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在山谷里回荡,引发了骚动。
最先骚动的是森林里的雷鸟和松鸡。雷鸟在雪地里觅食,它们用坚硬的爪和喙,将积雪下面的青苔、松子和多浆类植物的根扒出来吃。而松鸡则站在云杉的枝丫上,啄食着青翠的像涂了一层蜡的云杉叶。枪声响起,这两种笨拙的大鸟扑棱棱地从雪地和枝丫上腾起,飞不太高,却煞有介事地发出各种令人恐惧的声音。像是魔鬼踩着高跷,行走在幽暗的森林中。但它们的预警却是哲别山谷森林动物生态的一部分。所有的啮齿类动物随即钻入地下,所有的大型食草动物都警惕地支棱起耳朵。
片刻之后,山谷里传来隆隆的声音。
新一轮雪崩又开始了。大大小小的白色的悬崖峭壁,在枪声中露出狰狞的面孔,呼啦啦地将压抑了一个冬天的白色冬装抖落,在沟壑里汇成铺天盖地的瀑布,冲决而下。
雪崩将额仑农场测量队的枪手吓坏了。
这个额仑农场的枪手,曾经在吉普车上与一只狐仙一样的白色小狼较量过两次,因而两次翻车受伤,差点把小命交待掉。他拿起望远镜,望向河道的雪地,查看那只白色的妖狼是否中枪。他本来瞄准了一只黑色的巨狼,但在开枪前,忽然听到蒜头王大喊着那只差点令他们残废的妖狼没有死,让他重新瞄准。但他的手颤抖了,他分明看见那只妖狼的脖子上缠着一根七彩线绳。不管他相不相信,那只让他们差点见阎王的白色妖狼不仅好好地活着,还被神圣的萨满拴了彩绳,与人类有了神秘的接触。
枪手一阵心慌,手也在颤抖,开了几枪都没有打中白色的妖狼。反倒是那只狼居然还在枪声中嚎叫,似乎在唱着一首绵长悠扬的歌。歌声中,山谷发生了雪崩,妖狼飘然离去。虽说雪崩对身处谷口的测量马队没有形成威胁,但是,大家分明看到有几处河道的狭窄隘口被大雪顷刻掩埋,犹如平地里冒出一座高山。
蒜头王和枪手纷纷叫着:
“妖狼……”
“妖狼……”
统领测量队的队长京生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是来自大城市的青年学生。就在几天前,他还在额仑农场“征服哲别山谷开辟北方新牧场”的誓师大会上发言,说额仑农场已经开发成了粮食基地,但大城市里依然需要高质量的肉食,因此,他愿意响应农场的号召北上哲别山谷,开发新的千里牧场。为了能够早日打通去往哲别山谷的道路,在新的一年冬天来临之前,要让大批的牧民和农业设备进入北方草原。他愿意先期率领一个工程勘测小组,在积雪化开之前进入哲别山谷,完成勘测任务。
但是,当地的传统老牧民不愿意进入哲别山谷,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什么原因不得而知,总之一副很神秘的模样。年轻的队长没有办法,只能招募破落户蒜头王一家三口,还有那个与狼缠斗过多次的枪手,作为测量队的队员兼向导。
现在,刚刚进入哲别山谷的谷口,一只狼、一杆枪,便将测量队的勘测计划毁了:
雪崩将通往山谷的道路几乎全部埋掉了。
年轻的队长本来就看不上蒜头王,尤其是那一身腥膻味和大蒜味,以及一脸肥腻狡黠的笑容,离他憧憬的牧马人和梦中的田园牧歌太远,离他讨厌的贪婪和龌龊太近,浑身挂满了令人生厌的形容词。他愤怒地作势用马鞭抽向蒜头王。
“谁让你们开枪的?!”
“有妖狼……”
“胡说!哪有什么妖狼?!枪声会引发雪崩,你是当地人,不知道这一点吗?”
