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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与模型

经济学模型包含着清晰阐述的假设和行为机制。因此,它们选择了使用数学语言。翻开任何一本经济学期刊,你都会发现几乎无数的方程式和希腊字母。以物理学的标准来看,经济学家运用的数学不是很高级,因为对于大多数经济学理论分析而言,基本的多元微积分和最优化知识通常就足够了。尽管如此,经济学运用的数学形式的确需要读者有一定的准备。它在经济学和大多数其他社会科学之间树起了相互理解的壁垒。这也凸显了非经济学家对经济学的怀疑:数学使经济学家仿佛脱离了现实世界,活在他们自己创造的抽象世界里。

当我还是个大学生时,我知道我想要获得一个博士学位,因为我喜欢写作和研究。但我对很多社会现象都有兴趣,无法在政治学和经济学之间做出抉择。这两个学科的博士培养项目我都申请过,但我最终加入了一个跨学科的硕士培养项目,从而推迟了最终的决定。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是什么最终结束了我的犹豫。我在普林斯顿大学伍德罗·威尔逊学院的图书馆里,拿起了最新一期的《美国经济评论》和《美国政治评论》,分别是这两门学科的旗舰刊物。把两份刊物放在一起看,我意识到,如果我有经济学博士学位,我也能阅读《美国政治评论》,但如果我有政治学博士学位,《美国经济评论》上的很多内容我就完全无法理解。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也意识到,这个结论也许不那么正确。撇开数学不论,《美国政治评论》上的政治哲学文章,可能和《美国经济评论》上的任何文章一样深奥。而且,政治学后来也大量借鉴了经济学路径,应用了数学方法。尽管如此,我当时的观察仍代表了部分真相。直到今天,在社会科学领域,经济学仍大体上是独一无二的若不接受必需的研究生训练,就几乎完全无法理解的学科。

经济学家运用数学的理由常常被人误解。这不是为了把事情弄得曲折复杂,或者宣称要掌握更高的真理。基本上,经济学运用数学是出于两个考虑——清晰与连贯,都与追求荣耀无关。首先,数学确保了模型的各种因素,包括假设、行为机制、主要结论等,都是明确阐述和清晰的。一旦一个模型以数学形式表达出来,对于任何能看懂它的人来说,其含义或用途就是明晰的。清晰性具有很大的价值,但往往被人忽视。直至今天,关于卡尔·马克思、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或约瑟夫·熊彼特到底说了什么,我们依然有无穷的争论。尽管三人都是经济学巨匠,但他们基本上(不是完全)是以文字方式阐述其模型的。相比而言,关于保罗·萨缪尔森、约瑟夫·斯蒂格利茨或肯尼斯·阿罗在阐述他们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理论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并没有引起任何争论。经济学模型要求一切细节都要明确。

数学的第二个价值是确保模型的内在连贯,简单说,就是能从假设中推导出结论。这是一个看似平凡却不可或缺的贡献。一些主张足够简单,不言自明;另一些主张则需要谨慎对待,尤其是因为我们的认知偏向有时可能让自己接受想要的结论。有些时候,模型的结论是明显错误的。但更经常出现的情况是,论据并未得到很好的说明,一些关键假设被忽略了。在这种情况下,数学就是有用的检验方式。前凯恩斯时代的经济学巨人、第一本真正的经济学教科书的作者阿尔弗雷德·马歇尔,就有一条好法则:把数学作为一种速记语言,将论证翻译成文字,然后把数学烧掉!或者,就像我跟学生说的,经济学家运用数学不是因为他们聪明,而是因为他们不够聪明。

当我还是个年青的经济学者时,我听过伟大的发展经济学家、197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瑟·刘易斯爵士的一次演讲。刘易斯有一种神秘的能力,他能运用简单的模型,提炼出复杂的经济关系的精髓。但像许多有更老传统渊源的经济学家一样,他也倾向于以文字而非数学方式表达观点。他那次演讲的主题是,什么决定了穷国的贸易条件,即出口价格与进口价格之比。当刘易斯结束演讲时,听众中一位更年轻、更数学导向的经济学家站起来,在黑板上草书了几个方程式。他说,他一开始对刘易斯教授讲的东西感到疑惑。但在刘易斯不解的注视下,他继续说,现在他明白了:这三个方程式可以决定这三个未知因素。

可见,数学在经济学模型中扮演着纯粹的工具性角色。理论上,模型不需要数学,模型的有用性或科学性也不依赖于数学。 如阿瑟·刘易斯的例子说明的,一些一流经济学家根本就不怎么用数学。托马斯·谢林提出了现代博弈论的一些核心概念,如可信性、承诺、威慑力等,而他是以基本上不使用数学的研究赢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 [1] 谢林有一种罕见的天赋:只使用文字和现实例证,最多是图表,就把策略思维者之间的互动以相当复杂的模型展现出来。他的著作对学者和决策者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不过我必须承认,只有在以数学方式完整展现他的观点和论证之后,我才彻底明白其观点的深度和论证的精确性。

非经济学的社会科学用得更多的是非数学模型。当一位社会科学家说“我们假设……”或者类似的话,然后提出一个抽象概念时,我们总是可以断定,他准备运用模型了。例如,社会学家迭戈·甘伯塔(Diego Gambetta)在要考察对知识性质的不同认识所造成的结果时,是这么说的:“假设有两个理想类型的社会,仅在一点上有区别……” [2] 政治学论文里经常提到各种因变量与自变量,这显然说明,作者虽然不使用明确的模型框架,但依然在模仿模型。

