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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罗布淖尔水道之变迁与沙漠之移徙

一、罗布淖尔名称及位置

罗布淖尔为蒙古语。蒙古呼“淖尔”为海,“罗布”是地名。源于唐之“纳缚波”。《大唐西域记》云:“由且末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据此,是“纳缚波”为国名,在唐初已灭亡矣,故称“故”。英国斯坦因氏(A.Stein)于公元一九〇七年,在密远古堡中发现藏文残纸甚多,内著录不少地名,中有名“大纳布城”(Castle of Great Nob)、“小纳布城”(Castle of Little Nob)者。“纳布”与玄奘之“纳缚波”(Na-fu-pa)译音相近,显然为中古及近古时用于罗布全区之名。 (13) 按“纳缚”据法国伯希和说,为梵语(Sanscrit)中“Nava”之对音,犹言新也。 (14) 是藏文中之“纳布”与梵文中之“纳缚”不能谓无关系。但近世之“罗布”及元初马可波罗所经过之“罗不”,是否与“纳缚”同一义意,为一问题矣。 (15) 又罗布淖尔在中国古代传记中,其名略异。首见于《山海经》者,称为“泑泽”。《西山经》云:“东望泑泽,河水之所潜也。”又《北山经》云:“敦薨之水,西流注于泑泽。”按敦薨之水,即今焉耆河,下流为孔雀河,流入罗布淖尔,是罗布淖尔古名泑泽也。泑音黝,黑色之义。郭注《西山经》云:“泑,水色黑也。”据此,是泑泽以水之色言。《史记》则称为“盐泽”,《汉书》则名“蒲昌海”。

《史记·大宛传》云:“于阗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又云:“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按《史记·大宛传》,作于汉武帝时,所称于阗东流之水,即今塔里木河及车尔成河,均东入罗布淖尔。相传塔里木河为黄河初源,至罗布淖尔后即潜行地下,其南出积石山为中国黄河云。是罗布淖尔在汉武帝时名为盐泽也。后汉班固作《汉书》时,则又颇异其名。《汉书·西域传》云:“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水经注》则又有“牢兰海”之名。注引释氏《西域记》曰:“南河自于阗东于北三千里至鄯善入牢兰海者也。”

按《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蒲昌海一名泑泽,一名盐泽,亦名辅日海,亦名牢兰海,亦名临海,在沙州西南。”是罗布淖尔在唐以前异名甚多。据《水经注》解释“盐泽”之义曰:“地广千里,皆为盐而刚坚也。”是盐泽因其水含盐质而得名。其解释牢兰海之义曰:“楼兰国在东垂,当白龙堆,乏水草,常主发导,负水担粮,迎送汉使,故彼俗谓是海为牢兰海也。”据此,是牢兰海以事言。余意此《水经注》附益之辞。“牢兰”当为“楼兰”之转音。因泽在楼兰国北,故以国名名海,并非因迎送汉使之故也。蒲昌海、辅日海、临海未知其取名之由,疑皆以地名名海也。唯汉之“楼兰”或“牢兰”,与唐之“纳缚波”,元之“罗不”诸名称,是否有因袭之关系,其变化之程序若何,伯希和氏尝提此问题而未加解释。但据斯坦因在楼兰遗址及密远废墟所发现之文献,楼兰在罗布淖尔北部,为魏晋以前之地名。纳缚在罗布淖尔之南,疑为后期之地名。虽同属一国之地,而地点不同,时代亦异,其名称当不能一致。余意伯希和释纳缚梵语为新,极可注意。新与故对,必在一形势转变之后,另立一新名也。

罗布淖尔本为海水之专名,今则以之名地。凡库鲁克山以南,阿尔金山以北,古玉门阳关以西,铁干里克以东,在三面山丘围绕之中,有一片低地,完全为盐壳所覆盖。据斯坦因氏测量,自西南至东北一百六十英里,最宽处为九十英里左右 (16) ,即吾人所称之罗布区域也。在史前时代,本为一咸水海。当中亚气候尚未干燥时,容纳塔里木河水流;后渐干涸,仅存一小部分之咸水湖,其余均变成盐层地带或沙漠也。

二、水道变迁探查之经过

新疆南部塔里木盆地中间有一大河名塔里木河东流。在民国十年前与由博斯腾淖尔泄出东南流之孔雀河会合南流,经铁干里克,又南流会车尔成河东流入罗布淖尔,形成两湖:东曰喀拉库顺,西曰喀拉布郎库尔,在今婼羌之北,罗布庄之东。但中国旧地图,则绘罗布海子于北岸,即在库鲁克山南麓。 (17) 清光绪间(公元一八七六—一八七七年)俄人蒲里兹瓦尔斯基(Prejevalski)来此考察,发现此湖在罗布区域南部,与中国地图所绘海之位置,纬度整有一度之差,遂谓中国地图上大误。德国地学家李希荷芬(Richthofen)不然其说,谓中国地图曾经调查,必非臆造,或另有一支流入罗布区域北部,而为蒲氏所未见也。遂引起地学上不少之争论。如俄国之科兹诺夫(Kozlov)、英国斯坦因(A.Stein)、美国亨亭登(Hungtington)均对于湖水有所推拟。一九〇〇年斯文赫定博士赴罗布淖尔考察,自库鲁克山南麓阿提米西布拉克南行,测量水准,在楼兰故墟附近发见有一片洼地,推论海水将来有恢复故道之可能。民国十六年余赴新疆考察时,在民国十九年春于吐鲁番工作完后,向罗布淖尔前进。四月二日,发自鲁克沁直穿库鲁克山。六日至阿提米西布拉克,南望罗布淖尔已水云相接,极目无际。余等大喜,知海水已返北矣。复南行,累过高仰层土阜地带,约三十里,即遇溢水,即库鲁克河之末流入海处也。时河未归道,溢水四出,形成若干小池,枯桐柽柳仍倒置水中,尚未复苏,而芦苇已有新生之象矣。余等循水东行,水势渐大,累阻余之行程;终乃达一较宽阔之水面,本地人称为大老坝(参考《第一次考察路线图》)。坝东北两岸剥蚀之土丘,重叠起伏若城郭,皆作东北、西南向,必为剧烈之东北风剥蚀所成无疑也。余等绕过大老坝,最后到达一三角洲,三面环海;一洲伸入海之中央,即余所发现之“烽火台遗址”,余定名为“土垠”(Tu-ken)者是也。 (18) 东南望,海水无涯际,盖已至海之北端矣。土垣峙立于海中,鱼凫翱翔于水上,洵为海景奇观也。又绕海东岸南行,得一古烽墩。五铢钱散布极广。余因食粮缺乏,未及再沿海东行,为一遗憾耳。及民国二十三年余第二次复往探查,出库鲁克山之鲁戈斯特,直南行,抵孔雀河岸。河宽二十余丈,两岸柽柳丛生。水深可以行舟。复沿河东行,达余第一次所踏之地,则水已入河故道,无前次泛溢之患。而河岸之柽柳已欣欣向荣。前之剥蚀土丘渐已溶解于水中,化为泥滩。此第二次发见海水恢复故道之经过也。余两次考察,均困于经济与粮食,未能充分工作,作沿海之测绘。但余第一次考察完后,二十九年秋返平,即以发见罗布海水恢复故道之经过,及考察路线略图,报告于赫定博士及北平学术界。复经雷兴教授(prof.T.Lessing)译为德文,报告于本团其他团员,及欧洲学林。民国二十年春,本团郝勒博士(Dr.Hörner)及陈宗器君受赫定先生之命,根据余之报告,重往查勘;并确定余所发见遗址之经纬度。二十三年,赫定博士又躬往测绘地形,罗布淖尔新海之地形图遂益臻精密。因此世界之舆图家均按余等所测,改定罗布海之方位矣,何幸如之!(附图一)

