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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扎木

藏獒瘸腿冲着大铁门发出一连串的吼声惊动了刀疤。他的目光转向大铁门,那里静悄悄的。他的目光又转向瘸腿。瘸腿高昂着头,瞪着大眼睛,透过纷长的被毛注视着他,发出类似回应的吼声。

瘸腿是被仓库大院老板淘汰下来的藏獒。老板为了感谢刀疤尽职尽责,把藏獒送给了他。

刀疤的目光转向大牧羊犬。这是一条来自草原深处的优秀牧羊犬,它太老了,有近二十岁的高龄了。

这个年龄相当于人类的百岁。

大牧羊犬颠着碎步跑到大铁门处。大牧羊犬的动作与吼声提醒他,来的应该是一个熟人。

刀疤有些不解,来仓库大院的大多是存取货物的工作人员。他们知道刀疤性格古怪,尽量不去烦扰他,每次都是摁响喇叭:两长一短。天长日久,两长一短的喇叭声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只要他听到这种喇叭声,就及时打开大铁门,一辆大货车轰隆隆地驶进大院。

大牧羊犬又发出清晰的吼声。它的吼声招惹得瘸腿吼声如雷,似乎嫌大牧羊犬抢了头功。

刀疤迈开大步走了过去,砰的一声打开大铁门。

果然,大铁门外有人——一个孩子。从他的打扮和肤色看,他应该来自草原深处。

刀疤突然出现,令少年做出惊鸟般的举动,身子向后弹开,拉开了与刀疤的距离。他轻盈的举动让刀疤暗暗吃惊,他时刻处在自我保护意识中,稍有不测,立刻做出反应。刀疤打量着他。他的眼神明显有初见陌生人时那种不自然的羞赧。这是很少与外人来往,生活在草原深处的人特有的神色。他一直感到不安,尤其是看到不怒自威的刀疤后,胆怯像风一样把他裹住了。

瘸腿恰好看到他跳开时的情景,发出具有破坏力的吼声,剧烈地跳动着。

刀疤偷偷瞥了一眼瘸腿,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刀疤误以为少年从此处路过,瞟了他一眼,转身向大铁门里走去。这时,少年做出一个非常举动,紧跑几步追上刀疤。刀疤猛地转过身,审视着他。与刚才相比,少年目光中的胆怯不见了,却依然那么羞涩。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翕动着嘴角,似乎想要开口说话。越着急越出错,他只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

刀疤看到这里,第二次向大铁门走去。

“可以让我进去吗?”他嗫嚅地问。

少年微弱的声音恰好被瘸腿霹雳般的吼声淹没了。他只看到一个宽厚的背影,就被大铁门吞噬了。随着砰的一声响动,他的想法被这道无情的门击碎了。

少年的出现,只是给刀疤平静的生活吹过一缕微不足道的晨风。不过,两天后,刀疤竟奇迹般又遇到了他。

刀疤坐在小镇巷尾某个饭馆里畅饮时又见到了少年。刀疤并不常去饭馆,他早已习惯了深居简出的生活,讨厌热闹的场所。没有了下锅的米,他才走进饭馆。

刀疤看到少年时有些吃惊。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原来背在肩上的那个包裹已不知去向,脸上还多了几道或深或浅的抓痕,这应该是小镇上那些无所事事的少年留给他的纪念吧。

少年站在那里,匆匆打量了一眼,目光转向一个正在低头吃馅饼的中年男子身上,做出夸张的吞咽动作。就在他做出第二个吞咽动作时,服务员走了过去,大意问他吃饭吗,他象征性地点了一下头。服务员又问他吃什么,他指了指那个低头吃馅饼的中年男子。服务员问需要多少,他竖起一根手指。“一斤?”服务员猛地提高了声音。他似乎怕被别人听到,立即低头收眼,视线落在脚尖上,虚虚地点了一下头。

整个过程,少年没有说一句话。

刀疤依稀记得他会说话。

很快,服务员端来了馅饼。

少年夹起一张馅饼,狠狠咬住一角,没有咀嚼,而是直接吞咽。他用了连续几个吞咽动作,一张馅饼就滑进胃里,他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他担心被别人发现狼狈的吃相,用一只手掩着,另一只手抓起水杯,连续吞下几口水,才把那种吞吃带来的不适消除掉。

他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刀疤想到这里,收回目光,不过,那整整一斤馅饼并不是他能消化掉的。

草原上的这种美食,对任何一个人都有着巨大的诱惑力。那被开水烫过的面富有弹性与韧性,即使裹着一层肉饼,被高高提起不仅不破裂,还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肉馅的成分。那肉饼里的肉是草原上久负盛名的牛肉或是羊肉。即使被剁碎,仍保留着肉质的醇香,也散发着牧草的清香。经过植物油的煎制,这道美食外酥里嫩,散发着诱人的味道。

它富有营养,但吃多就会产生油腻的味道,在短时间内难以消化掉。更何况是整整一斤馅饼,哪怕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也难以胜任,却被少年风卷残云般地消灭掉了。

刀疤再次抬起头时,只看到少年眼前摆着一个空空的盘子。刀疤暗暗吃惊,他这是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小小的胃能承受得住吗?