看起来直观的文字论证,在更严格的数学审视之下,经常是失败的,或者是不完整的。原因在于,“文字模型”常会忽视不明显但可能很重要的相互作用。例如,许多经验研究发现,政府干预和产业表现之间有负相关关系,获得补贴的产业的生产率增速低于其他产业。很多人,甚至经济学家,也会这么推理:政府一定是基于错误而非正确的理由进行了干预,是在政治游说下支持弱势产业的。这也许听上去很合理,显而易见,甚至不需要进一步的分析。但是,如果我们以数学方式描述政府基于正确理由干预(通过补贴产业来提高经济效率)时的行为,我们会发现,上述推论可能不成立。因市场机制不健全而表现不佳的产业,的确需要更大力度的政府干预,但干预不应达到使其劣势完全被抵消的程度。因此,补贴与产业表现之间的负相关性,并不能告诉我们政府干预是对的还是不对的,因为两种类型的干预都会制造出这种相关性。不明白的话,我们可以用数学方式来检验。 [3]

另一个极端是,太多的经济学家迷上了数学,忘记了它的工具性质。在经济学中,过度的形式化,为了数学而数学,已经泛滥成灾。一些经济学分支,如数理经济学,已经变得更像是应用数学,而不是一门社会科学,其参照系已经变成其他数学模型,而不是现实世界。一篇数理经济学论文摘要的第一句是:“我们根据否决机制,证明瓦尔拉斯预期均衡的新特点,这是具有一个完备有限测度空间的行为人且具有差异信息的经济体。” [4] 数理经济学最重要,也最为数学导向的刊物之一《计量经济学》( Econometrica ),曾一度暂停对“社会选择”理论(关于投票机制的抽象模型)的探讨,因为该领域的论文已变得过于数学化,过于玄奥,完全脱离了现实政治。 [5]

不过,我们或许也不能对这些工作过于仓促地下定论,值得指出的是,经济学领域一些最有效果的实践应用,正是来自高度数学化、肯定难以为门外汉理解的模型。以抽象的博弈论为基础的拍卖理论,即使对很多经济学家而言,也是深不可测的, [6] 但联邦通信委员会以此为基础制定规则,以最有效的方式向电话公司、广播公司分配美国通信频段,还为联邦政府赚到了600多亿美元的收入。 [7] 同样高度数学化的匹配及市场设计方面的模型,今天被用来向医院分配患者,向公立学校分配学生。在上述例子里,似乎高度抽象、和现实世界几乎没有关系的模型,在多年后都证明了其现实应用性。

好消息是,与人们的通常印象不同,单凭数学并不能让人深入经济学。重要的是“智慧”:有能力对老话题带来新见解,让难解的问题变得可解决,或针对一个实质性问题设计一种新颖的经验分析。事实上在经济学界,对数学方法的强调早已过了其巅峰期。今天,顶级期刊对实证导向或与政策相关的模型的重视,已远远超过数学化的纯理论分析。经济学明星和被引用最多的经济学家,并不是那些数学怪才,而是对贫困、公共财政、经济增长、金融危机等重要公共问题做出阐释的人。

[1] Thomas C. Schelling, The Strategy of Conflict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0);Schelling, Micromotives and Macrobehavior (New York:W.W.Norton, 1978)。

[2] Diego Gambetta, “‘Claro!’ An Essay on Discursive Machismo, ”in Deliberative Democracy , ed. Jon Elster(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24.

[3] Dani Rodrik,“Why We Learn Nothing from Regressing Economic Growth on Policies,” Seoul Journal of Economics 25,no.2(Summer 2012):137-151.一个和经济学关系较远的例子是,著名的进化生物学理论家约翰·梅纳德·史密斯解释了为什么要把观点数学化,视频可见http://www.webofstories.com/play/john.maynard.smith/52;jsessionid=3636304FA6745B8E5D200253DAF409E0。史密斯说,他对以文字表述的理论感到不满意。该理论试图解释,为什么一些动物,如羚羊,会在奔跑时上下跳,这种行为被称为“蹿跳”(stotting)。它似乎不符合效率原则,因为这会减慢速度。该理论认为,“蹿跳”是向潜在的捕食者显示,这头羚羊不值得追捕:它跑得太快了,乃至于就算以这种低效方式奔跑,也能够逃脱。史密斯记述,他曾试图以数学方式把这一说法纳入模型,但总是不能证明想要的结论:在动物把“蹿跳”当作一种发送给捕食者的信号时,这么做是符合效率原则的。

[4] Marialaura Pesce, “The Veto Mechanism in Atomic Differential Information Economies, ” Journal of Mathematical Economics 53(2014):33-45.

[5] Jon Elster, Explaining Social Behavior: More Nuts and Bolts for the Social Science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461.

[6] 对该理论的相对非正式的介绍,可参见Paul Milgrom,“Auctions and Bidding:A Primer,”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3,no.3(Summer 1989):3-22。更全面的介绍可参见Paul Klemperer, Auctions Theory and Practice (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4)。

[7] Golden Goose Award, “Of Geese and Game Theory: Auctions, Airwaves—and Applications, ” Social Science Space , July 17, 2014, http://www.socialsciencespace.com/2014/07/of-geese-and-gametheory-auctions-airwaves-and-applications. JG2ZsSNaxJJBVrNtEVEadWCh6jVJ423INAU0H48j5clXx1PZpMq6fs8FSwsEle3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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