三、水道变迁时代之推拟

古海恢复故道已如上述,但何时在北岸,又何时南迁,诚为研究罗布淖尔之切要问题。试检查中国古传记如《山海经》 《史记》 《汉书》所载,甚可相信古海确在北岸。现以地文学上之证据,亦相信涸海沿岸之泥层,为古海水之沉淀物。但古海何时在北岸,其位置若何?在吾人发见水复故道以前,尚未得一真确之解答。自斯文赫定博士发见楼兰故址,并在附近发见一大片低地,较喀拉库顺为低(喀拉库顺海拔八一五米,属附近海拔八一〇至七七七米)。 (19) 推论从前曾有湖泊,楼兰城在其北岸,证明中国地图绘海子于北岸为非误。以后美国亨亭登、英国斯坦因均在楼兰故墟有所考察,据其所发见之文书,皆在公元二六三—二六七年,相当于晋武帝时。又赫定所获文书中有“水大波深必泛”之语。 (20) 是在楼兰兴盛时,孔雀河中尚有水,经流楼兰城附近入海也。又日人橘瑞超氏亦于一九一〇年在所获文书中有“海头”二字。由以上古物之证明,则海水在一千六百年前,即公元后三世纪时,积于楼兰遗址附近,可以确定也。但在汉初,即公元前后,水积何处?斯文赫定及斯坦因所得古物中,均不足以证明此点。盖楼兰遗址为纪元后三世纪所遗留,无一汉物。则汉时此地是否有居民,及河水是否经行楼兰以入海?未可定也。余于民国十九年除见海水复故道之外,又在海北岸发见古烽火台遗址,并掘获木简多支,有汉宣帝黄龙元年,及成帝元延五年年号,是在罗布古址中所得最早之文书,距今已一千九百六十余年矣。而此遗址适在海北头一三角洲之海湾中。不唯可以证明此地在西汉时之繁荣,而且可以证明在西汉时海水之位置。又由其附近之大道,更可窥见当时道路绕海北岸及沿河西行之情形。自有此古物之发现,则现所见海水之复故道,余等可说所复者为二千年前后之故道,即《汉书·西域传》所称之古蒲昌海之故道也。是不唯赫定先生所推论海水积北岸之假定实现,且提早四百余年,而其位置亦偏向东北矣。并足以证明中国《史记》《汉书》及《水经注》所记真确无误也。

至海水何时南迁,其移徙之情形若何?余因未赴罗布南部考察,未能得一真确解答。但钩稽中国古载记所述,提出余之意见,以博读者兴趣。按以古物学上之证明,余检查余所发现之文书,终于汉成帝元延五年。时成帝仅元延四年,五年已改元为绥和元年(公元前八年)。由此亦可知汉与西域交通之隔绝,是余所发现之遗址在公元后似已被放弃。赫定先生所发现之遗址其文书止于永嘉四年(公元三一〇年)。据斯坦因所述,文书上有作“建武十四年”者。 (21) 建武为东晋元帝年号,仅一年,即位后,改元大兴。照推应为成帝咸和五年(公元三三〇年),西域不知,仍奉元帝年号也。虽赵石虎亦改元建武,但张氏并不援用后赵年号。如此,则楼兰遗址之放弃,应在公元后三三〇年或以后也(参考第二章第二节)。此两地放弃之原因,是否由于水道之变迁,固不能确定。但居民必与水有密切之关系。盖水道变迁:一方面由于自然之变化,或河流改道;但间接关于人为之力最多。如有居民之地,则人民谋水利之引导开淤启塞,多有裨益于水道之流通。且植树平沙,亦可以阻风沙之壅塞,而致影响水流。反之,若有水无居民,或有居民无水,均足以引起地理上之变化,使水道变方向或干涸。据此,是遗址被放弃以后,直接间接均可促使水道变迁或改道,此事理之必然也。据此,则海水之移徙,必与遗址之放弃同时,或在后,可以推知也。然则移徙于何处,其情形如何?次当论及。

按罗布淖尔所受水:在北者为孔雀河,即海都河之下流;在南者为塔里木河与车尔成河合流之水。在民国十年年以前,孔雀河至铁干里克南流入塔里木河会车尔成河后,东流入罗布淖尔。故淖尔在南,而北部干涸。民国十年以后,孔雀河水复故道,至铁干里克附近德门堡转东流入涸海。水既返北,故南部干涸,此最近时事也。在汉魏时,水积罗布北岸,是当时孔雀河水亦必径向东行,余上文已论及矣。然则自晋宋以后,河流之情形若何?为吾人所研究之问题也。考《汉书》所云:“罗布入海之口,仅为一河。”《西域传》云:“其河有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

