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型的多样性

经济学家设计模型来反映社会交往的显著特征。这样的交往通常发生在商品和服务市场。经济学家倾向于对市场做相当宽泛的理解。买家和卖家可以是个人、企业或其他集体组织。几乎任何东西都可成为商品和服务，包括政治职位、地位等不存在市场价格的东西。市场可以是本地市场、地区市场、全国市场或国际市场。市场可以是有形的，如集市；也可以是虚拟的，如远程商务。经济学家通常关注市场的运行情况：市场是不是有效利用了资源；市场能不能改进，如何改进；交易收益是如何分配的。不过，经济学家也会用模型来说明其他机制的运行情况，如学校、工会、政府等。

然而，究竟什么是经济模型呢？最便捷的解释是，模型是对事物的简单化，通过剔除干扰因素，来表现某种具体机制如何运行。模型集中分析特殊原因，研究这些原因如何在某个体系中产生效果。建模者构建一个虚拟的世界，揭示整体的不同部分之间某些类型的联系，这些联系是你在看这个无比复杂的现实世界时难以觉察的。经济学中的模型与医生、建筑师使用的物理模型没有区别。你在医生办公室看到的呼吸系统的塑料模型，就只显示肺的细节，而忽略身体的其他部位。建筑师可能造一个模型来反映某栋房屋周边的地貌，或显示屋内布局。经济学家的模型与此类似，只不过不是物理的，而是用语言和数学来象征性地表现的。

经济学最常用的模型是供求模型，这是每个经济学初学者都熟悉的。它表现为一条向下倾斜的需求曲线和一条向上倾斜的供给曲线的交叉，两个坐标轴代表价格和数量。 ^[1] 它所代表的虚拟世界是经济学家所说的“完全竞争市场”，其中有大量的消费者和生产者，都追求各自的经济利益，没人有能力影响市场价格。这个模型忽略了很多因素：人可能有物质动机之外的动机；情绪或者错误的认知惯性可能遮蔽理性；有些生产者的行为可能是垄断性的，等等。但是，它的确能说明现实市场经济的一些简单的运行原理。

一些原理显而易见。例如，生产成本的提高会推高市场价格，降低需求量和供给量。又如，如果能源成本上升，那么公用事业账单会增加，家庭就会找别的办法来节省取暖费、电费。但另一些机理就不是显而易见的了。例如，对某种商品（如石油）的生产者还是消费者征税，与最终谁会支付税收无关。税收可能是针对石油企业的，但最终消费者会在加油站以更高价格的方式支付税收。或者，税收的额外成本可能以销售税形式转嫁给消费者，但石油企业最终可能被迫以降价方式抵消这些成本。这都取决于需求和供给的“价格弹性”。如果再加上一长串的额外假设（后文将详述），这个模型还可以对市场运行效率做出相当有力的判断。具体而言，竞争性市场经济的有效性在于，在不降低一个人的福利的情况下，不可能提升另一个人的福利（即经济学家所说的“帕累托效率”）。

再来考虑一个非常不同的模型——“囚徒困境”。它源于数学家的研究，但现在已是很多当代经济学研究的基础。它通常这么表述：两个囚徒中如果有任何一个认罪，两人就都会受到惩罚。我们来把它表述为一个经济学问题。假设两家相互竞争的企业必须决定是不是要拨出一大笔广告预算。做广告将使一家企业抢走另一家企业的部分客户。但如果两家都做广告，对客户需求产生的作用就将抵消，两家企业最终将白花钱。我们可能会觉得，两家企业都不会花大笔钱做广告，但该模型显示，这个逻辑是错误的。如果两家企业都独立做决策，只考虑自己的利润，那么每一家都有做广告的动力，不管对方如何做。 因为假如对方不做广告，我做广告，我就可以抢走对方的客户；假如对方做广告，我也必须做广告，以避免我的客户流失。于是两家企业最终会陷入一种坏的均衡状态，都不得不浪费资源。与上一段描述的市场不同，这个市场根本不是有效率的。

这两个模型的明显区别是，一个模型描述的场景里有很多市场参与者（如橘子市场），而另一个是两家大企业的竞争（如两大飞机制造商波音和空中客车）。但不能认为这个区别是导致两个市场效率不同的唯一原因。每个模型内在的其他假定，也发挥了影响。如果剔除这些通常隐含的其他假定，就会导致不同的结果。