蒜头王被队长吓得哇哇直叫,连喊冤枉。他说真有那么一条妖狼,曾经让自己倾家荡产,也让农场的吉普车损失了两辆,差点还死了人哩。脸色苍白的枪手也作证说,他看见狼的脖子上缠着一根彩绳。“你想啊,一条草原狼,它的脖子上咋就有根绳?那可是萨满才有的东西啊!”
两个人的话说得大家头皮发麻,面面相觑。
年轻队长更加愤怒,用马鞭指着两个人的鼻子说:“你们再妖言惑众,就把你们赶回去,罚你们半年的工资。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不再是向导了,跟在队伍后面赶牛车、捡牛粪。只能喝稀的,不能吃干的!所有扎营烧火的杂活,都归你们两个干!”
枪手唯唯诺诺,抱着枪不撒手。只要不没收他的枪,干什么都行。
蒜头王却拽着年轻队长的马缰绳央求道,他吃干吃稀都可以,但是两个儿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只能吃干的,不能喝稀的。
京生皱起眉头。
蒜头王忽然哭着说:“这两个娃一旦饿了,就会抽羊角风,见什么吃什么,像什么老鼠、蟑螂、蝎子腿……”
年轻队长捂着鼻子,拨转马头,连说行行行。
暮色中,额仑农场的测量队在哲别山谷的谷口扎了营。很快,他们开始烧火做饭。
一股混杂着麦香的奶香气味,袅袅地飘进哲别山谷。所有的动物都闻到了这股香味,但是,它们不知道这香味有没有毒。哲别山谷的春夏季节山花烂漫,香气四溢。有的香味好闻无毒,令蜜蜂和蝴蝶飞来飞去。有的香味却是诱饵,甚至能毒死小型的食草动物和昆虫,比如狼毒花、钩吻花(也叫断肠草)、曼陀罗花的香气。
但是,巴雅尔非常熟悉这带着麦香的奶香味。这股香气,一下子将他带回了童年的时光。他想起了獒父獒母,想起了獒兄獒妹,想起了萨满老人熬制的奶香粥,想起了额仑狼群失去的家园……他不知道两脚兽人类为什么忽然来到哲别山谷,但他认识那些曾经在额仑草原出现过的测量工具。这些东西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变成道路、农场和沙漠,哪里就会变成两脚兽和四轮兽定居的窝点,哪里就会响起瞄准狼的枪声。
由气味唤醒的大脑皮层的记忆,刹那间又刺激着巴雅尔的中枢神经和脑垂体,使肾上腺素飙升。他的情绪又开始失控,身体好像一台燃烧的锅炉,眼前的大山、森林和天空都在晃动、崩塌和粉碎,在暗夜里发出璀璨的四射的光。那些晃动不安的影像让心跳更加急速,催促着他全力狂奔。
他要闯进两脚兽的营地,发泄仇恨!
经历过一次死里逃生,巴雅尔的胸口好像开了一扇天窗,胆气倍增。既然从博格丹赤那狼群的嘴边白捡了一条命,似乎不冒险一下,对不起苍天的眷顾。
再有一百多米就是两脚兽的营地。营地外面,熄灭的篝火偶尔刮起火星,在风中飞舞着,明明灭灭。营地由牛车、临时马队和帐篷组成,几只巡逻的狗子偶尔毫无来由地汪汪叫几声,其中一驾牛车上用帆布盖着粮食和牛羊肉。营地防守严密,连高大威猛的博格丹赤那狼群都只能在暗夜里远远地监视。但巴雅尔没有丝毫胆怯的意思,直直奔向营地。至于奔过去干什么,他没有来得及想。他的大脑已经被一股愤怒的情绪充塞,只剩下一种复仇的本能:把自己当作一颗陨石、一颗流星,粉碎阻挡在面前的一切!
