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上午的下课时间是十一点,下午没课。
平时,在上午第三节课还没打下课铃声时,同学们已经悄悄地把课桌收拾好,抱着书包,铆足了劲头,只要铃声一响,就会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奔向轮渡码头,回家!
可今天却是一反常态。
下课了,文雯却是无精打采地趴在课桌上,沮丧地说:“我爸妈一定是知道了我和志成谈朋友的事,我回家一定是要挨骂的!”
文雯不想回家,作为同桌加闺密的田甜陪伴着她,一起坐在教室里。
文雯不想回家,那孙志成也必须陪着,也不能回家。
孙志成不回家,那作为孙志成的同桌加铁兄弟的金明,也得等待着他。
教室里留下了两个男同学和两个女同学。
班主任钱老师来检查教室,看到竟有四个同学没有回家,倒是吃惊不小。
“怎么了?孙志成,金明,你们都不想回家了?”
“嗯……不是……是文雯不舒服。”田甜脑子转得快,回答得也快。
“哦,文雯不舒服啊?那去了医务室没有啊?”钱老师关切地问。
“是啊,是啊,我们是要走的……”田甜也觉得,不回家是不可能的,文雯的爸妈如果找到学校来,就更麻烦了。
文雯慢吞吞地收拾了书包,迫不得已地站了起来。
四个人这才一起离开了学校。
一路上,文雯情绪低落,她拉着孙志成的衣角,一句话也没有。
孙志成送文雯回家,安慰着文雯,又反复叮嘱:“晚上六点钟,我来接你啊!”看着文雯进了家门,他才转身离开,心中仍是有一百个不放心。
文雯没有兄弟姐妹,家里只有三口人。
平时,女儿不在身边,爸爸妈妈就粗茶淡饭简单吃点。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妈妈才是最忙碌的,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也是文雯最喜欢的。
妈妈觉得,在学校的食堂是吃不好的。
文雯踮起脚尖,轻声细步地上楼,又轻轻地推开房门,想要尽快躲进自己的闺房。
闺房,其实也只是在石库门二楼狭长的厢房隔出的一个四五平方米的小天地,架了张单人床,搁了张小书桌而已。女儿大了,一个空间总有不便。
虽说只是间小小的闺房,可是有一扇朝南的窗户对着下面的弄堂。平时有同学朋友来,只要在弄堂里朝上叫一声,文雯就能听到。
“哎呀,文雯你今天回家晚了呢,怎么还……脸色也不好呢,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嗯,妈妈,是有些不舒服。”文雯轻声地回答。
女儿说不舒服,妈妈其实也不需要多问什么的。“哎呀,文雯,你赶紧去躺一会儿吧,妈妈烧好了菜再叫你。”
“嗯,妈妈,我和同学六点钟要去音乐厅看《卖花姑娘》,五点钟吃饭行吗?爸爸几点到家呢?”
“哟,好的,好的,你先睡会儿吧。今天是星期六,你爸爸五点钟应该能到家的。”
就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是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从小到大,文雯一直是爸爸妈妈的骄傲。不管和女儿文雯一起走到哪儿,邻居、亲戚、朋友都是夸奖着说:“你女儿真是漂亮可爱呀!”妈妈听着,心里总是甜甜的。
文雯也是真的有些头疼,她拉开毯子的一角,躺下了,可是又睡不着。心里想着:妈妈好像没说什么,是不知道?爸爸是知道了吗?爸爸回来后会不会骂我呢?会不会不让我与志成在一起了呢?和志成在一起真的挺好的,也挺有趣的呀,他很照顾我呀!
其实,在文雯的记忆中,爸爸妈妈从来就没有骂过或是打过她。可是在文雯心中,爸爸是慈爱的,也是严厉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一直不允许她和男同学一起玩。爸爸老是说:“女孩子与男孩子在一起,女孩子是会吃亏的。”是不是特别封建啊?