少年迟迟没有走的意思,脸上呈现出少有的羞涩神色,似乎被人发现了刚才的不雅吃相。

这原本平静的一幕引发了争吵。大概少年要急切地表白,说话才断断续续,吞吞吐吐。他用手势代表无法说清楚的语言,可在服务员和顾客看来,他有耍无赖的意思。而且这件事竟然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

刀疤听明白了:少年身上没有钱,愿意用做工弥补。他可以用双倍的工作做补偿。刀疤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很长的时间,那毫无表情的目光已把他列入小蟊贼的队伍中了。尽管此前刀疤还对他有一分难得的好感。

服务员做不了主,只好请来了饭馆的老板。

老板气势汹汹的态度让人感觉少年吃掉的不是一斤馅饼,而是一家饭馆,老板声言不要做工,必须马上付钱。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怔怔地注视着老板,脸上的羞怯神情少了,反而冷静了许多。

他再一次陈述理由:身上没有钱,愿用做工做补偿。

老板盯着他,骂出一连串难听的话。少年愣了一下,脸色涨红,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涌到脸上了。他把拳头攥得紧紧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锋芒。老板没有想到他有如此表情,再次诅咒起来,扬言既然他品尝了馅饼的味道,那就让他再尝尝拳头的滋味。

他没有动,抿紧了嘴角,注视着向他逼近的老板。看来,他愿意用一顿惩罚来做补偿。

刀疤及时出现了,无声地把一张钞票递到老板面前。

老板脸色大变,无处发泄的怒火迅速转移到刀疤身上。当他看清刀疤一脸冷峻表情,尤其是看到那条深深的疤痕时,怒火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刀疤特意看了少年一眼,这是刀疤难得的表情,已经排除了他小蟊贼的身份。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刀疤,四目相对,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惊喜,刀疤却给他一个背影。他目光中的惊喜渐渐地熄灭了。

少年在刀疤的记忆中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几天后,刀疤又去了那家饭馆,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刀疤好像在寻找什么,视线一次次落在门外,又落到少年曾经坐过的地方,直到暮色笼罩了小镇,路灯泛起昏黄的光线,他也没有出现。

不知不觉中,刀疤喝多了。他站起来时弄出巨大的响声,如同推翻了桌子。其实,他起来时带翻了椅子,向前迈步时又撞翻了桌子——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刀疤摇摇晃晃地走出饭馆,下台阶时,身子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倒。有一个人及时扶住了他。刀疤下意识地伸出胳膊,就势搭在那个人身上。那个人身子太瘦小了,刀疤如同倒在地上一样。

那人知道刀疤的住处,径直向仓库大院走去。来到大铁门外,他在刀疤身上摸索出钥匙,打开了大铁门。

一路上,刀疤昏昏欲睡。大概因为多年做仓库大院看守人养成的警惕性吧,这时刀疤醒了。他向身后扫了一眼,没有人,随手推开大铁门走了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铁门。刀疤误以为没有人跟进来,也没有注意到身底下那个人始终用身子架着他。

仓库大院里冷不丁冒出一个大活人,势必激起瘸腿惊天动地般的吼声。可惜,刀疤进入了昏睡状态。

木板房里亮了一夜灯。

入夜后,偶尔,瘸腿冲木板房怒吼一声,哪怕是在深更半夜,它也没有中止。

刀疤醒来,已是第二天的黄昏时分。他感到口干舌燥,嗓子眼儿处有条火龙似的,他勉强睁开眼睛,足足过了一分钟,眼前才停止天旋地转。他挣扎着坐起来,手习惯性地伸向放杯子的地方。这时,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猛地坐正身体,吃惊地看着。

那个少年,手里端着滚烫的奶茶向自己走来。

刀疤静静地打量着少年,依稀回忆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个搀扶他回来的人就是眼前的孩子。他没有离开这里,陪了刀疤一天一夜,他又是在何处过夜的。刀疤的目光在木板房里寻找着。木板房里堆积着生活必需品,多一个人,连转身的空间都是有限的。

喝下一碗奶茶后,刀疤不那么干渴了,抽出更多的时间回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少年与他偶遇,看他醉得不省人事,把他送回仓库大院,并且照顾了他一天一夜。

这时,少年端来了米粥。他懂得照顾人,知道酒醒后吃什么比较合适。

刀疤一边喝着粥,一边想心事:如何回报他。如果他喜欢这里,可以住下来,还可以做自己的帮手。

刀疤做事简单,没有向少年说明,也误以为他同意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不是刀疤所能理解的:少年冲刀疤一笑,大概说你醒了,没事吧。说完,他转身向大铁门走去。刀疤怪怪地看着他,直到他消失在大铁门外,瘸腿的吼声铺天盖地而起,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一幕发生在三年前,给他寂寞的生活留下了一抹鲜活色彩,也给他几乎一片空白的大脑留下一段斑斓的记忆。