忽然,奔跑中的巴雅尔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倒在雪窝里。由于奔跑的速度太快,他整个头和嘴都钻进了冰冷的积雪。等他使劲地甩掉雪花,睁开眼睛,想看清是谁敢如此胆大包天的时候,一阵低低的笑声将他的怒火熄灭,他的体温和激素水平瞬间降低。
小母狼塔娜吻着巴雅尔的鼻头,蹭着他的脖颈,温柔地看着他。
“你!”
“哥,嘻嘻,冒险的事怎么能少了我?”
“你?”
“我闻到了奶粥味,真香啊。”
“你……”
“世间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干吗急着送死?”
巴雅尔忽然冷笑起来,他那清澈而忧郁的眼睛里,冒出一种塔娜从来没有见过的坏孩子的狡黠和诱惑。他伸出舌头,舔着自己的鼻头,幽幽地说:
“奶粥的味道好极了,你真的想吃吗?”
“想啊……”
“那就跟我到两脚兽的营地去。”
“啊?”
“害怕了?”
“我才不怕呢!”
“那就跟我走。”
巴雅尔领着塔娜朝两脚兽的营地继续走去。当然,现在的巴雅尔已经没有了刚刚的鲁莽和冲动。体温和肾上腺素的下降让他恢复了理智。他轻轻地犁开积雪,将大半个身子埋在雪窝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往营地里移动。营地里的狗并没有发现狼的踪迹,尤其是暗夜里那双游移的绿莹莹的狼眼。它们有一搭无一搭地空洞地叫着,只是告诉主人它们在值守,那叫声早已经成为人类的催眠曲。越靠近营地,塔娜越紧张,浑身颤抖。她甚至听到了营地帐篷里传出的酣睡声,听到了吃夜草的烈马和正在反刍的牤牛那后槽牙发出的咔咔的摩擦声。
塔娜停下了脚步,心中说,我可不是来找死的,我是来找我丢掉的魂儿。
原来,自从阿兰哥哥不辞而别,塔娜就一直在寻找他。虽说回到父母的身边,时时享受着家庭的温暖,但她的魂儿似乎早已抽离身体,随着她的阿兰哥哥离去了。她目光呆滞,常常在噩梦中醒来,嘤嘤地哭泣。而且,不管看到什么,她都在心里默默地许愿:
她对着夜空里的流星许愿,如果流星划过三次,阿兰哥哥就还活着,划过两次,就已离她而去。但是,那一夜流星划过了夜空六次……
她对着森林里的雷鸟许愿,叫十声以上阿兰哥哥就平安无事,叫十声以下就凶多吉少。平常的日子里,雷鸟总是一声接一声地叫,而那天偏偏近处的雷鸟只叫了三声,远处的雷鸟却叫个不停……
后来,她开始对着身边的事物许愿,比如母亲的翻身、父亲的鼾声、姐姐的脚步……
“只要我数五个数……”
“只要我数十个数……”
有的时候凑巧了,觉得阿兰哥哥平安无事,她就笑个不停;有的时候错过了,觉得阿兰哥哥凶多吉少,她就呜咽啜泣。
塔娜就这样又哭又笑,身体日渐消瘦,偎在母亲的怀里一睡就是几天,白色的眵目糊也挂上了她美丽的眼角。
额仑狼群的老狼都说,塔娜的魂儿丢了,被巴雅尔带走了。与其这样留下一个半死不活的皮囊,像藏狼洞洞口的蜘蛛一样慢慢地干瘪下去,还不如放她出洞,让她自己去找巴雅尔。如果巴雅尔还活着,她就能把自己的魂儿找回来。