小学升初中,爸爸当时极力要让文雯去读女中,说是那个中学没有男生。
为什么我就不能和男同学一起玩啊?男同学又不会欺负我!文雯总是不理解。
最后家里综合考虑还是让女儿报了浦泾中学的住宿班。报名还是一直拖到差不多快截止了,万般无奈,妈妈才去报名的。其实在浦泾中学住读,文雯是很开心的。可是爸爸经常说这是让他后悔的决策。
文雯迷迷糊糊地想着,快要睡着时,听到了爸爸的声音。
“文雯呢?”爸爸一踏进家门,就问妈妈。
“睡了,说是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是心虚吧?”
“你怎么这样说文雯呢?文雯怎么啦?不乖吗?”妈妈有点儿不服气。
文雯竖着耳朵,胆战心惊地偷听着爸爸与妈妈说话。
“她的班主任老师打电话给我,说文雯与同班的一个男同学谈恋爱了,还天天黏在一起。我一直最担心的事,竟然还是发生了!”爸爸气呼呼地说,只听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把文雯吓得心惊胆战的。
“文雯醒了吗?你叫她起来。”
文雯从未听过爸爸如此大声地说话,更是从未见过爸爸生气到摔杯子。
爸爸说,我一直最担心的事,竟然还是发生了。爸爸担心我什么事呢?谈朋友?谈恋爱?这不是孩子大了都要经历的事吗?楼下邻居的女儿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没有男朋友,她爸妈不是一直催促着她,追问她何时才会有男朋友,何时才能嫁出去的吗?好像天天在着急似的。
是因为我太早谈朋友了,爸妈不放心吗?
文雯想着,就听到妈妈在叫她:“文雯你醒了吗?可以吃饭了。你不是六点钟要去看《卖花姑娘》吗?”
“去看演出?和谁一起去?”文雯刚坐在餐桌前,爸爸就黑着脸问。
“和我同学……”
“男同学吧?叫什么名字?”
“孙志成。”
“哦,是叫孙志成,不许去!”
爸爸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非常凶。文雯提心吊胆,却又想不明白,为啥不让去看演出呢?哦,一定是钱老师打电话告状的结果。
爸爸平时是管得很严,功课啦、考试成绩啦、和谁在一起啦,比妈妈还唠叨,但也从未这样凶过。
文雯被爸爸吓哭了。
妈妈不开心了,怒着对爸爸说:“今天是怎么啦?饭都不吃啦?生女儿什么气呀?文雯一个星期才回来两天,不能好好说话呀?”
爸爸是“妻管严”,妈妈一咋呼,爸爸的音量就小了,但仍是气呼呼的。
“我要去看的……”文雯拿起筷子,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叫似的嘟哝了一句。
“什么?不许去!”爸爸“啪”的一声摔了筷子,厉声喝道。
这下真的把文雯吓着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竟然也“啪”的一声摔了筷子,站起身回房间了。
爸爸妈妈一下被震蒙了,文雯从来没有这样顶过嘴,或是发过脾气,今天这囡囡是怎么啦?
“不吃拉倒,就是不许出去!”爸爸仍是不依不饶的,又冲着妈妈说,“你看看,你看看,一谈朋友,一谈恋爱,人就变了。都是你宠的……”
听到文雯在里间抽泣着,妈妈赶紧进去,掏出手帕为文雯边擦眼泪边说:“囡囡你才十七岁,你还小,老师说的没错。爸爸今天是脾气大了点儿,但也是为你好呀!小囡不可以这么早谈恋爱的……”
“我已经不小了呀,孙志成待我也很好呀!为啥不让我们做朋友?”文雯不让步地对妈妈边抽泣边诉说着。
这时,窗外传来孙志成小声的呼喊声,这声音小得平时只有文雯能听见,可今天不知怎的,爸爸妈妈都听到了,他们竟一起探出头,看着窗下的孙志成。
孙志成穿着件“的确良”白衬衫,一条米色卡其长裤,精神焕发地朝着二楼窗户张望着,等待着心上人探出头,露出甜甜的笑容,说一声:“哦!”然后飞奔下楼来。
可是今天,窗户上突然探出的竟然是文雯爸妈的脸。孙志成一下子呆住了,他僵在弄堂里,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
爸爸趴在窗口,刚想喊什么,还没开口,就被妈妈一把拉了进来,妈妈说:“要说下楼去说,你在窗口上哇啦哇啦的,是怕全弄堂的邻居不知道是吗?”
