闻古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用以养花,花色鲜明如枝头,开速而谢迟,就瓶结实,陶器亦然。”花瓶不宜太粗大,不然会弄得像大堂中供奉香火的用具,就算是古物,也俗不可耐。不过事有例外,像牡丹、芍药和莲花,花体比较大,所以插入大瓶,倒也无妨。
▲ 明 陈洪绶《瓶花图》
袁中郎不喜欢把花弄得太繁复、太整齐:“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绳束缚。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伦,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真整齐也。若夫枝叶相当,红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树,墓门华表也,恶得为整齐哉?”
用绳将花强行捆在一起,弄得像士兵列操一样整齐,这种呆板的对称,是袁宏道极为厌恶的。确实,插花来观赏本是休闲之事,但是整齐、严肃、庄重之类的格调,给予人们官衙阶前的树、墓门前的石柱华表之类的感觉,是相当不协调的。
古人曾经有真“花痴”者,听人们谈到有什么奇花异草,就算在深谷峻岭之中,也不辞劳苦,不畏难险,去寻了来,种在自己院中。不管是浓寒还是盛暑,一旦侍弄起花来,弄得“皮肤皴鳞,污垢如泥”,也在所不惜。真爱花的人,一旦看到花苞欲绽,就赶快带了被子枕头在花下睡卧,生怕错过了花开的情景。从花渐渐绽放,一直看到盛开,然后慢慢枯萎落地,这样的花痴之辈,在外人看来十分辛苦,但他们自己却乐在其中。
看花是一件清雅的事,也是一件与世无争的事情,《瓶史》中曾说:“夫幽人韵士者,处于不争之地,而以一切让天下之人者也,唯夫山水、花竹,欲以让人,而人未必乐受,故居之也安,而踞之也无祸。”
江山美人,为此争抢而博命者多矣,然而没有听说过抢一株花而刀枪相见的,因为只有真正的爱花之人,才能自得其乐。这一种清幽之乐,宜心宜身。
宋朝王㬇修了一个类似四合院的宅子,种上各种花卉,春天有海棠,夏天有湖石荷花,秋天有秋芙蓉,冬天有梅花,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放,于是得名为“四照亭”。而明代屠隆曾在文中写道:“傍池桃树数株,三月红锦映水,如阿房、迷楼,万美人尽临妆境。”
▲ 清 陈枚《月曼清游图·庭院观花》
是啊,如果有一个大园子,在里面种满繁花,东风里花开烂漫,着眼生春,又是何等令人心喜!何必千箱黄金堆北斗,但得万树桃花绕小楼,亦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