刀疤注视着扎木,他身子瘦削,那双黑白大眼睛透着聪明与善良,也透着坚忍与顽强。扎木的眼睛很像一个人,尤其是冲他微笑时,那目光,那神情,甚至脸上的两个酒窝都与那个人那么相似。

十几年过去了,刀疤把那个人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在熟悉的蒙古包里,如果不是面对阿爸,他不会想起过去的事情。

他的内心仍在作怪。

刀疤偷偷地打量着扎木。的确,扎木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个眼神都与那个人如此相似。那个人给他带来短暂幸福后,留给他更多的是绵绵无期的羞辱与伤感,甚至还有无法抹掉的伤痛。

刀疤沉浸在迎娶新娘青格的幸福中。

青格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乐观、开朗、善良。她冲破家人的阻挠,勇敢地骑上骏马,跨过那条汹涌的河,主动来到刀疤身边。青格的到来如同给刀疤,给这个家浓墨重彩地画上了一笔,让原本寂寞、毫无生气的蒙古包充满了笑声与生机。青格把蒙古包从里到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她制作的奶制品似乎融进了她的影子,总是透着油脂般的光滑与精致。她把奶制品拿到镇上销售,总是被人抢购一空。

青格的性格影响了刀疤,那个之前沉默寡言、做事粗鲁的他不见了。

一个叫老黑的人闯入,打乱了他们的幸福生活。

老黑虽不是草原上第一个经营牲畜的人,却是最成功的商人。进入秋天后,老黑带着草原外的人进入草原的每个角落,经过一番价格上的判断,以最低的价格收购牧民的牲畜,然后运进城里。两下一折腾,他的腰包就鼓起来了。他不仅从事这些活动,有时还顺便把草原上的野生动物狍、獾、野猪、狐等运出草原。当然,他做这些事情都是偷偷摸摸的。

老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会揣摩每一个人的心思,知道每一个人需要什么,渴望得到什么。草原人闭塞的生活给他提供了用武之地。一来二去,老黑有了很多草原朋友。当他与主人在价格上你来我往交锋时,就有人主动站出来替他说话。

谁都清楚,老黑已经占了很大便宜,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私欲像无底洞一样深不可测。

刀疤一眼识破了老黑的伎俩,站出来揭穿老黑的行为。他人微言轻,没有谁相信他,反倒受到嘲笑、讥讽。他恼羞成怒,要把老黑赶出草原。草原不是他的,是大家的,他没有这个权力。他的行为也只能进一步遭到老黑等人的嗤之以鼻。他无法发泄的怒火转移到青格身上。

的确,老黑是在青格的介绍下进入这片草原的。

青格笑了,说他是嫉妒老黑才说出这种话。

原本一句玩笑话在刀疤心里留下了阴影。他们之间有了第一次争吵,继而有了第二次争吵,第三次争吵……到最后,争吵成了家常便饭。这给他们的幸福生活蒙上了阴影。

刀疤爆发了,掷地有声说道,如果青格喜欢外面的生活,喜欢老黑,就去小镇找老黑吧。

直到现在,他都不认为那是一句令人寒心刺骨、伤心欲绝的话。

当天夜里,青格没有回来,第二天青格也没有出现……刀疤在一次次等待、失望、煎熬中,走向了绝望。事隔多天后,他听说有人看见青格与老黑出现在小镇上,那一刻他的心理防线崩溃了,心彻底死了。

这件事给他带来的羞辱,恰似秋末的阳光,虽不灼人,却能慢慢地渗透到骨子里。

刀疤选择逃离,来到小镇。置身茫茫人海的小镇上,等于他与过去彻底断绝了关系。

刀疤没有想到,他的生活和感情归于平静后,竟被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扎木撞得人仰马翻——扎木的神情与青格的神情是那么相似。他刚刚对少年产生的几分好感立刻灰飞烟灭,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

尽管他与扎木没有任何的利害关系。

渐渐地,刀疤冷静下来,他是来寻找一条大犬的。

此时,他听到犬崽有力的吼叫,迈步走出了蒙古包。

刀疤眼前一亮,两条犬崽身子肥壮、滚圆,头颅硕大,四肢粗壮……这恰恰符合他的标准。他急切地问道:“大犬呢?”

巴特尔手指着远处。

刀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附近有一个隆起的土堆,那上面覆盖着茂盛的牧草。在晨风的吹拂下,牧草尖上闪动着金光。他猛地站起来,本想跑过去看个究竟,猛然意识到那条雌犬已经不在了。

“另一条呢?”刀疤脱口而出。

巴特尔摇了摇头。 cuCGgtgbsEmpRN0rYVFjn0ZaevHnILUFskorbXXqC+Yrt/8wzGnYjAnRHsRr7q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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