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游民群体形成于宋代,是基于历史事实,而这个事实的出现有多种因素,其中最重要的还是由宋代的社会性质和特点决定的。
历来唐宋并称,实际上宋代与唐代是有很大区别的,特别是在社会结构与文化习俗上,两者可以说是天差地别的。唐与南北朝相比,士族门阀制度是日渐衰微的,甚至最高统治者有意挫抑豪门大族。科举制度的实行及其在社会上地位的不断提高,使得庶族地主不断取代士族门阀地主,成为社会统治集团中的主流。可是,庶族地主布衣寒门经过数代皆有为官者,也就成了新的豪门士族。这种新的士族重视诗文创作,与旧士族注重经学传统,还是有区别的,但两者都是豪门大族却是无疑义的。
唐末和五代的数十年战乱,给这两类贵族以致命的打击,贵族赖以生存的庄园被彻底打垮。黄巢攻破长安时,“杀唐宗室无遗类”, 官僚权贵,多死于此难,以致韦庄在《秦妇吟》中写道:“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
五代期间,持续数十年的战争进一步扫荡了衣冠贵族,如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一〇三卷中说:“唐末五代之乱,衣冠旧族多离去乡里,或爵命中绝,而世系无所考。”到了宋代,自两晋以来著名的士族门阀零落殆尽。河南有位最著名的世家后人叫刘烨,仁宗时官龙图阁直学士,传自北齐以来“仕者相继”,其“世牒具存”。可是当刘太后单独召见他,想看看他的家谱,并说“恐与吾同宗”时,刘烨装病不出,始终没把“世牒”拿出来——恐怕这个世族也是假冒的。宋代的王明清说:
唐朝崔、卢、李、郑及城南韦、杜二家,蝉联珪组,世为显著,本朝绝无闻人。
(《挥麈录·前录》)
在五代兴起的恰恰是为贵族文人所不齿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游民(五代十国中许多帝王将相都来自底层)。可见从唐到五代,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社会是文化的载体,社会变了,文化不可能不发生变化。
战争把许多原属于各个阶层的人赶出了他们原有的家园,加入流浪者的大军,有不少人就成为没有固定居止、没有稳定谋生手段的游民。这个时期就是我们在《绪论》中所说的“暴民乱治”,是老百姓“想作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五代时,“暴民”的主体就是胡作非为、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制造灾难和罪恶的士兵和将领。这个时期社会的运转已经毫无规范可言,“暴民”可以凭着他们的好恶和暴力去进行统治,推行他们想推行的东西,毫不考虑老百姓的需求。百姓们生逢此时最是不幸,因为他们无所适从。五代时的士兵主体已经不是在府兵制度下只把从军当作义务的农民,而是丧失了自尊的游民。他们是割据强人的牙兵养子,这种军队带有私家军队的性质。每当打破一个城池,奸掳烧杀不仅为带兵者所允许,而且还受到鼓励。他们有了所能有的一切,却没有了生命的安全保障与人格上对自我价值的认同。主帅可以放纵他们为非作歹,但对他们的人格却任意践踏。这主要表现在为了防止士兵逃跑而对他们的“黥面”上。据《五代史》记载,梁太祖朱温对待士卒的态度十分严酷:
(其)法令严峻,每战逐队,主帅或有没而不反者,其余皆斩之,谓之跋队斩。自是,战无不胜。然健儿且多窜匿,州郡疲于追捕,因下令文面健儿,文面自此始也。
“黥面”本来是对罪犯的一种惩罚,对士兵实行黥面,实际上是把他们当作罪犯。这样必然使士兵失去社会的普遍尊重,被人们视为作恶的团伙,因此,他们在战争中为非作歹自然也就没有了心理障碍。五代乃至宋代,军队的流氓化就与此有关。
