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洋淀水面上,浮着一群群的小水庄子,就像大海中兀立着的许多小岛。这些小岛因分布的聚散不同,又自然地划成了好多个集团。那些大一点儿的庄子,就像是集团的首领,受着周围庄子的围拱和朝揖。
日本鬼子为了把白洋淀彻底“治安化”起来,就在每个任着“首领”的庄子上,安了据点,修了岗楼,驻了军队,还设了警察所。
警察所各有头目:大一点儿的叫“所长”,小一点儿的叫“警长”,全是些磨牙吮血、直接辖制和残害人民的恶魔。他们才来时,像土匪;待长了,就成地头蛇了,整日地敲诈勒索,抓点儿
捕人,群众恨得牙根痛。
这是一九四三年的数九隆冬,白洋淀冰冻千里,到处白皑皑、光秃秃的,放眼四望,只见东一个西一个尽是插天直立的岗楼。天气多么寒冷啊!
忽然在一个晚上,雁翎队听见郭里口据点传出消息,说那儿的警长接到了丧信儿:他老子病死在家乡了。接着,第二天清早又听说:这位警长上了王家寨。
雁翎队判断了一下:王家寨据点驻着的是个“所长”,郭里口的警长必是请假去了,他不能不回去办他老子的丧啊。这警长是雄县人;从王家寨去雄县的道儿嘛——雁翎队当然是很熟悉的。于是,雁翎队立刻出动了一架冰床子
,由侦察员赵波和小张撑着,只载着三寸宽一条子木板,一直滑向了王家寨。前天才下过一场大雪,冰床子冲开雪层,在耀眼的太阳刚刚升起时,就来到王家寨岗楼底下的码头了。码头上还停有许多冰床子,都在等待着外出旅客的雇用。
简洁地说:不论贵贱,凡一般旅客,赵波一律不加招揽。当然他就等着了那位警长——就见从岗楼里出来了一位肥胖的、贼头贼脑的家伙,穿一身黑色的警官服,蹒跚地走近来。赵波连忙呵着冻手迎了上去:“长官,上哪儿?”
“雄县。”
“这边请,这边请……”赵波殷勤地指着自己的冰床子。
那警长停住步,把赵波一打量,心里不由得一惊,这个黑苍苍莽墩墩的小伙子,有着铁塔一般的身架,钢筋一般的大手,那胳膊显示着怎样沉重的力量啊!
“你是哪个村的?”警长突然地问。
“赵庄子的,顺民!”赵波说。
这“顺民”俩字说得不大好,不说它容易引起疑心,至少是有点儿多余,不想却投合了警长先生的胃口。赵庄子是郭里口的属村,这个汉子当然是他的子民,而他又自称“顺民”,这点儿敬畏之情,使警长高兴了:“那——我可要快!”
“快!”赵波搓搓手说,“保你不到晌午就到老家了!”
警长对这个“快”是相信的,赵波粗壮的身体就是证明。价钱自然也便宜,警长于是款款地上了冰床子。
不料,警长并不直奔雄县,却还要回一趟郭里口。赵波疑心这小子会有什么变化,为了利于变通,他说还没有吃早饭,让小张先回家拿点儿饽饽,然后在去雄县的半道上等着。这样把小张支走了,他独自把警长撑到了郭里口。
其实也没有别的事,警长只是脱掉了警官服,换上了一套便衣,唯有怀里鼓鼓囊囊的,好像新掖了支短枪。赵波心里掂量:这小子的心眼儿还是挺细的,不能小看了他。不过,他也高兴了,心想:“今天,也许又闹把盒子使呢!”
从郭里口往东,一片冰天雪地,太阳迎面射来,贼明闪亮,逼得眼睛难以睁开。赵波猛力地撑着冰床子,一路唰唰的,把雪花儿冲得飞溅起来,轻捷得像只燕子,再给太阳一照,冰床子仿佛罩了个五光十色的大花团,那景象是很开心的。警长先生不由得笑眯眯的了。不知怎么搞的,雪层越来越厚,冰床子也越来越慢,尽管赵波使出全身力气,可是冰床子仍像头大笨牛,越撑越慢了。警长生起气来,并且破口大骂:“今天倒霉就倒在你小子身上了!还说保老子不到晌午到家呢,拿吹牛当饭吃!我算瞎了眼,放那么多人不雇,单选了你这个㞞包!真可惜了你这身肉,肥得像牛犊子,可劲儿还不如个蛤蟆!……”
赵波听着,肚子气得绷绷的,可是一声不言语。他见前边不远处,小张拿着一包饽饽,在路上等着呢。赵波气呼呼地把他叫过来,让他在后边推,自己在前头拉。其实他心里很着急:快干掉他算啦,冰床子有啥拉头呢?只恨白洋淀的苇子早打光了,到处白茫茫豁朗朗的,后头是郭里口,右边是王家寨,前头是雄县,三个岗楼钉在眼界里,都近在二三里之内。老实说,若不是在这样显明显眼的地方,光凭这小子这顿臭骂,赵波也早把他敲了。
别着急,在这光荡荡的大淀里,终于出现了两道横埝
。这横埝恰像并行的两道断堤,中间一道水沟,是天旱时引水用的。赵波心里踏实下来,预定的地点到了,便拱一拱身子,照直把冰床子拽进了横埝当中,而且把绳子一抛,停下来。
“这是干什么?”警长的脸一下变白了。
“长官,前边就好走了。我把冰床子修一下。”赵波解释着,就向后面的小张说,“小张,把那块板子递给我!”
赵波的本意是让小张在警长的背后给他一家伙。不想小张心眼儿太直,答应一声,就把那条三四尺长的板子递了过来。警长见一根大板子擎在赵波手里,越发着慌起来,连忙把手伸进怀,吆喝说:“你,你!……”
赵波看了看这个肥胖家伙,忽地笑了。他猫下腰,靠近警长的耳朵小声说:“别怕,我是故意把你拉到这儿避一避的。你瞧,”赵波向远处一指,“那不是八路追来了!”
“啊?”警长急忙向后一看,赵波抡起木板,只听咔嚓一声……可怜警长脑子里还晃着“八路”的影子,灵魂就追随他老子去了。
赵波把板子扔下,朝警长先生瞥了一眼,就去解他的怀,掏一掏,摸出一支“枪”牌撸子
来。可是,好半天他都噘着嘴:咳,挨了这么半天臭骂,到头来只得了这么一支不顶用的东西,子弹打在鼻子眼里,简直可以把它擤出去……
一九六二年七月九日于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