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出版了关于我外祖父大卫·奥本海姆(David Oppenheim)的一本书 。作为一个犹太裔维也纳人,他先是成了弗洛伊德 的信徒,后又成了阿德勒 的拥趸。尽管他对于探索人类心理学有着长久的兴趣,但是他依旧低估了纳粹的手段,在纳粹攻占奥地利后他未能及时逃离。在被驱逐到拥挤不堪的特雷津集中营(Theresienstadt)挨冻受饿后不久,他就去世了。幸好我的父母及时离开了维也纳,并且逃到了澳大利亚。战后,我在那里出生了。
我外祖父的许多信件和论文被保存了下来。这些文本中的一个质疑就是:什么是好的人生?由于外祖父是一位古典学者,他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在一个古典语境之下的:希罗多德 《历史》第一卷中的一篇,讲述了聪慧的雅典立法者梭伦 造访富可敌国的吕底亚 国王克洛伊索斯 的故事。在招待了梭伦并且听他描述了旅途见闻之后,克洛伊索斯问他:“谁是你见过的最幸福的人?”克洛伊索斯心中设想的答案是:他自己,克洛伊索斯,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比他更加富有,统治更多的人民呢?梭伦没有迎合克洛伊索斯的预期,给出的答案是一个叫作特勒斯(Tellus)的雅典人。克洛伊索斯大吃一惊,他命令梭伦解释这样选择的理由。随后梭伦描述了特勒斯人生中的几个关键点:他生活在繁荣的城邦,有几个优秀的孩子,并且他活到了这些孩子有自己孩子的时候,他足够的富有,而且他死得光荣——在一场击垮敌人的战斗中倒下,雅典人在他倒下的地方为他举办了最高荣耀的公共葬礼。
从这个故事当中,我的外祖父将梭伦关于幸福人生的概念分解成了如下十个要素:
1.他所居住的国家有相当一段时间的和平与繁荣;
2.生命的长度延续到了第三代;
3.没有丧失作为一名勇士的完整美德;
4.有足够的收入;
5.有良好培养的孩子;
6.有若干孙辈后人保证血统的延续;
7.迅速的死亡;
8.对于个人勇气的肯定;
9.最高荣耀的葬礼;
10.自己的姓名留存在了公民的光荣纪念当中。
就像我们从最后两点中看到的那样,梭伦相信人身后的事情——包括他们有一场怎样的葬礼及他们怎样被铭记,对于他们的人生质量非常重要。梭伦并不是想象着在你死后,你可以从某个地方向下窥探你自己的葬礼。梭伦对身后的世界并没有任何的迷信,当然我也没有。但是对身后世界的怀疑论是否驱使人们去相信,死后发生的事情并不能用于评判人生的质量呢?
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在两种互斥的立场上摇摆:第一,对你重要的事物必然会影响你的意识,也就是说你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去体验它;第二,对你重要的事物是能满足你的偏好的,不管你是否察觉到它,甚至是说不管偏好被满足时你是否还活着。像杰里米·边沁那样的古典功利主义者,会持有第一种立场,这样的立场也更加直接并且在某种意义上更容易在哲学上进行辩护。但是想象一下接下来的场景:一年前,与你在同一大学院系工作的同事被诊断得了癌症,并且可能活不过一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她请了无薪休假,并且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写了一本书,书中的内容整理了你们一起共事的十年间,她一直在探索的一些想法。这项工作令她油尽灯枯,但是她最终完成了。在她临死之前,她把你叫到了她的家中,并且展示了她的文稿,“这些,”她说,“是我希望被人们记住的。请为我将它们出版。”你对你的朋友完成这项工作表示祝贺,可她已经十分虚弱和疲惫了。但是即便如此,她将文稿交给你的时候,显然已经十分满足了。你向她道了别,然而第二天,你接到了一通电话,告诉你你的同事在你离开她家之后不久,就在睡梦中去世了。后来你读了她的文稿,毫无疑问,这些文稿是值得出版的,但是却又不是什么有开创性的作品。“意义是什么呢?”你暗自忖度,“我们其实并不需要在这些话题上多一本著作。她已经去世了,即便这本书面世,她也永远不会知道了。”你并没有将这些文稿交给出版商,而是将其丢进了可回收垃圾桶里。
你做错了什么事情吗?或者更明确一点,你对你的同事做错了什么事情吗?如果你将同事的文稿付梓,待它面世之后,可能跟其他没什么开创性的学术作品一样,并没有什么水花,那么你真的在某种意义上让你同事的人生质量减损了吗?如果我们的回答是肯定的,我们就是肯定了一个人身后的事情对于他的人生质量是重要的。
阅读我外祖父的作品并且将他的人生和思想带到更多的读者面前,是我正在为他做的一些事情,并且在某种意义上(无论多么轻微),缓和了纳粹在他那里所犯的错误。书写关于我外祖父的事迹,实际上是在鞭策我去思考,我是否相信我前面所做的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一位祖辈的亲属希望被自己的孙辈铭记,这是很容易想象的。同样,一位学者和作家,也希望有人在自己死后能够阅读自己的作品,尤其是我的外祖父——一个被独裁者迫害至死的受害者,他所认可的自由与世界化的观点被镇压,他所在的族群被屠戮,这样诉求就更加突出了。这是不是一个我能给出的,就像梭伦所说,身后发生的事情影响到人生质量的例子呢?我认为对这个问题给出肯定的答复,并不需要你迷信所谓身后世界。
来自《自由探索》,2003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