不仅军队如此,就是这个时期的帝王将相,也多是兵痞游民出身。我们从《新五代史》中的记载来看一看当时掌握大权的人物的出身与为人:后梁开国皇帝朱温,幼时“与其母佣食萧县人刘崇家”,为人“凶悍”。
后唐开国皇帝李存勖,其父李克用虽是西突厥人,但克用早已汉化。从其绰号“李鸦儿”“独眼龙”, 可以想见其为人。
后晋开国皇帝石敬瑭,甚至“不知其得姓之始”,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认外寇作父的“儿皇帝”,他所认的“父皇帝”比自己还年轻。
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也是兵痞出身,其皇后为李氏,后世俗文学中称其为“李三娘”。 刘知远“少为军卒,牧马晋阳,夜入其家劫取之”。
后周开国皇帝郭威,少时为孤儿,“依潞州人常氏”。18岁当兵,他“尝游于市,市有屠者,常以勇服其市人。威酒醉,呼屠者,使进几割肉,割不如法,叱之,屠者披其腹示之曰:‘尔勇者,能杀我乎?’威即前取刀刺杀之,一市皆惊,威颇自如”。 这一段,像不像《水浒传》中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和杨志卖刀杀牛二的故事?其义子(也是内侄)柴荣继其位,从其文治武功上的作为来看,应该说是个合格的皇帝。可是其父柴守礼居住在洛阳,是一个敢于“杀人于市”,无恶不作,而且极不顾脸面的老流氓,并与一些在朝高官的老爹结成流氓团伙,胡作非为,号称“十阿父”, 成为古今罕见的老流氓团伙。
上面所述都是五代中被后人尊为皇帝的人的出身及品行状况,至于十国的开国之君,与五代的皇帝相比也相去无几。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也是鼠窃狗偷之辈或兵痞,其流氓行径也多载于史册。
吴的开国君主杨行密“为人长大有力”,强盗出身,被捕后遂为州兵。
杨行密的养子李昪也是“世本微贱,父荣,遇唐末之乱,不知其所终。昪少孤,流寓濠、泗间”。
前蜀国主王建,“少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 前辈史学家范文澜称之为“公认的流氓”。
吴越国主钱镠,出身游民,“及壮,无赖,不喜事生业,以贩盐为盗”。
东汉国主刘昱,“少无赖,嗜酒好博,尝黥为卒”。
…………
这只是略举一二,实际上这个时期活跃于政治和军事舞台的绝大部分人物,都是这种货色。确如欧阳修在《新五代史·吴世家》中所说:
呜呼!自唐失其政,天下乘时,黥髡盗贩,衮冕峨巍。吴暨南唐,奸豪窃攘。
这些流氓、痞子、无赖、土棍很少有文化教养,更没有长远的打算与追求。几百年形成的贵族生活方式、行为规范、政治游戏规则,以及长期生活在这种规则与规范之中所养成的精神风貌和生活情趣,有唐一代近300年的经济积累和文化积淀,经过这些主政人物的蹂躏,基本上扫荡殆尽。
我们欣赏唐代文化艺术,从内容到形式都会感受到一种令人仰望的贵族精神。无论是盛唐诗歌、文人狂草,还是金碧山水、龙门石雕,都带有一点不可企及性。到了宋代则趋向于世俗化和文人化,它们虽然与我们更切近了,但也失去了我们的崇仰。唐宋文化的巨大差别,就与五代十国期间长期的社会动乱密切相关,这不仅摧毁了唐代文化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而且还造就了根本不懂文化为何物的一代统治者,他们在位的时间都很短,你来我去,还没有坐稳了龙庭,还没有来得及制礼作乐以文饰自己的粗陋,便匆匆地下了台。他们所干的仅仅是野蛮地践踏,使得唐代文化基本灭绝,甚至可以说是“靡有孑遗”。具体一点说,就是有形的文学艺术作品、书籍遭到焚毁,人们的文化素质急速下降。到了宋代,许多文化领域从头开始的,几乎是在一个全新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