再看第三个模型，它对市场参与者数量采取不可知论的态度，但也导出了极为不同的结论。我们可称之为“协作模型”。一家企业（或者多家企业，数目不重要）在考虑要不要投资造船。它知道，如果它能制造足够多数量的船，投资将有利可图。但一种关键的生产原料是低成本的钢，而钢必须在附近生产。该企业最终的决策是：如果附近有钢厂，就投资造船，如果没有就不投资。我们再考虑该地区潜在的钢厂投资者的思维。我们假设潜在的钢消费者只有造船厂。造钢企业会发现，如果附近有一家买钢的造船厂，它们将获益，如果没有则不获益。

在这种情况下，有两种可能的结果，即经济学家所说的“多重均衡”。“好”结果是，造船和造钢的投资都做了，造船厂和钢厂最终都获利，皆大欢喜，均衡达成。“坏”结果是，两种投资都没做。这也是一种均衡，因为一方不投资的决策，会强化另一方不投资的决策。如果没有造船厂，钢厂就不会投资，如果没有钢，造船厂也不会建。这个结果基本上与潜在的市场参与者数目无关，而取决于三个关键因素：（1）存在规模经济效应（即有利可图的经营需要一定的规模）；（2）钢厂和造船厂相互依赖；（3）该地区不存在其他的市场和原料来源（如无法通过对外贸易获得钢）。

三种不同的模型，蕴含着市场有效（或无效）运作的三种可能。没有哪种是对的或错的。每种都代表了可能在现实经济中行之有效的重要机制。我们已经看到，如何选择“对”的模型，即最符合条件的模型，是非常重要的。人们通常以为经济学家都是条件反射式的市场原教旨主义者，认为任何问题的解决途径都是自由市场。许多经济学家也许有这种倾向，但这绝不是经济学的教导。对几乎所有经济学问题而言，正确的回答是：要取决于具体情况。不同的情况需要不同的模型。

模型的作用不仅在于它能警示我们事情可能走向不同的方向，其用处还在于，它能准确地告诉我们，潜在的结果取决于哪些因素。我们来看一些重要的例子。设置最低工资会降低还是提高就业？答案取决于个体雇主将以竞争性还是非竞争性的方式行事（即他们能否影响本地的工资水平）。 ^[2] 资金流入一个新兴市场经济体会提高还是降低其经济增速？答案取决于制约该国经济增长的原因是缺少可投资的资金，还是高税收等所导致的低利润率。 削减政府财政赤字会阻碍还是刺激经济？答案取决于社会信用程度、货币政策和汇率制度。 ^[3]

每个问题的答案都取决于一些重要的现实特征。模型强调这些特征，并揭示它们如何影响结果。对于每个问题，都有一个标准模型，可导出常见的回答：设置最低工资会导致就业减少，资本流入会促进经济增长，削减赤字会导致经济活动减少。但这些结论只在其关键假设——上文提到的真实世界的特征——大体符合现实的情况下才会成立。如果不符合，我们就要依赖以其他假设为前提的模型。

后文我将探讨关键假设，并举出更多经济模型的例子。但我先用几个比方来解释模型及其作用。

[1] 供求关系图和两条交叉的曲线，似乎最早出现在1838年法国经济学家古诺的一本书里。古诺今天更多以对双寡头垄断的研究而为人所知，而供求曲线通常被归功于1890年阿尔弗雷德·马歇尔所著的流行教科书。参见Thomas M.Humphrey，“Marshallian Cross Diagrams and Their Uses before Alfred Marshall：The Origins of Supply and Demand Geometry，” Economic Review （Federal Reserve Bank of Richmond），March/April 1992，3-23。

[2] David Card and Alan Krueger, Myth and Measurement: The New Economics of the Minimum Wage （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7）。

[3] Daniel Leigh et al., “Will It Hurt？Macroeconomic Effects of Fiscal Consolidation, ”in World Economic Outlook （Washington, DC: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2010）, 93-124, http://www.imf.org/external/pubs/ft/weo/2010/02/pdf/c3.pdf. i7HhyWBy2EC5ioKoWMRLVhYIwm90ssa0ucsX4NdVwB/vFslT3ZtJXB64lODxLBq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