据此,是和阗河会塔里木河东流入海,海都河与车尔成河虽未述及,疑亦与葱岭河会流东逝也。及《水经注》所述,则分南北两河入海。其述北河云:“北河,自疏勒迳流南河之北。北河又东……径楼兰城南而东注。河水又东注于泑泽,即《经》所谓蒲昌海也。水积鄯善之东北龙城之西南。”又述南河云:“河出葱岭自歧沙谷分流。南河又东与于阗河合,又东,右会阿耨达大水,会流东逝,通为注宾河,注宾河又东迳鄯善国北治伊循城,故楼兰之地也。其水东注泽,泽在楼兰国北(治)。扜泥城,其俗谓之东故城。”又引释氏《西域记》曰:“南河自于阗东于北三千里至鄯善入牢兰海者也。”(并上节《水经注》卷二)综合郦道元所述,显示塔里木盆地有二大河东流入罗布淖尔:一为北河,一为南河。北河则称:“迳楼兰城南,东注泽,即《经》所谓蒲昌海。”南河则称:“迳流鄯善国北,东注泑泽。”叙北河所入之海,则曰:“蒲昌海。”“水积鄯善之东北,龙城之西南。”叙南河所入之海,则曰:“牢兰海”“泽在楼兰国北”。其所称之蒲昌海与牢兰海,是否同为一海,或为两海因地而异名,道元均未加以诠释。但如道元所述,罗布淖尔所受水,确系二道入海:一在北,即楼兰城南;一在南,即鄯善国北。其情形甚为显然。郦道元为北魏时人,所据材料必为当时之著述。如释氏《西域记》,余亦疑为晋、宋间作品,则所论之罗布淖尔情形,必为道元当时之情形无疑。由是言之,是罗布淖尔自东晋以后至北魏之末(公元三三〇—五二八年),水分两道入海:南道之海在楼兰东故城之北,即在今密远县北;北道之海在龙城西南,若南北同注一海也。则北魏时之海水较汉时已南徙。北岸始于赫定楼兰遗址之东南,南岸伸张于密远之北矣。其形势当亦为南北纵长也。(附图二)

但由其受流海口之不同,影响于海水之伸缩与变迁至大。当其水大时,固可连为一海;及其干涸,或为风沙所阻塞,有截为两海之可能。如道元所述,是否能保持一海之原状,永久不变,固为一大问题也。故自隋唐以后,罗布淖尔情形如何,次当论及。

余尝怪中国旅行家之著述,详于神怪而略于环境。晋释法显由敦煌至鄯善,记沙河中之情形,不言有海。唐释玄奘由西域取经,回程经纳缚波故国,太宗使敦煌官司迎于流沙,亦不言有海;岂讳之而不言欤,抑实未尝见欤?实使吾人苦索不得之问题也。但据《新唐书地志》所载,则罗布淖尔又有著矣。《地志》附载贾耽《道里记》云:

又一路自沙州寿昌县西十里至阳关故城,又西至蒲昌海南岸千里,自蒲昌海南岸西经七屯城,汉伊循城也。又西八十里(当据《沙州图经》作“一百八十里”)至石城镇,汉楼兰国也。亦名鄯善,在蒲昌海南三百里。康艳典为镇使以通西域者。

按七屯城据《新疆图志·道路志》“密远”注云:“此处有古城,周三里,北距罗布淖尔一百里。疑即汉鄯善国之伊循城也。”至于石城镇,疑即今之卡尔克里克。《沙州都督府图经》断片云:“屯城西去石城镇一百八十里。汉遣司马及吏士屯田伊循以镇抚之,即此城也。城以西有鄯善大城,遂为小鄯善,今屯城也。”据此,是密远即汉之伊循城。唐之屯城又称小鄯善,石城镇又称大鄯善;康艳典所据者也。由蒲昌海南岸西经七屯城,是海之南岸在今密远东北。但又称石城镇在蒲昌海南三百里,是海水又在卡尔克里克以北三百里也。据其所述,若非所指者为两海,则隋唐时罗布淖尔之情形又大变矣。盖此时海之北岸达阿拉竿驿附近,而南岸将及于喀拉库顺矣。其形势则为西北向东南扩展之斜长也。至如何造成此种形势,贾耽虽未加解释,但亦必与河流有关。若使所推拟形势不误,则当时北岸之孔雀河,至铁干里克时,必已不复东入涸海,而转东南流与塔里木河会流入新海也。车尔成河则东北流入新海之南岸。水大则两海合而为一。《辛卯侍行记》“营盘海子”注云:“周约三十余里,西南平沙宽广。相传此处原在泽中,为浣溪河(即孔雀河)淤沙所堙,疑古时此海与蒲昌海合也。”虽所述为清中叶情形,然甚可以之解释隋唐时之罗布淖尔也。据此,是隋唐时(即公元七世纪至九世纪之末)罗布淖尔水道较汉时不唯形势变异,亦且东西逆转矣。(附图三)

宋元以来罗布形势如何,有无变迁,记载缺乏,无可稽考。但马可波罗旅行西域,经过罗布镇以至沙州,并未提及有海子事,其《行纪》第五六章云:

罗布是一大城,在罗布沙漠边境,处东方及东北方间,此沙漠甚长,骑行垂一年。……沿途尽是沙山沙谷。若骑行一日夜则见有甘水,可供五十人或百人及其牲畜之饮。全沙漠可得水二十八处。

按罗布大城,疑即今之卡尔克里克附近旧城,或在其北之罗布村。据此,是元时卡尔克里克之东及东北,完全为沙漠,并无海水;则海水必仍在北岸如隋唐时之地位,尚未有南迁也。由沙漠中之甘水区可供五十人或一百人饮料之语,必指干河中之余水;而沿岸之“沙山沙谷”,表示为古河床,现已干涸,变为沙谷矣。据此,是宋元以来之车尔成河仍东北流,不入喀拉布朗库尔,可以推知也。

明清之际,碛路闭,交通隔绝。罗布淖尔情形如何,已无可稽考。清初康乾间,因军事之扩展,罗布淖尔复见记述。《河源纪略》卷九云:

罗布淖尔为西域巨泽,在西域近东偏北,合受西偏众山水,共六大支。绵地五千里,经流四千五百里。其余沙碛限隔,潜伏不见者无算。以山势揆之,回环纡折,无不趋归淖尔。淖尔东西二百余里,南北百余里,冬夏不盈不缩。极四十度至五分,西二十八度至二十七度。北有圆池三,无名;南方有椭池四:为鄂尔沟海图、巴哈噶逊弩奇图色钦、弩奇图杭阿、塔里木池,错列环拱。登山远眺,亦如星宿海。

