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胎教音乐”

2016年春天，我在“得到”APP上开讲线上音乐课程“雪枫音乐会”，第一讲从哪里开始，颇经过一番复杂的讨论，最后，亨德尔的D大调小提琴奏鸣曲胜出。为什么这首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比较生僻的乐曲最后使参与讨论的人产生共识？就因为它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当然这首小提琴奏鸣曲第一乐章的主题旋律一放出来，很多人也会觉得比较熟悉，但是能说出这是谁的音乐，难度便一下子又加大了。其实很多音乐也是如此，听起来一点都不陌生，甚至还有一些亲切感，却一时说不出作曲家的名字，即便作曲家是巴赫、贝多芬、莫扎特、肖邦、老柴等大名鼎鼎的人物，也不例外。

其实亨德尔的名气也绝不在以上音乐巨匠之下，有谁没听过他的《皇家焰火音乐》和清唱剧《弥赛亚》呢？还有著名的咏叹调“让我痛哭吧！”和“绿叶青葱”，分别来自他的歌剧《雷纳尔多》和《赛尔斯》。另外他的清唱剧《复活》《所罗门》《参孙》以及歌剧《恺撒大帝在埃及》等，也都有脍炙人口的精彩选段，一旦迷上，持续发酵的空间还是非常大的。所以我总是说，爱上亨德尔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D大调小提琴奏鸣曲，其实是我的“胎教音乐”，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便对这首曲子有天然的认知，和爸爸学小提琴的时候，他刚拉出第一句，我就可以跟着唱下去。更不可思议的是，教科书上只有第一乐章，我却顺口就把第二乐章的主题给唱了出来。还是妈妈道破了此中奥妙，原来妈妈在孕育我的时候，听的可是我爸爸拉的“现场”呢。不知为何，爸爸在小提琴演奏水平很高的时候，也特别喜欢拉这首程度中等偏下的曲子，以至到今天，这首曲子都成为我对一个时代的重要记忆。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直到2002年，除了听我爸和我自己拉这首小提琴曲，就压根儿找不到任何录音。那年秋天，在柏林最大的唱片店——Dussmann里，我终于“按图索骥”，寻觅到一个前东德录音厂牌发行的CD，当天晚上我便把它放到笔记本电脑，回忆的洪水一下子滔滔奔涌，居然有人生早已过去了几辈子的感慨。作为有着特殊情结的曲目，如今我已经收藏了十几款录音，最喜欢的当然是自己从前没有听到的用巴洛克小提琴和羽管键琴一起演奏的版本。感觉这般淡雅、悠闲甚至带有慈悲心的音乐把我与逝去的人生给切断了，它不仅去除了表演的成分，那轻轻地、润物细无声般地流入你心田的仙音，仿佛又通过一个与我无关的通道，回到原初的母体，回到纯真的孩童时代。那个时候，光明和希望不是奢侈品，是每天都可以想到和盼到的。而今天我还能够去感触这些，不是因我自身，而是像看电影一样，幸福已属于他者，属于被高度提炼的一个象征。

D大调小提琴奏鸣曲共有四个乐章，全部演奏时间也不过十二分钟，第一乐章乐谱标记要求演奏者富于感情，无论是什么样的演奏者，只要在羽管键琴的伴奏下把小提琴的主题旋律一呈现出来，就是一种非常妩媚缠绵的抒情歌唱。第二乐章从速度上讲是一个快板，形式上是一首赋格曲。节奏特别欢畅愉悦，曲调昂扬明亮，情绪上无忧无虑，欢乐开怀，据说这个主题脱胎于清唱剧《所罗门》，是晚年亨德尔对曾经辉煌岁月的美好回忆。第三乐章又开始抒情了，速度上从“柔板”到“极慢板”，两分钟的浅唱低吟，真是有一种留恋不舍、欲语还休的况味。第四乐章是舞曲节奏的快板，主题来自作曲家的两部创作时间相隔四十年的清唱剧，当作者在生命最后阶段双目失明以后，对光明的渴望格外强烈，这一点我们从音乐中能够深深体会到。

这首小提琴奏鸣曲的演奏，属于巴洛克室内乐中比较典型也比较成熟的表现形式，为独奏小提琴伴奏的乐器是羽管键琴，巴洛克时期的羽管键琴虽然经常作为独奏乐器，但它在为单件乐器伴奏或置身乐队当中时，起到的就是制造“持续低音”的作用，持续低音又被译为“通奏低音”或“数字低音”，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但一听音乐就会全明白，它处于乐谱的下方，以固定音型的和声变化来配合支撑独奏乐器的旋律进行，它不仅奠定音乐的基调，而且它的声音非常清澈空灵，色彩相当丰富，好像一旦有了这种声音，巴洛克时代的风格就一下子凸显出来。

我收藏的版本里，有的在伴奏的低音区还会多一件乐器，比如增加一把大提琴，它同样是作为乐谱下方部分的伴奏支撑，使音乐的色彩显得更加丰富。不过即便有了三件乐器，也不能把它理解为“三重奏鸣曲”，尽管这种形式在巴洛克时代非常普遍，但所谓的“三重”，是需要在“持续低音”之上有两个高音声部乐器，但是亨德尔晚年创作这首小提琴奏鸣曲时已经在18世纪中叶了，巴洛克时代接近尾声，“三重奏鸣曲”这种演奏形式也已过时。当主导独奏乐器只占一个高音声部，也就是说只有一把独奏小提琴的时候，为它做“持续低音”伴奏的乐器无论有几件，也只能叫“奏鸣曲”或“二重奏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