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里,草原环境发生了明显变化。
刀疤进入草原一个多月了,始终没有看到身材高大、形象威武的牧羊犬,倒是遇到了一些身材瘦小的牧羊犬。它们冲他狺狺狂吠,可是哪怕他挥动一下手臂,或是迈动一步,这些所谓的牧羊犬立刻夹紧尾巴逃了。它们一边仓皇而逃,一边回头观望,那眼神、那动作,猥琐极了。
在他的记忆中,草原上很少有这种花哨的牧羊犬。它们只是徒有其名,其行为也大大玷污了牧羊犬的形象。
刀疤在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感情挫折后,悄然离开了草原,来到草原边缘小镇——舍伯吐(位于内蒙古自治区科尔沁左翼中旗境内)。这里原本是一片水草丰茂的草原。最初,游牧人在这里建成方圆几十里内最大的定居点。后来,在经历了一次规模颇为壮观的移民潮后,定居点变成了繁华、热闹的小镇。又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小镇已粗具城市规模。
刀疤来到小镇后,深居简出,把全部感情与生活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来厮守一座偌大的仓库大院。大院里面有堆积如山的货物,那是小镇上一些不劳而获的小蟊贼频繁光顾之地。自从他做仓库大院看守人之后,他们彻底结束了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当然,也有人对他恨之入骨,但慑于他的冷酷与无情,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他尽职尽责看守仓库大院时,另一半感情、生活给了与他相依为伴的大犬。在儿时,他对牧羊犬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经历感情挫折后,他把感情转移到对人忠诚的大犬身上。
仓库大院里虽有两条大犬,但显然不是他喜欢的,他希望拥有一条名副其实的草原牧羊犬。他要寻找一条中意的大犬,做他的伙伴、朋友。
刀疤暗暗惊叹: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成群的牲畜。管理牲畜的主人骑着摩托车,而不是骑着马。如此庞大的牲畜群竟然少了牧羊犬的身影……他感到希望越来越渺茫。
清晨,刀疤离开借住的蒙古包,继续向草原深处走去。
远远地,刀疤听到了牧羊犬的吼声,那吼声气贯长虹,他为之一振。当他循着吼声看到一条瘦弱的狗时,瞬间,那股兴奋劲像被风抽走了一样。他呆呆地打量着这条羸弱不堪的狗,怀疑它瘦瘦的身体里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源源不断地制造出号叫。
它一边喋喋不休地狂吠,一边摆出一副霸气的模样打量着刀疤。
他对眼前这条外强中干的狗厌恶极了,草原上怎么会有这种狗呢?就在这时,这条狗竟然扑了过来。他瞧准机会,狠狠踹了它一脚。
刀疤喜欢狗,是驯狗高手,当然也知道哪里是狗的软肋。这一脚结结实实踹在狗的胸口上,仿佛有一把钝刀慢慢地切割着它的神经——号叫声连连。他好奇地打量着,如果它把号叫的力量转移到扑咬上,或许是一条不错的狗。可惜,它用错了地方。
暮色到来之前的余晖有着浓烈的颜色与温度,把草原浸染得富有光泽与亮度。也就在这时,刀疤看到一条浑身被毛漆黑如墨的牧羊犬。它站在余晖的阴影里,显得既高大,又威武。
他一路小跑过去,希望听到它低沉、富有威力的吼声;更希望它仰起头,挑动着嘴唇,露出雪白锋利的獠牙……那条牧羊犬竟然没有察觉到附近出现了陌生人——正低头专心致志地嗅着什么。
刀疤暗暗吃惊,在这条高大的牧羊犬身上不仅缺少警惕,更缺少完美身材。它身子臃肿,仿佛水桶似的向两翼与腹部扩展。大概营养过于丰富和很少活动,才导致它的身体像猪一样蠢笨吧。在它身上找不到任何优秀牧羊犬的特性了,身高除外。
草原人怎么能把一条优秀的牧羊犬当作宠物养呢?
刀疤决定不再漫无目标地寻找下去了,却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大犬。他没有朋友,就连认识的人都是有限的。他把有限的几个人翻来覆去地思索过多遍后,猛然间想起了儿时的一个伙伴,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喜欢牧羊犬。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特征:话语少。他知道儿时的伙伴住在边境线附近,那里有辽阔的草库伦(库伦,蒙古语,围起来的草场),环境更艰险,理应有机智、聪明的牧羊犬。
刀疤在经历了多天的行走与打探后,远远地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
这时,从蒙古包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们互相观望彼此多时,随后爆发出洪亮的笑声,这就是他要找的儿时伙伴。
刀疤没有避讳,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去找巴特尔啊!”儿时的伙伴兴奋地提醒道。
刀疤漠然地注视着伙伴,他认识的人少之又少,记忆中谁是巴特尔,又是哪个巴特尔……
“当然是你阿爸呀!”伙伴并没有注意到刀疤微妙的表情变化,快人快语道,“你阿爸是远近闻名的养犬高手,或许他能满足你的愿望。”
这个名字既让他感到亲切,又让他感到陌生。他成功逃离草原,融入小镇后,也把这位至亲忘得一干二净。同时,已远离的羞辱如同沉渣泛起,侵袭着他。
刀疤本以为随着夜色来临,纷乱的思绪也就被黑夜吞噬了,却没有想到思绪像黑滚滚的夜一样撩拨着他,重重地把他包裹了,让他一夜难眠。
