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表不姓金,金表也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对外人来说已不重要了。他是小镇上首屈一指的富豪,是小镇上第一个戴欧米茄手表的人。那一块金灿灿的欧米茄手表,足够普通人买下三间房子安身。
黄昏,金表喜欢带金狮去林荫路上散步。
林荫路很肃静。常来这里散步的大都是附近的居民。他们衣着得体,行为举止文雅,谈吐幽默风趣。散步偶遇,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要打声招呼。认识的,寥寥数语,既显热情,又不至于影响人家;不认识的更要打招呼,颔首示意,体现他们有着极好的修养和与人为善的品质。
金表背着手,踱着方步,面带微笑。他身上的衣服考究,举手投足间无不体现一个成功人士的儒雅与风度。
伴随在金表身旁的金狮,无疑把他的美好形象推向极致。金狮健硕的身材,威仪的外表,还有那目不斜视的表情,以及处变不乱的神情,都让行人艳羡不已。他们深信也只有像金表这样的成功人士才配拥有藏獒。藏獒也只有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才不失为藏獒。
金表之所以给金狮喂活物,就是喜欢它有勃勃生气。
入夏,来林荫路上散步的人突然多了。
今天金表有事情耽搁了,本不想出来散步,但看金狮表现得有些烦躁,才带它出来。自从金狮咬死野猪后,它又多了一项爱好,喜欢去林荫路上遛遛。
他们走出别墅没有多远,从远处传来一片嘈杂声,夹杂着人与狗喧闹的声音。
金表皱了一下眉头,冲金狮挥了挥手,示意它回去。他转过身,金狮并没有跟上,回头一看,金狮聚精会神望着远处,随后走了过去。他有意叫住金狮,但金狮的步子越来越快,他只好跟了上去。
原来是因两条宠物狗引起的争吵。
金表皱紧了眉头。他无法理解那些养宠物的人。他们养的宠物价值不菲,与自身的穿着、外貌、行为却格格不入。即便他们穿一身考究的衣服,可在举手投足、开口说话间,无不暴露出刻意的掩饰与不协调。
金表有意离去,金狮却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深深吸引了,目光里充满了好奇与疑惑,一会儿审视着狂吠的两条宠物狗,一会儿打量着互相指责的两个女人。
这原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条京巴狗与一条沙皮狗相遇了,由相互狂吠演变为相互撕咬。女主人没有制止自己的宠物,反而大肆指责对方的错误,夹带着情绪上的失控与愤慨。对方的反击如同一把尖刀插进前者的身体,虽没有肉体上的疼痛,但精神上的疼痛让她的情绪彻底失控,由原来的单纯指责,变成了内容丰富的谩骂,甚至大有拳脚相向的趋势。
金表吃惊地看着两个女人,深感震惊,没有想到在他身边还生活着这样的人。
两个女人声势浩大的谩骂及时转移了两条宠物狗的注意力。
京巴狗仰头,怒视着对方女主人,发出一声怪叫。
沙皮狗岂能认输服软,疯狂反击。
两条宠物狗再次撕咬到一起。
金狮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丰富。最初,它不解、疑惑、好奇,随后渐渐冷静,最后冷静消失,兴奋之火被点燃了。它抽动着嘴角,目光焦渴,表情贪婪,头部被毛慢慢耸起……
金表却浑然不知。
两条宠物狗虽勇气可嘉,但动作笨拙、迟缓,尤其是身子臃肿的沙皮狗,始终没有占到优势,被身材瘦弱的京巴狗咬得遍体鳞伤,节节败退。
不知不觉,它们转到金狮身边。
谁也没有注意到,谁也没有想到,突然,金狮张开大嘴,寒光一闪,咔嚓一声。一秒钟之前京巴狗还跃跃欲试,骑在沙皮狗身上飞扬跋扈呢,一秒钟之后就咽下它的最后一口气了。
金狮微微抬起大头,嘴角下沥着几滴醒目的血水。
沙皮狗见京巴狗倒地了,发出狂妄的吠叫,仿佛是它制伏了对方。它的一声吠叫还在腹腔与喉咙间酝酿时,只听一声闷响。这声闷响原本要吼出来,却是硬生生地被憋了回去——沙皮狗也倒地不动了。
金狮原本有意助沙皮狗一臂之力,却没有想到这是个狂妄之徒。
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并不血腥的格斗,并不多的鲜红血水,唤醒了金狮的记忆——它的兽性复发了。此时,它唇齿间品尝到了温热的血后,身体里那股神秘的力量才慢慢地消散。
场面肃静得出奇。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两条宠物狗说没就没了。连它们的女主人也一脸惊诧,手捂着嘴,大脑里一片空白。围观的人屏息凝视,紧张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稍弄出异常响动,金狮的牙齿顺势切进身子里。