爸爸的身子缩了进来,转身就心急火燎地下楼了。
孙志成仍僵立在弄堂里,他看到大门打开,一阵欣喜,但面前站着的竟是文雯的爸爸,而文雯并没有下来。
“你叫孙志成?”
“文雯爸爸您好!我叫孙志成。”孙志成边说边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我是来请文雯一起去音乐厅看《卖花姑娘》的,结束后我会送她回家的。”孙志成壮着胆,装着很绅士的模样说。
“小小年纪就谈朋友、谈恋爱?你回去吧,以后也不允许再来找文雯!”
“我们俩……在一起很好的,文雯也很开心的……我也一定会保护好文雯的……”孙志成仍在争取着,他觉得文雯的爸爸可能会网开一面。
“我再说一遍,小小年纪不可以谈朋友、谈恋爱!我不允许!”说完,文雯的爸爸气炸了似的转身进去,一扇大木门被关得震天响。
留下孙志成呆呆地站在大门外……
孙志成没有走,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一个人去看演出?那是绝对没意思的。
或许,文雯待会儿就下楼了呢?我俩仍然能手牵着手,去看个下半场,或许看个结尾,也是可以的呢!
孙志成坐在文雯窗下对面的街沿上,如果文雯探出头来,一眼就能看到他。
文雯她的爸妈为啥要管着文雯呢?为啥不允许她和我好呢?
是我们还小?可我也不小了嘛,都十九岁了,还小吗?我爸爸不是二十岁就结婚了吗?
可是文雯她的爸爸,为啥连文雯谈朋友都不允许呢?这太封建了吧?
孙志成坐在地上,胡乱地想着,可是仍没有见到文雯的倩影。
这个星期六的夜晚,是孙志成自懂事以来最难熬的一晚。之后星期日的一天,是孙志成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星期日的一整天,孙志成不敢再去文雯的窗户下呼喊,只能一直站在弄堂口,期待着文雯会出现。
“长脚”站立时间长了,也是会站成“矮脚”的,可是文雯仍然没有出现。
自从和文雯牵手,他们俩一直是一起放学、一起回家。星期一早上七点,孙志成必是在文雯家的弄堂口,看着文雯两条小辫子一甩一甩的,背着个书包,蹦蹦跳跳地出来,然后两人一起去学校。
可是今天,孙志成等到的文雯竟然是耷拉着脑袋的,完全没了往日的欢快。
“文……”孙志成还没叫出口,就吃了一惊:文雯的身后,竟然跟着她的爸爸。他还拿着文雯的书包,这是要送文雯到电车站上车吗?
一班住宿的同学,大都是住在八仙坊周边。早上上学是在金陵中路乘坐 2 路有轨电车,坐到江边码头下车,然后步行走到轮渡码头。
孙志成赶紧先快步走到 2 路电车站,躲在角落。如果文雯她爸爸送她到电车站,文雯上车,我也上车,我俩仍是在一起的,嘿嘿!
可是,文雯和她爸爸竟一起上了电车。
孙志成倒吸了一口气!文雯和她爸,这是要一起去学校?孙志成只能独自走到车后门上车,眼睛仍是能看到文雯的。
在江边码头下车,步行到轮渡码头。上轮渡,从轮渡码头步行走到学校。文雯的爸爸始终跟在文雯后面,孙志成只能远远地跟着。
星期一上午第一节课是英语,同学们都到齐坐下了。没看到文雯的爸爸,也没有看到班主任老师来点名。
孙志成悄悄地移步到文雯的课桌边问:“你爸爸来学校干什么?”
文雯低着头,没去搭理孙志成。英语老师看着他俩呢,同学们的眼睛也都看着他。没办法,孙志成只能退回到自己的座位。
金明用手臂撞了撞孙志成,眼睛仍是看着黑板说:“‘长脚’,下课后再说吧,钱老师每个星期一早上是先要来点名的,今天没来,一定是在会见文雯的爸爸了。”
孙志成忐忑不安地熬到了下课,立马又走到了文雯的课桌边,低着头问文雯:“这两天是怎么啦?是爸爸骂你了吗?为啥你一整天都没有下楼呢?”
