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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半墙,桂影斑驳
——昆山和《项脊轩志》

阳澄湖之名,我早已知道,小时即常听《沙家浜》,至今还能够学唱谭元寿的那几句西皮原板:“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昆山在阳澄湖畔。

这个地方,可看的不少,鱼塘菜畦以外,是随开放之风而来落户的高尔夫球场、大洋楼。我的兴趣,多在一些同古史相关的人物。往远说,是相传被大禹封为王的巴解,他第一个吃了螃蟹,多少气魄!照鲁迅的意思,就成为天下最勇敢的人。在他以前,螃蟹未有今名,湖边的人只叫它“夹人虫”。自巴解口尝后,老百姓取先王的“解”字,又下添一个“虫”,呼夹人虫为“蟹”。这种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同《说文》相出入吗?总之是比叫“无肠公子”容易领会。

巴王让人佩服。阳澄湖边旧有土谷祠,将这位先祖尊为土谷之神。我没有见过这座祠,却看到了未竣其工的巴王纪念馆。粉垣花窗,一院碧草,大殿非常轩敞,空无布置。这也不难,到时候,单是关于蟹的诗书画,就会摆不下。我想,迎门处应该有一幅《芦滩落雁图》,再以对景的联语为配,就更好。可借用这两句五言的:“蟹市沿村远,鱼庄绕岸依。”

巴王像塑得好,执锸,大手很有力,臂膀的青筋鼓着,一看就是个壮汉,有渔牧之风而无神鬼气。黄河岸边的大禹像,比起这一尊,就像个瘦弱的老人了。

来阳澄湖,会想起春来茶馆。不只想,而且还希望能够看见。湖边就真的有一座,是个古典式的大水榭,远比舞台上搭的那个布景阔气。头上悬了两对大红灯笼,八仙桌漆得黑亮,青花瓷碗也都是清一色。茶壶是铜的,腹大嘴儿细,式样和阿庆嫂手里的那一把差不太多。四面开窗,湖水好像会随风涌进来。这时的阳澄湖,没有翻白浪,也不甚青碧,只是苍茫一片,这才疏旷!昔有逸云仙子赋吟:“秋来烟雨里,好放米家船。”这一联诗,真好!对饮茶酒,兼怀芦荻秋风,虽是又寻文人旧梦,其境,推想也绝不在重阳之日持螯赏菊的乡俗之下。还可以北望常熟,想到虞山下的钱牧斋和有才色的柳如是。墓草之下,这一对神仙眷属仍在唱和吗?

近岸的浅水中,密集的蟹簖高低一片,颇像我扎过的圈网。包天笑谓:“断港渔翁排密闸,总教行不得哥哥。”我们兴凯湖,也是万顷烟波一棹风,出名的只是大白鱼,为什么就不产螃蟹呢?

我来得不是时候,“及斤一枚”的大闸蟹未曾出水,只好取退一步法,改吃幼小的,虽不“膀大腰圆”,总也算是见识了阳澄湖蟹。我上不足以学嗜蟹如命的李笠翁,却可以下比有余,起码在我昔日的渔民兄弟面前,有了自吹的底气。

食蟹之法,有多种,普遍的是《清嘉录》上所载“汤炸而食,故谓之‘炸蟹’”。炸,焯也。巴王尝蟹,即取此法。“闸”和“炸”,字音相同,傍湖人家俗写“大闸蟹”,为什么?不必现翻《蟹经》求证,只管点头随大溜吧!

口腹之欲满足后,转而应该说“昆山之所以为昆山”了。对中国戏曲史稍有常识的人也会知道,这里是昆曲之家。领军人物,是本地的梁辰鱼和寄居太仓的魏良辅。梁的传奇剧《浣纱记》我虽没有看过,却明白那里面所讲的故事。范蠡携西施击棹凌太湖之波而逝的那一笔,堪称浪漫。这同梁辰鱼“余幼有游癖,每一兴思,则奋然高举”的个性是不是有些因果关系呢?“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四百多年前,昆曲就这样走红,总有它的道理。