按《河源纪略》为清乾隆四十七年命阿弥达往青海穷河源后所记,皆所亲历,想非臆造。据其所述,根据其经纬度,则当时罗布淖尔确在北岸;相当今阿拉竿以北以东,以阿拉克库尔、达雅克库尔、喀拉库尔、阿瓦鲁库尔及赤威里克库尔为中心。经度八七·三〇至八八·四〇,纬度四〇·〇五至四〇·四〇分(参谋部百万分一地图)东西浸漫,北岸达营盘西南小海子。今以《河源纪略》附图参以今地可见也。又据《河源纪略》卷二《图说二》附图,在罗布淖尔东南又绘一海,名噶顺淖尔。据《纪略》卷十一云:

噶斯淖尔(《图说二》作噶顺淖尔)周广三百余里。有三源,自西境碛中流出来注之。噶斯淖尔极三十九度六分,西二十六度五分。去罗布淖尔东南二百里。

今据其所述之经纬度,相当于今之喀拉库顺。在其西又绘有一不知名之圆池。推其位置比率,相当于今之喀拉布朗库尔。据此,是在清乾隆时罗布淖尔已南北分流:在北者水积于阿拉竿附近,疑仍为隋唐时之旧道;在南者水积于密远之北及罗布村附近,盖为新海,其移徙之时代,虽不可确知,疑当在明清之际也。但当时因南北河流之情形尚不清晰,故以后地图家多不注意喀拉库顺,并将南部东西两湖删除,仅将罗布淖尔绘于北部,如《大清一统图》《西域图志》《水道记附图》皆如此。此中国地图家之过也。及清之末叶,左宗棠平定回乱后,改省置县。光绪初,巡抚刘锦棠、魏光焘先后派刘清和、郝永刚探敦煌古道,而清末之罗布淖尔情形始大白。清光绪十七年(公元一八九一年)陶保廉据刘清和等探查图说,述其大概云:“自敦煌西门渡党河,西北行约一千二百七十里,至黑泥海子。”注云:“西北二十里咸滩,有废屋基。导者云:‘咸丰时此地亦为水,回民渔于此,今淤为咸地。’又西南三十里,黑泥海子,即罗布淖尔东南隅也。水畔沮洳,人马难近;水咸有芦苇。四十里芦花海子,九十里阿不旦。”据其所述,是刘清和等所经行者正当罗布淖尔之南。“黑泥海子”疑即喀拉库顺湖之意译。“芦花海子”皆为喀拉库顺西之小海子。由引导者所云“咸丰时有水,后淤为咸地”之语观之,是在咸丰以前水势较大,至同光以后遂渐干涸耳。又陶氏转录刘清和云:“罗布淖尔水涨时东西长八九十里,南北宽二三里或一二里不等。”据此,是较清乾隆间噶顺淖尔周三百里其情形已有不同。陶保廉又记由托克逊至婼羌道云:

……九十里和儿罕渡塔里木河,四十里七克里克庄,庄南涉水。[注云:于阗东之卡墙河(即车尔成河)东北流,至此会塔里木河]四十里罗布村。四境多沮洳,即蒲昌海之西畔,古称牢兰海,今回语曰喀喇布朗库尔(言黑风海子也),蒙古语曰罗布淖尔。

据其所述,是塔里木河水南流会车尔成河水,南积于婼羌之北,分为东、西两湖。陶氏记之甚详,并不因袭于西人之发见也。 (22) 自陶氏之说出后,《新疆图志·道路志》均本此绘罗布淖尔于婼羌之北,民国初年参谋部之地图亦如此,北部仍绘一小海子名孔雀海,余尚未查出其根据,想为臆造。此中国清代及民国初年关于罗布淖尔记录及绘图变迁之大略也。盖当清人作《河源纪略》时,塔里木河水与孔雀河水俱东流,入北岸之罗布淖尔,即《纪略》所称“六大支水入淖尔”者是也。而南部之噶顺淖尔则西碛之水注之,虽不言车尔成河,而车尔成河亦当注入其中。故当时形成南北两海。此清乾隆以前事也。及刘清和前往调查时,则水道又变矣。时塔里木河与孔雀河水在阿拉竿会合后,不复东行;折而南流,又会车尔成河,会流东逝,形成两湖,如民国十年以前之形势。水既南行,故北部之淖尔遂日形干涸,又经风沙之侵袭,当时北部之淖尔,不得不截为无数小湖,即上文所举之喀拉库尔、阿拉克库尔,以及营盘西南之小海子,皆旧时罗布淖尔干涸后仅存之小积水池也。本地人相传“营盘西南宽广之平沙,本在泽中,为浣溪河即孔雀河淤沙所堙”,此语极可玩味。吾人检查中国旧图自阿拉竿之东北、营盘之西南、铁干里克之东,表见一大块东西横长之咸壳低地,尚保存有残余之积水池若干个(参考民国五年参谋部地图),或可拟为旧时罗布淖尔之遗迹也。近者营盘海子已完全干涸,虽阿拉竿附近亦有积水,但不南行,亦渐干涸。而所谓喀拉库顺、喀拉布朗库尔者,将来或亦有干涸之虞矣。据此,是清代之罗布淖尔其地位与形势颇类唐时。不过唐时或为一海,而清代则为两海耳。(附图四)

综上所述,是罗布淖尔此次变迁,乃自隋唐以后之大变迁,不唯海水恢复两千年前之故道,而河流亦复两千年之旧河床矣。沧海桑田,不其然欤。总之,吾人现时所述,半由于推拟,但对于罗布淖尔之工作,为一无穷尽之工作,尚待吾人探查之处甚多,则吾人现在之所述,其真确如何,待吾人第三次、第四次……之考察,必可得一证明或修正。读者请拭目俟之可也。

四、罗布沙漠之移徙

关于罗布沙漠问题,中国古传记数有记述,近来东西人士赴罗布考察者,对于罗布沙漠记载亦详。但吾人检查古记载所述沙漠之位置与现在情形,颇不一致。故吾人拟本载记所述,推测其移转之情形,藉为研究海水迁移之旁证,想为读者所乐闻也。兹缕述于下,以作参考。

吾人试检查英国斯坦因《西域考古记》及其附图,在楼兰遗址之西南,铁干里克以东,罗布村以北,一大片沙漠地带。据其所述,沿途为荒寂不毛之沙山沙谷。但同时在沙漠中间散布陶片铜钱及石器之类,显然古时为人类居住之地,而且干涸河渠纵横,则当时必有河水流行其间。吾人试检查记载,此一带为汉人屯田楼兰之区,且为孔雀河、塔里木河入海之孔道,不闻有沙碛。然则此沙碛何时移转于此,当为吾人研究之问题。