十几年后,刀疤终于回到了熟悉的蒙古包。他打量着这里的一切,木门上原本朱红的油漆已剥落殆尽,露出的木质又被风吹雨淋,变得陈旧。蓝白相间的毛毡更显陈旧,被另一块同样陈旧的毛毡苫盖。哈那墙(蒙古语,蒙古包里的墙,一般用柳木或榆木制成,用皮绳穿起来,便于拆卸)吸收了太多的油烟变得乌黑发亮。
巴特尔依然那么清瘦,高原紫外线和草原硬风把他的面容雕蚀得过于苍老,脸上的皱纹如同粗糙的石棱坚硬而明显。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也无法抵御漫长岁月和沧桑生活而变得有些混浊。
巴特尔看到刀疤,脸上绽放出如花般的微笑。这一笑让那略显混浊的眼睛变得明亮如初,有着火一样的温度。如同刻刀雕刻的皱纹也舒展开了,绛紫色的脸庞都放射出耀眼的光彩。刀疤看到这里,内心一阵绞痛,他曾经一怒之下与巴特尔不辞而别,却没有想到巴特尔忍受着比他还要多、还要深的痛苦。他愧疚极了。
最初,巴特尔没有认出刀疤,误把他当作路过的陌生人。刀疤古怪地打量他时,他才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人。他认出了刀疤,那双眼睛里依然有他熟悉的眼神,失声喊了出来:“宝音仓!”刀疤脸上的那条疤痕,穿过眼睛,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这个名字对刀疤来说是陌生的。
巴特尔笨拙地招呼刀疤,笨手笨脚地端出奶茶。
刀疤打量着蒙古包,蒙古包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一切都变得整洁有序。
两人盘腿相向而坐。巴特尔询问刀疤的情况,当他知道刀疤还是独自生活时,多少感到有些吃惊。
这时,从远处传来清晰的马蹄声。铿锵有力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如同鼓槌一样频频击打着地面。
刀疤的目光转向蒙古包外,从远处疾驰而来一匹马,那匹马高昂着头,一路狂飙猛进,身后裹挟着一团尘土,仿佛一张巨大的伞随风而舞,硕大的四蹄强有力磕打着土路。骑马人稳稳地骣骑(不配马鞍)在马背上。马身后的尘土越聚越多,越来越浓,团团包裹了一人一马。人与马的身影反而变得模糊了。
刀疤看得热血沸腾。他曾有一身非凡骑技,可自从离开草原后,很少有机会接触马了,更很少酣畅淋漓地骑行了。
眨眼间,骏马来到蒙古包前。马上人右腿一骗,整个人如一片树叶轻飘飘落地了。他熟练地摘掉马笼头,一拍马后尻,人与马走出还没有散尽的烟尘。
刀疤有些吃惊,从马上下来的是一个少年。
少年径直走进蒙古包,看到刀疤那一刻先是一愣,不失礼貌地冲他微微一笑。刀疤做事粗鲁、莽撞,不会察言观色,但紧接着少年的一系列表现还是吸引了他,少年那份平淡与从容的神情,和寻找东西时表现出的娴熟与自然,表明他是这里的主人。
刀疤糊涂了,在他的记忆中,家里人,包括亲属中都没有这样一个少年。从时间上推断,少年的年龄应该与他离开草原的时间相仿。
刀疤仔细端详着少年,少年身材匀称,脸色暗红,那应该是高原紫外线和草原硬风带给他的结果。少年眼睛明亮,长长的睫毛,嘴唇上有一层浓密的短髭。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少年。
刀疤把目光转向巴特尔,希望巴特尔能说明这一切。
巴特尔好像忘了刀疤初来乍到,也忘了刀疤与少年是陌生的。在他的记忆里,刀疤从没有离开过草原,刀疤应该清楚少年是谁。
刀疤彻底糊涂了。他虽然不是敏感心细之人,但蒙古包里突然多了一个大活人,总让他感到有些不适。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碍于少年在场,才数次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之所以没有急于开口,还因为少年像照顾客人似的照顾他。
刀疤的注意力一直在心事上,也就忽略了巴特尔看他时意味深长的目光,尽管是偶尔一瞥,但秘密已是不告自破。
刀疤的思维在否定与肯定之间经历了数次徘徊后,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少年是这里的主人。
刀疤的心思被突然出现的少年打乱了,以致错过了从远处传来的犬崽的叫声。那叫声底气十足,富有质感与力量。
暮色笼罩了草原。
少年手脚麻利地给刀疤收拾出过夜之处。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奔波,刀疤的确累了,被酒精麻木的大脑也暂缓了思索,迫切要求进入休息状态。
浓浓夜色掩盖了草原。不时,从远处传来一两声悠长的蛙鸣,给人寂寥之感的同时,也让人有种回到了空旷如古时代的感觉。
刀疤躺在毛毡上,被浓重的夜色紧紧地包裹了。原本被酒精麻木,要进入睡眠状态的脑细胞,此时变得异常活跃。他的思绪又回到少年身上,在并不丰富的记忆中又搜索了一遍,依然没有找到与这个少年哪怕一丝一缕的联系。
他猛然想起一件事,那是他初到小镇不久后,听一个熟人说起过巴特尔抱养了一个弃婴。当时他没敢多问,如做了亏心事逃遁了。事后他又想起这件事,“巴特尔”只不过是一个与阿爸同名,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现在看来,那不是空穴来风,确有此事。这个少年就是那个弃婴吧。
从刀疤身边传来两人均匀的鼾声。突然出现的他,并没有打乱巴特尔和少年的正常生活。
刀疤并不擅长思考,可一旦思考起来就有钻牛角尖的习惯。他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睡梦中。他醒来时,蒙古包里照射进来一条狭长的光线。光线中那如同浮尘似的光斑再一次扰乱了他的视线,不经意间,他发现少年在观察他。
刀疤激灵一下醒了,恍惚中回忆起,他与这个少年曾有过几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