我听昆曲不多,远的,是前些年曾在吉祥戏院看过一出郭启宏改编的《村姑小姐》,竟以昆曲的外衣包装普希金笔下十八世纪末的俄罗斯乡间风情,颇怪其不伦,继之以三叹郭先生的大胆。还依稀记得一点舞台上的场面,同那些虽老却未掉牙的爱情传奇相仿佛。近的,是夜游网师园,在殿春簃里听到的一曲《牡丹亭》。演员的扮相和身段都美,我这现世人,也恍若走入飘香的花园,魂绕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悲欢之梦。我这双惯听郑卫之音的耳朵,对昆曲的感受,可概括为一个字:雅。我爱听它那种四平八稳的调子,俗呼“水磨腔”,真形容得准!说到操缦安弦,以笛箫笙和鼓板锣为器也相宜,较三大件伴奏的皮黄,别有韵味。能悦耳,这要深谢魏良辅。我是梨园以外的半个看客,连票友也无望混上,不懂菊部之事,就只得隔门板而说些外行话,见笑。

对我而言,较梁辰鱼更易亲近的,是归有光。古调已邈,古文却常能捧在手里读,《项脊轩志》就是其中一篇。借百年老屋写身世人情,“至琐细,至无关紧要,然自少失母之儿读之,匪不流涕矣”。以琐屑之事发五脏之情外,对宅景的描写亦有动人处。起首云: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淡写家常,饶具深长滋味。

项脊轩虽已无存,能见到旧址也好。本地人遥指玉峰之上的一座亭,说那就是。我抬眼望,未敢全信。归有光墓在金潼里,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为没能去看而抱憾。五亩之冢,也有一棵枇杷树吗?假定其有,历四百余载风雨,早应亭亭如盖矣。

玉峰

亭林公园

震川路是昆山城中的一条街,我走在那里,仿佛能够望见归有光远去的背影。

亭林公园倚玉峰而设。玉峰,处小城西北,苏沪之野,唯此山独秀,且以昆石称胜。南宋豪放派词人刘过的墓在这里。龙洲道人没有归葬太和,留骸骨在玉峰下,若是他生前主意,足见对这一带山水的深情。立墓之畔,就要吟龙洲词:“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龚自珍的羽琌山馆,我没能见到。或谓《己亥杂诗》就是居此而完成的,有羽琌别墅本可证。如果是真,则我的游之憾又要另添一分。

顾炎武纪念馆有规模,门前立一尊他的石像,后面墙上,镌顾氏社会主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顾炎武是千灯镇人,我曾车过千灯而朝外张望。顾炎武和其母都葬在故宅之前,听说还修了一座日知楼。纪念馆里摆放他的《音学五书》《菰中随笔》《亭林诗文集》《天下郡国利病书》和《日知录》数种书,墙上线刻壁画,叙顾氏生平。能为复社中人,盖亭林先生青衿且舞风云剑。

为写顾炎武,我还应该去看看他曾多次寓居的北京广安门内的报国寺。

昆山人称此地有三贤,归有光、顾炎武外,另一位是朱柏庐。对他,我的记忆里,只有小时候读过的《治家格言》,近乎语录体。还能有什么呢?想在这里多少看一点点书以外的,无非是旧日宅院或者墓,却没能办到。

古代名人来过昆山者,多矣。唐孟郊、张祜,宋王安石、苏东坡、陆放翁,明杨维祯、倪瓒、沈周、高启,清林则徐,加上康熙皇帝,皆有题咏。山有林迹亭,亭柱上铭勒林文忠公所书楹帖:“有情碧嶂团栾绕,得意孤亭缥缈间。”款识:“道光甲午,偶过昆山,来登此亭,因集石湖、放翁诗语题之。”读之乃知,林则徐在江苏巡抚任上,修治水利时经此放览,情动于中,集取范成大、陆游成句,凑成联语。天下胜状不可数,这类吟赞也就无穷尽。

玉峰之下,清溪绕曲桥,碧波映衬低昂楼台。横斜梅影犹俏,散一山清气。坡下有莲塘,花自正仪顾氏园中移来。据周瘦鹃云,这莲花的种子已下传六百年,至珍。昆山的这一塘莲,正和拙政园里的那一大片千叶莲花同根。

香远有盛名的,还在半山桥旁的一座百岁老店,瞧它碧瓦朱槛的气派,像是从宋城老街照搬过来的。推门,在一张桌前坐下,不见笔砚琴剑、书画瓶鼎一类摆设,却有苏肴之味飘来,是带着鱼香的面条。一吃,果然好,非老字号不能为。我看,来昆山的人,都要在这里尝上一碗陈绣娘的奥灶面。 L2yK4nvLa/dGavHF0tOUES9mM3Rg5qy0S+G5lOHqziRHMbsEzqkvgAWsCIXLRt4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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