吾人试检《史记·大宛传》:“(宛贵人)相与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宛贵人所称之“盐水”,当即今之罗布淖尔,汉时称为盐泽,又称为蒲昌海。由于吾人上面所述,汉时盐泽之位置,即在今楼兰遗址之东北,土垠遗址之南。即在今罗布低地北部,库鲁克山南麓。时匈奴右部,在今哈密镇西一带。吐鲁番为古车师国,时役属于匈奴,而均在罗布淖尔之北,故云“出其北有胡寇”。又罗布淖尔之南,正为南道所经行,虽“贵人”不云有沙碛,只云“乏水草”,但吾人甚可解释:因有沙碛,所以乏水草。在塞外风沙弥漫地带,凡无水草之区,可能即为沙漠之区。况鄯善东与三陇沙相接,则其南部之沙漠,可能与三陇沙一致。又余于民国十九年,发掘罗布淖尔北部,在古烽火台遗址中掘拾汉简若干枚。有一简云:“敦煌去渠犁一千八百里,更沙版,绝水草,不能致。”同时拾有黄龙元年木简,则所述为西汉时情形可知。时汉代南北两道均须经过楼兰。楼兰以西为汉代屯田之所。则所指之“沙版”,应在楼兰东南。即在敦煌之西,过三陇沙,直至鄯善之伊循城,即今密远,皆为沙漠。由是言之,是汉魏时之沙漠在罗布盆地东南部。民国十年前之喀拉库顺湖当时疑亦在沙漠之中。故当时南道虽开,但通行者甚少,或因此也。至罗布洼地东北部如何,疑均为盐壳地带,古与今同。《水经注》云:“龙城故姜赖之墟,胡之大国也。地广千里,皆为盐而刚坚也。……西接鄯善,东连三沙,为海之北隘矣。”现根据斯坦因地图及吾人所踏查者,在涸海即今新海之东及东北。皆为盐壳地带,与《水经注》所述之龙城情形无殊。所述龙城,并非实有其城,皆指淖尔东北部被风剥蚀之土丘而言,本地人称为“雅尔当”。土丘鳞比,如城郭宫阙,蜿蜒迤逦于涸海之东北边缘。其形如龙,其状如城,故名龙城。《水经注》释龙城曰:“其国城基尚存而至大,晨发西门,暮达东门。浍其崖岸,余溜风吹,稍成龙形。西面向海,因名龙城。”则所述龙城即指剥蚀之土丘,在海之东北面,无可疑也。但若干土丘邻近山边者,固多属黄泥土层。但逼近海边,以余所见者,类分三层:上层为黄泥沙土,厚约二〇英尺至三〇英尺不等;中为沙粒层,外表僵结,内含流沙;下为盐层,《水经注》所谓“有大盐方如巨枕”是也。是由于古海之沉积物与沙泥僵结而成,或即冰河时期所遗留。至于最上层之黄土层,疑为后期之新沉淀物。由于吾人尝在土丘之平顶上检拾带绳纹之陶片及石器,且有若干墓穴,皆在黄土层与沙粒层之间。由遗物之证明,皆为两千年前所遗留,则土丘最上之黄土层在两千年前尚表现其活动能力,从可知也。及进入历史初期,因风水剥蚀而黄土层遂变为“余溜风吹”之龙城矣。此两汉以前之情形也。至于魏晋以后,地形当无较大变化。吾人根据历史所记及近来遗物之发现,楼兰故墟在魏晋时代,尚称繁荣。楼兰海虽渐南移,但亦无多大变迁。故其沙漠,当亦无迁移之迹,吾人根据法显所述可以知也。法显《佛国记》云:

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行十七日,计可千五百里,得至鄯善国。

据此,是自玉门阳关以西至鄯善即今密远,皆为沙碛之地,与两汉无殊。至隋唐以后,则罗布情形有一剧烈之转变矣。今次述之。

吾人根据上文所述,罗布海水在隋唐时当移转于罗布西部,北岸在铁干里克之西南,阿拉干驿附近,南岸达喀拉库顺边缘,是海水已西南移矣。然则楼兰涸海情形如何,无疑已变为沙漠。吾人根据塞外经验,沙漠河流与居民尝有相互之关系:凡有居民之地,必有水草;凡无居民之地,此地必为戈壁或沙卤不毛之地。反之,地无水草,或成沙卤,人民亦必迁徙而去,此定例也。楼兰遗址在公元三七六年被放弃以后,迄今尚未恢复其繁荣,放弃之原因为何,吾人虽未获明文记载,但必与人为之关系及自然环境之变迁有关。盖自沮渠氏占据西域,北魏隋唐继之,其至西域通途,均行南道,而以鄯善与车师为中心。且鄯善与车师之交通线,疑亦由营盘辛地横断库鲁克山而至车师,鄯善与龟兹之交通线,则疑循塔里木河向西北行,至库尔勒,转西行至龟兹。因此,汉魏以来以楼兰为中心之交通线久已不存在。则楼兰由北魏至隋唐是否有居民,成一问题。反之,鄯善、尉犁间则为孔雀河、塔里木河、车尔成河末流之所汇。则当时鄯善居民为水利之运用,迫使孔雀河、塔里木河南流溉地,因此而使两河水道改变其方向,转东南流,停积于阿拉竿附近之低地,其势极可能。水既不复东流入楼兰海,则楼兰故海及其西南部变为沙漠,此必然之结果也。《史记正义》引裴矩《西域记》云:

盐泽在西州高昌县东,东南去瓜州一千三百里,并沙碛之地,绝水草难行,四面危,道路不可准记。行人唯以人畜骸骨及驼马粪为标验。

据此,则隋唐时蒲昌海东及东南即楼兰遗址附近,完全为沙碛之地,与现情形相同。至十三世纪时,有物搦齐亚商人马可波罗经行西域,由罗布至沙州,第五六章记罗布沙漠情形云:

罗布是一大城,在罗布沙漠之边境处东方及东北方间。此沙漠甚长,骑行垂一年,尚不能自此端达彼端。狭窄之处,需时一月,方能渡过。沿途尽是沙山沙谷,无食可觅。若骑行一日一夜,则见有甘水可供五十人至一百人暨其牲畜之饮。全沙漠可见此类之水至少有二十八处。