殊不知,下课铃一响,钱老师已经陪着文雯爸爸站在教室门口了。原本,文雯的爸爸是要对文雯说声再见的,却看到了孙志成低着头,差不多是脸贴脸地在与文雯说着悄悄话。
这一看,气得文雯的爸爸怒火中烧!
这还了得!在教室里,在大庭广众下,竟然仍是这样卿卿我我的!背地里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钱老师拖住文雯爸爸说:“不要在教室门口发火,这会伤了文雯的自尊心的。”
文雯爸爸唉声叹气,抱怨着对钱老师说:“我是一直担心文雯这孩子被人欺负,会不会……不是亲眼看见,我还真不知道。钱老师啊,说是管得了人,管不住心,可是现在连人都管不住了呀……”
“要么……”钱老师支吾着说,“还有两个星期就毕业了,分配工作了。学校没有安排考试,不发毕业证,也没安排拍集体照什么的,是不是文雯也就不用来学校了?在家等待分配通知就可以了,如果学校有事,我会先打电话给你的。文雯爸爸,你看怎么样?”
钱老师心里明白,这些年轻人,要是在谈朋友了,热恋了,别说家长或老师的劝说没用,就是有九头牛也是拉不开的。这一计,是想让他俩分开一段时间,或许就各归各的了呢?其实钱老师也是担心,别在将要毕业的时候,学生之间,有些什么事,那就麻烦了。
是钱老师想多了,或是文雯爸爸想多了。那个年代所谓的谈朋友,也就是牵牵小手、看看电影、逛逛马路,绝不会是他们所担心的跨越红线。其实也是年龄太小,懵懂无知而已。
文雯的爸爸非常赞同钱老师的意见,决定带文雯回家,这是个极好又无奈的选择。可是他仍在暗自担心,没一个月就要毕业了,工作了。待文雯工作上班了,这也是管不住的。
文雯的爸爸支吾着,感觉不怎么好问,但也是极想知道的……
钱老师倒是领悟到了文雯爸爸的想法,轻声说:“这还在安排中,工作的分配是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最重要的大事,是有政策规定的。我也是绞尽脑汁,很难的呀!”
“钱老师,我也知道不该问的,可是做父母的,心里最大的牵挂,目前也就是孩子的工作、前途了。大概的去向能够透露一点吗?”文雯的爸爸壮着胆问。
“一个月内就要公布了,也不是不能说,文雯是独女,是政策范围内的,你们是医药世家,我尽力将文雯安排在医疗行业,这样也能完成家长的心愿呀!”
文雯爸爸听着,突然欣喜若狂!他眉开眼笑地握着钱老师的手,拼了命地摇晃着,连连说着:“这太好了,太好了!”
转念一想,又弱弱地问:“那,孙志成会是什么方向呢?”
“孙志成就很难了。他姐夫好像是北工大的军官,姐姐是属于随军家属吧。今年正巧他姐夫转业,和他姐一起回上海了,被分别安置了工作。这样,按政策,孙志成不是去农场,就是插队落户。”钱老师惋惜着说,又补充了一句,“文雯的工作去向暂时还不能告诉她,孙志成的去向更是不能说的,我们还在争取着。”
“那是,那是。”文雯爸爸心中欢喜至极。
文雯将会在上海的医疗行业工作,这是他一辈子最想要女儿做的行业呀!
而孙志成将会去农场,或许是去外地?这样,两个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什么谈朋友、谈恋爱,也可以自然而然结束了。毕竟太小了、太早了嘛!文雯的爸爸想着,对钱老师千恩万谢。
等文雯上午放学后,爸爸就拖着文雯去宿舍整理了被子铺盖、衣物用具什么的,硬是要文雯回家。
文雯拗不过爸爸,流着泪慢吞吞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和学习物品,嘴里不停地嘟哝着:“怎么可以不读书呢?为什么要回家呢……”心里冤屈似海。
爸爸却是心情好好的,帮着她收拾东西,还把不要了的瓶瓶罐罐拿去垃圾桶丢了,把床铺收拾干净。
“被子、床垫还是留着吧,说不定哪天还要住呢,或者不要了也可以。这样,同学也看不出你不来学校了。”爸爸建议着。
“还会再回来吗……”
拗不过爸爸,文雯婆娑的眼泪滚落在床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