金表也多多少少感到意外,他瞟了一眼威风凛凛的金狮,想好了解决办法。只要两个女人提出赔偿,他二话不说就满足她们的要求。他在这方面有着太多的经验,赔偿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最好办法。
金表赞赏地拍了一下金狮的大头。金狮一时没有反应。在他看来,金狮有失礼的行为。金狮不能没有反应,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它应该表现得温文尔雅。他加重手势,又拍了一下金狮。突然,金狮大头反转,大嘴顺势噙住了金表的手腕。
金狮这个动作太惊世骇俗了。所有人,也包括金表,脸上呈现出不亚于金狮咬死两条宠物狗后给众人带来的惊慌与恐惧。
金表感到手腕隐隐作痛。
他又气又恼,作为一条藏獒,它不应该这样对待主人,尤其是在众人面前。这样一来,不仅有损金狮的形象,还将大大有损他的身份。
他腾出另一只手,很有分寸地拍了拍金狮的大头,让金狮心领神会——松口,让围观人再一次惊叹。他连拍了三下,金狮都无动于衷。他的腕部越来越疼痛。他一脸愠怒,小声呵斥道:“金狮!”
这既是对金狮的呼唤,也是命令。
金狮大嘴仍叼着金表的手腕,怒视着他。金狮迟迟不松口,金表脸上挂不住了,狠狠踢了金狮一脚。
“啊!”金表发出一声尖叫,仿佛手腕断了。这种感觉稍现即逝,随后,他的前胸就像有块烙铁烙着似的疼。金狮吐掉手腕,前肢搭在他胸前,大嘴扑向他的肩膀。
“畜生!”金表再也不能无所顾忌了,拳脚相向,连连诅咒。
此时,他的表现、行为与那两个女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金表被金狮扑倒在地。
没有人敢走过去,也没有人想到如何施救。
这时,从人群外挤进一个人——哑巴。金表一看是哑巴,又羞又恼,再次大声诅咒起金狮。
“住嘴!”哑巴大声吼道。
金表一脸茫然,仿佛哑巴突然开口说话比金狮扑倒他还要惊人,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哑巴走到金狮身边,蹲下身子,一边呢喃,一边轻轻摩挲着金狮的大头。
围观人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他的声音模糊不清,喑哑难辨。在他们看来,他原本能说得很清楚,也很流畅。大概情形太危险了,金狮太凶猛了,他害怕了,才说得如此含含糊糊。
哑巴像一位慈祥的父亲,轻声细语地唠叨着,至于他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只要看一看他苍老的面容,花白的头发,骨节突起的大手,略显浑浊的眼神,就知道这是一位任劳任怨、无怨无悔、饱经沧桑的父亲。他不善言辞,甚至不善于表达感情,或许他的感情不丰富,但这不影响他对一个人的好感。即使这个人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哪怕就是一个陌生人,他都以诚相待。
金狮的表情变了,凶狠的眼神消失了,残忍的神情不见了……
哑巴仍呢喃着,一只手轻轻抚摩着金狮的大头,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伸到金狮嘴里。
胆小的人双手紧紧捂住双眼,仿佛听到了清脆的响声——手指被金狮齐刷刷地咬断。
金狮明显感到两根粗糙的手指在扳动它的牙齿。它对哑巴的双手,每根手指都是那么熟悉,粗粝、坚硬,但也带着温度与力量。手指就像会说话,轻重缓急地敲击,发出某种声音。时间久了,它知道不同的敲击声意味着什么,随后做出相应的反应。
终于,金狮松开了大嘴,顺势舔舐着哑巴有些僵硬的大手。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唏嘘声。有人长长嘘了口气,仿佛咬住的是他。有人胸前的衣服被冷汗打湿了一大片。
哑巴并不是失语了。常年孤寂的草地生活,不仅让他的语言功能逐渐退化,也让他的思维变得简单、单纯。当他置身小镇,看到茫茫人群时,恍如置身一个诡异的世界,感到无所适从。他茫然无助时,又有着无法言表的不适与不安,话自然更少了。不知道他身世的人,误以为他天生就是一个失语者。
包括金表都这样认为。
他有个好听的名字:巴彦。
巴彦老人来自草原深处,他喜欢牧羊犬,也懂牧羊犬。他坚信天底下牧羊犬的性格、品质都是相通的,你对它好,它也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