马可波罗为元世祖忽必烈时代人,所记当为宋元时事。罗布城据斯坦因推论,即今之卡尔克里克。若然,则自婼羌以东及东北完全为沙漠矣,较隋唐时沙漠又向西南漫延也。故在宋元之际,不特汉蒲昌海沦于沙漠,即唐之蒲昌海亦有一部沦入沙漠,迫而使海水改变其形式。故至明清之际,罗布淖尔截为南北两海,而南部复被截为两湖,迫向南徙。故海水之变迁虽一因于河流之改道,而沙漠之向西及西南移徙亦有重大原因焉。总之,现在罗布西部之沙漠,决为后起之情形,两千年来已经过几许变迁矣。现海水既复两千年故道,汉代罗布东部景物,吾人睹其地形,尚能领略于万一。但鄯善之白屋,楼兰之屯地,以及注宾河河床,尚淹埋于西部之流沙中,均有待于吾人考古上之探寻也。

五、附论:河源问题

按黄河流贯中国,与中国民族及文化之发展,关系极巨。但源始于何山,流经何地,因山川阻隔,交通不便,为历来学人及旅行者考索焦思未获之问题。虽近因地形学之进步,交通之开辟,对于前人考思之悬案,有以判明其是非,但学术无止境,待后人解决之问题尚多。且此问题关涉罗布淖尔水道问题。余叙述罗布地形之后,对于前人苦心探寻之河源问题,按其时代之先后,略述梗概,以为读者之助焉。

1. 西域初源说

按黄河初源之说,首见于《禹本纪》及《山海经》,《史记·大宛传赞》引《禹本纪》言:“河出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也。”按《禹本纪》,其书不传,今但见《史记·大宛传赞》所引数语而已,未能窥其全豹。《山海经·海内西经》云:“昆仑墟在西北,帝之下都,河水出其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导积石山。”又《西山经》云:“积石之山,其下有石门,河水冒以西流。”

按《山海经》,传为伯益所作,埋蕴岁久,编革稀绝,书策落次,难以缉缀。后人假合,复经窜益,故不尽可据也。但河水出昆仑,潜入积石,为汉初普遍之传说。《淮南子·地形训》亦言:“河水出昆仑东北隅,贯渤海,入禹所导积石山。”则与《山海经》所述,大致相同。但考《史记》 《汉书》所记,均言河水注泑泽,不云贯渤海。《山海经·西山经》又云“泑泽为河水之所潜”,与《海内西经》不无矛盾,则其所记必有一误。故述黄河初源,当以《史记》《汉书》为主也。

《史记·大宛传》云:“于阗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

按《大宛传》所述,为张骞使大夏还,具言于汉武帝者,今推张骞还汉路线,盖由大夏,并南山,欲从羌中归,而为匈奴所得。大夏在今阿姆河南巴尔克一带,由此东行,必沿阿姆河上溯,过葱岭,经扜冞、于阗,而至罗布淖尔,不及青海,即为匈奴所获。则骞之所言,皆为及身所亲历者,当较可据。《大宛传》又云:“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阿所出山,曰昆仑云。”此虽不言为张骞语,然以河源出于阗南山,汉史所言,必皆相同。虽后人有訾议张骞“于阗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之语。但由实地考察所得,印度河与于阗河均发源喀喇昆仑山。于阗河出于其北,东北流。印度河出于其西,西南流。与张骞所言暗相符合。盖张骞使大夏还,过葱岭,传闻身毒等国,必已悉闻印度河源,与于阗河源之同出一山矣。故张骞使西域,虽非专为穷河源,而黄河初源之发见,则自张骞始也。故余叙述中国探察河源之历史,以张骞为第一次。然是时匈奴逼处于北,西羌间隔于南,时阻汉道,使张骞不能普遍考察,以明河水之所经行。说初源,仅及于阗河,说潜行,而不能实指其出于何地。非张骞之不智,盖亦环境迫使之然也。及李广利伐大宛,郑吉破车师,匈奴远遁,西域服从。宣帝为之设都护,元帝更置戊己校尉,西域之土地山川,道里远近,益近翔实。班固作《汉书》,为西域立专传,其叙述河源,亦较《史记》为精密。其说云:

西域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河有两源,一出葱岭山,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千三百余里(原无千字依王念孙说补),广袤三百里,其水停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云。

按其所述,以较《史记》,则详实多矣。班氏承西域交通大开之后,又亲至私渠海,其弟班超久留西域,记其闻见,参以档册,故能言之确凿可据也。盖新疆南部,有一大河,曰塔里木河。会合南北支水,东流入罗布淖尔。在北者,为喀什噶尔河,出于葱岭,东流。阿克苏河、库车河、海都河,均入焉。在南者,为叶尔羌河,出于昆仑山,东北流。和阗河、且末河,均入焉。班氏虽仅举两源,一为葱岭河,一为和阗河,盖举葱岭河,则北路诸水皆属之。举和阗河,则南路诸水皆属之。揭其大纲,去其枝叶,并非有意遗漏也。唯河水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一语,颇启后人訾议。但说“皆以为”三字,则班氏不过略述当时一般人之推测而已,非班氏私意也。自班氏之说出,而后人之言河源者悉宗之。虽王肃、郑玄之注《尚书》,均以河水出昆仑为言。而邓展之注《史记》,不信河源出昆仑,而本《禹贡》“导河自积石”语,以为河源出于金城河关,即今河州之积石山也。但《说文》 《风俗通》 《广雅》皆云:“河出昆仑。”而高诱之注《淮南子》,郭璞之注《山海经》,所述皆同于《汉书》。以及应玚之《灵河赋》,成公子绥之《大河赋》,所述亦同。是黄河初源在西域之说,已普及于一般注释家,及文人矣。自魏晋以来,中原和西域交通时断时续,而商贾之贩运,僧侣之往来,仍不绝于途。关于西域地形,耳闻目验,记载亦富。至北魏郦道元作《水经注》,囊括群书,征引详赡,其述西域河流,核以现势,直同目验。盖郦氏所取者精,故所用亦宏也。然推其所本,亦不出于《史记》《汉书》与《山海经》所述之范围,而更加详密耳。故西域河流之说,在南北朝以前,均无异词也。

2. 青海河源说

自隋唐以后,吐谷浑、吐蕃迭据青藏,侵掠西域,东与中原交通,西与西域接触。在西北地理上之情形,渐趋明晰。隋大业中,平吐谷浑置郡设县,据《隋书地志》:“隋大业二年,于赤水城置河源郡,以境有积石山。”又河源郡下云:“积石山河源所出。”是隋时已知河源在青海,但尚不知黄河之远源,而以河州之积石山,为河所自出矣。至唐贞观九年,诏李靖、侯君集讨吐谷浑,据《新唐书·吐谷浑传》云:“君集与任城王道宗趋南路,登汉哭山,战乌海,行空荒二千里。阅月,次星宿川,达柏海上,望积石山,观河源。”柏海,据清人考证,谓即今之札凌、鄂凌两淖尔,丁谦并实指即今札凌湖。札,白也;凌,长也。柏,即白之转音。今云侯君集在札凌淖尔观河源,则黄河远源之发现,固始于侯君集也。又据《新唐书·吐蕃传》:“唐贞观十五年,以宗女文成公主妻弄赞,弄赞率兵至柏海亲迎归国,为公主筑一城,以夸后世。”《唐会要》云:“弄赞至柏海,亲迎于河源。”其所述方位与地形,大致与《吐谷浑传》略同。是黄河真源,出于札凌、鄂凌两淖尔东北之星宿海,唐初人已知之矣。故杜佑作《通典》取河源在吐蕃,力非西域初源之说,职是故也。但当时仅有口头之记述,而无河流经行之详细记载。故当时一般学人,犹持两端之见解,如张守节《史记正义》、李吉甫《元和郡县志》,一方面承认黄河经行大积石山,而以河州之山为小积石,但仍持由蒲昌海潜行地下之说。至唐长庆二年,穆宗遣薛元鼎使吐蕃盟会,并探河源,而黄河上源始得较详明之观念矣。

《新唐书·吐蕃传》云:

元鼎逾湟水,至龙泉谷,西北望杀胡川,哥舒翰故垒多在。湟水出蒙谷,抵龙泉与河合。河之上流,由洪济梁西南行二千里,水益狭,春可涉,夏秋乃胜舟。其南三百里,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直大羊同国,古所谓昆仑者也。虏曰闷摩黎山,河源其间。河源东北,直莫贺延碛尾,殆五百里。碛广五十里。北自沙州,西南入吐谷浑浸狭,故称碛尾。元鼎所经,大略如此。

据《河源纪略》考证,紫山,即闷摩黎山,当为今之枯尔坤山,乃巴颜喀喇山、阿克塔齐沁、巴尔布哈山,三山并峙之总名。按枯尔坤,即昆仑之转音。明僧宗泐《望河源诗》,以为河源出自抹必力赤巴山。其自记云:“番人呼黄河曰抹处,牦牛河为必力处,赤巴者,分界也。其山西南所出之水,则流入牦牛河,东北之水,是为河源。”按宗泐之抹必力赤巴山,当即闷摩黎山,摩黎即抹必力之对音,为河源之所自出。又称紫山者,疑为汉人所命名,指山色言也。与回人因山色黑,而呼为喀喇昆仑山,用义相同。且黑与紫颜色亦近似也。据此,是唐薛元鼎所见之河源,已知出于巴颜喀喇山矣。此中国第二次所探之河源也。自薛元鼎之说出后,一般人之说河源者,情形大变。若欧阳忞《舆地广记》,及元之马端临《文献通考》,踵随杜佑之说,皆主吐蕃之河源,而非西域之河源。历宋至元,其说未变。信如《元史·地理志》所云,世之言河源者,皆推本二家之说也。但唐宋以来,道路未尽通达,信使所过,每迂回艰阻,不能直抵其处,而探其究竟。宋代幅员褊狭,凡河源经流之处,皆远隔西夏,非使节之所能通。故宋三百余年中,儒者所说河源,皆依据传闻,及唐人旧说,无所发挥。至元有中国,并及西疆,开道置驿,使骑往来,如行国中。自元至元二十七年,令笃实往穷河源,而黄河上源,遂臻详实矣。《宋史·河渠志》云:

元至元二十七年,令学士蒲察笃实西穷河源,河源在今西番朵思甘南鄙,曰星宿海者其源也。四山之间,有泉近百泓,汇而为海,登高望之,若星宿布列故名。流出复潴,曰哈剌海。东出,曰赤宾河。合忽兰,也里术二河,东北流,为九度河。其水犹清,贯山中行,出西戎之都会,合纳怜河,所谓细黄河也。水流色浊,绕昆仑之南,折而东注,复绕昆仑之北,自贵德西宁之境,至积石,经河州,入中国。

按此中国第三次所探之河源也。《宋史·河渠志》及《元史·地理志·河源附录》,皆出于潘昂霄《河源志》。盖自笃实穷河源后,潘昂霄从其弟阔阔出得其说,撰为《河源志》,故潘氏《河源志》,乃记笃实穷河源之实录也。《宋史》修于元顺帝时,在笃实穷河源后,故其所述《河渠志》乃一循潘氏《河源志》,及朱思本《图说》而著录也。据其所述,星宿海,即《潘志》之火敦腊儿,清人译作鄂登他腊。哈喇海,即《潘志》之阿剌脑儿,清人译作哈勒罕,谓即今鄂楞淖尔。赤宾河,清人指呼兰河(即《宋志》之忽兰河),额德凌特淖尔诸水,皆为元之赤宾河。《宋志》之九度河,《潘志》称歧裂八九股水,名也孙斡伦,译言九度之意。清人指八九股水,即海尔吉入河之处,言有八九股水入河,并非一股为八九支也。《宋志》之昆仑山,《潘志》称为亦耳麻不莫剌山,其山最高,译言腾乞里塔,即昆仑山也。山腹至顶皆雪,冬夏不消,故又云大雪山。在朵甘思之东北,清人改译为伊拉玛博罗,即清人所称之阿木奈玛勒占木逊山,即唐人所述之大积石山也。虽如清人之批评,止知有星宿海之河源,而不知星宿海以上始发之河源。但其叙述河源之所经行,已较唐人所记,更为详实矣。明代势力不及西陲,虽有一二僧侣关于河源之记载,然语不赅实,未可即据为典要。满清入主中夏,抚有西疆,及平准部,西北西南,悉归版图,乃又有第四次探河源之举。据《河源纪略》卷头语所云:

清康熙四十三年,命侍卫拉锡等,往穷河源,但至星宿海而止。及乾隆四十七年,后命阿弥达往青海穷河源。据称星宿海西南有一河,名阿勒坦郭勒。蒙古语,阿勒坦,即黄金,郭勒,即河也。实系黄河上源。水色黄,回旋三百余里,穿入星宿海,自此合流,至贵德堡,始名黄河。又阿勒坦郭勒之西,有巨石,高数十丈,名阿勒坦噶达素齐老。蒙古语,噶达素,北极星也。齐老,石也。其崖石黄赤色,壁上为天池,池中流泉喷涌,酾为百道,皆作金色,入阿勒坦郭勒,则真黄河之上源也。

据此所述,是较元人所探之河源,又上溯三百余里,而得其始源之所自出矣。清廷复令朝臣编为《河源纪略》一书,详记其事,而以御制诗文冠于篇首,世之言青海河源者,至清人而极矣。此中国第四次探河所得之结果也。

综观以上诸说,摄举大纲,不出二类。一以河源在新疆,塔里木河为其上源,至罗布淖尔,而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为黄河。此说出于《禹本纪》;《山海经》《史记》《汉书》及《水经注》等所述皆同,六朝以前,人悉主之。一以为河源在青海,源于巴颜喀喇山,穿星宿海,至积石。唐宋元明以来人悉主之。彼此争议,各执一词。但如《汉书》所述,潜行地下,其潜行之迹何如,《汉书》亦未详加解释。而元人之以星宿海为河源也,对于与西域河源有无关系,亦未加以料简。是皆元明以前人研究河源之疏略也。至清中叶,乘极盛之势,累遣专使探寻河源,乃于两者极端不同之中,觅出调和之法。以为河有两源:一为初源,在西域,出昆仑山;一为重源,在青海,出巴颜喀喇山之噶达素齐老峰。两者之如何联络,乃本《史记》《汉书》“潜行地下”一语,而求其经行之迹,此说俱详于《河源纪略·质实篇》所记。又罗布淖尔《东南方伏流沙碛图说》,叙述亦颇简明。今参酌其说,举其大要云:

河水自罗布淖尔伏流,以至阿勒坦郭勒重发之处,测其径度,约一千五百里,若以伏流,随山曲折,东南激荡,当不止二千里而羸。昔人言盐泽之水,散入沙碛。盖东以诸山,导以诸沙,凝荟潜流,似散而非散也。故自噶顺淖尔、察罕得勒苏水、察罕托辉水,以至库库塞水,诸泉仰发,不一而足。其最大者,达布逊淖尔一支(以上《图说》语),西北望盐泽,八九百里,无连山之隔,东南窜入,直至拉布拉克岭,与青海相去,仅三十余里。此亦南山中断,大河伏地,从此流入之明证。前人仅知蒲昌海伏流入中国,而不知所以伏流者,为众沙之故,又不知其伏而仍行者,亦以连山中断为沙碛,故河水得以潜入其间也。(并上《质实篇》按语)

据上所述,其解释罗布淖尔水潜行入青海之迹,颇为详明。尤其提出以沙碛伏流,证河流潜行之迹,比之前人纠缠于字纸堆中者,其方法较为进步矣。

自近五十年以来,世界交通日辟,新疆、青海并入内地,东西学者前往旅行颇不乏人。据其探测之结果,罗布淖尔高出海面约八五〇米。札凌海高出海面四二七〇米。河源之噶达素齐老峰,当然更高。故欧洲地学家,遂谓两者绝无相通之可能。但察清人叙述河流潜行之迹时,每谓“诸泉仰发”,是已知青海河源之高于罗布淖尔也。不过清人仍主张泉水可以仰流耳。盖清人所指黄河初源者,谓塔里木河,源于昆仑山。据斯坦因一九〇六年之探察叶尔羌河及支流发源于喀喇昆仑山,其通道之河谷,海拔在五五四七米以上。和阗河发源于昆仑主脉之最北部,海拔几达六〇九六米。昆仑山向东南绵延,平均高度为四五七二米至四八七七米。由是言之,是昆仑中支分出之巴颜喀喇山即为青海河源之所出者,仍较塔里木河河源之所出者为低。清人认塔里木河与青海河源有关,又须中经罗布低地,故有仰发之说也。但余于民国十八年赴新疆南路考察,历循塔里木河诸支水,由北道之海都河、库车河、阿克苏河、喀什噶尔河,以至南道之叶尔羌河、和阗河,探源竟委,咸入塔里木河,而归于罗布淖尔。尤其探叶尔羌河源之所出,深入山中,寻其源委,本地人名山为喀拉达格。又有地名库尔伦,想为昆仑之转音。崖岸耸峙,壁成文理。或奇石接空,中通行人。或高峰围绕,内显平野。奇石怪木,非可言宣。阆风玄圃,不过状其山形景色而已。现喀什噶尔河水流中断,和阗河水,与克里雅河水,中入流沙,而大河之主流,现仅恃叶尔羌河,及海都河而已。阿克苏河与库车河,虽间有余水灌入大河,但非主流也。在民国十年以前,塔里木河水南流,与车尔成河水会东流入罗布淖尔,形成喀拉布朗库尔、喀拉库顺两湖,《河源纪略·质实篇》称:“罗布淖尔之南有噶斯淖尔,周广三百余里,为大河潜流伏见之第一迹。”按噶斯淖尔,《图说》作噶顺淖尔,当即今喀拉库顺之异名,实指一海。现海都河会塔里木河东流入涸海,不复南流。车尔成河水流亦不长,故旧时之喀拉库顺,现已成涸湖。是噶顺淖尔之水,由于塔里木河流之浸入。河流改道,湖水即涸。是河流影响于水道,形迹至为显然。清人不察河流之所经行,讹言和阗以东,无一河流,故以噶顺淖尔水,为罗布海水之伏见,何其诬也。达布逊淖尔,余虽未亲往查勘,但据地图,达布逊淖尔所受之水,中隔峻岭,实与罗布淖尔所受之水无关。札凌、鄂凌两淖尔,更无论矣。故清人重源之说,亦未必尽然也。

附图

附图一 最近水复故道之罗布淖尔

附图二 魏晋以后蒲昌海之推测(据《水经注·河水篇》拟绘)

附图三 唐蒲昌海之推测(据《新唐书地志》拟绘)

附图四 清初罗布淖尔形势图(参考《大清一统图》及赫定《楼兰》附图摹绘) DlO9smCsana/0I0M9o0L4JR4JZk+qJ25HLDYEUtI4cEYS2B1lzGfalGmI/yyLct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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