最终,父亲和母亲拗不过自己的女儿,舔去她的泪水,放任她在一个呵气成霜的黎明,独自到危机重重的哲别山谷去寻找巴雅尔。于是,塔娜昼伏夜行,像狸猫一样警觉地巡游,但是,她没有找到一丁点阿兰哥哥的踪迹。直到谷口方向两脚兽的营地飘来了奶粥的麦香。那股麦香对于少女塔娜来说,是一个亦真亦幻的奇遇,是回忆一万遍都有滋有味的秘密。但她每次回忆的场景和细节都不一样,说不上是沉浸式的发挥,还是幻想式的迷醉。以至于她的狼兄狼妹都怀疑这是她听来的故事,而不是她的亲身经历。这让塔娜很愤怒,气得大骂狼兄狼妹是糊涂蛋,见不得别人好,只会嫉妒和怨怼,朝美好的东西吐口水。后来,她只给母亲讲,并让母亲发誓,不许向她那些邋邋遢遢的狼兄狼妹透露一个字。当这股熟悉的奶粥的味道再次在山谷里飘逸,令所有动物都诚惶诚恐的时候,只有塔娜的心中油然升起一缕希望的阳光:只要阿兰哥哥活着,他一定会嗅到这股麦香。不管是祸是福,他一定会在这股麦香的附近徜徉。因为那麦香就是爱,就是回忆,也是两只狼与人类和谐相处的传奇。
就这样,塔娜找到了巴雅尔。但是此刻的巴雅尔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阿兰哥哥了。多日不见,隐隐的沧桑爬上了他俊俏的脸庞。从前的沉稳和理性似乎不见了踪影,他急躁鲁莽,除了眼睛里的怒火,嘴角上还挂着势不可当的狂放,甚至将自己珍贵的生命轻佻地搁在舌尖上。
“我就这一条命,有本事就来拿!”
塔娜的心在颤抖。
“哥……”
巴雅尔冷冷地盯着塔娜的眼睛,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
塔娜却嘻嘻一笑,调皮地摇了摇尾巴说:“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其实是回忆,比如奶粥的麦香。没吃够的时候,会永远记得那个味道。但如果真的是上一顿奶粥,下一顿还是奶粥,其实就腻了。不如留个想头……”
巴雅尔哼了一声说:“躺在狼窝里,流着口水看菜谱,听蚂蚁战大象的故事,岂不是更好?”
塔娜睁大眼睛,惊喜地说道:“哥,这也是很流行的呀……”
“胡说八道!”
巴雅尔第一次粗鲁地斥责着塔娜,低声吼道:“不是你亲口尝过的,就不是肉。不是你亲手栽种的,就不是收获。狼谚说:梦里的故事再香再甜,也是叼着奶嘴苟且度日!你的名字叫狼,别忘了战斗……”
说完,巴雅尔头也不回,再次艰难地向两脚兽的营地跳跃着、匍匐着进发。积雪又软又深,他大半个身子都陷在雪窝里,只露出一小截脖子和头,朝前一点点移动。
塔娜无言以对。巴雅尔的倔强和果敢,让她收起嘻嘻哈哈的表情,将少女的胆怯埋进长长的睫毛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好在巴雅尔犁开了雪路,让她省去不少力气,也隐匿了身影,一时没有什么危险。
营地里的狗忽然发现雪地里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两只绿色的眼睛。正当它们要狂吠发出预警的时候,深深的雪窝里传出同类的汪汪声。那声音虽说有些生涩、沙哑,甚至不伦不类,但明显带有流浪狗不三不四的特点。忽而嗓音娇弱细腻,嘤嘤嗡嗡,仿佛在讨要施舍;忽而吼声如草原上的滚地雷,吓得人不得不扔掉食物逃之夭夭。
高傲正派的狗们是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也是流浪狗卑微生活的旁观者。它们经常这样教育子女:孩子们,假如你们不守主人的规矩,不努力学习本领,将来也会像流浪狗那样,带着失败者脏兮兮的酸臭味到处翻垃圾。为了加深孩子们的印象,牧羊犬母亲通常会让孩子们给流浪狗一点食物。当然,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多了,会让流浪狗赖在门前不走,期待下一顿;少了,会让流浪狗的目光中生出怨毒,而不是感激。刚刚好的一点食物,让孩子们扔给流浪狗,会让流浪狗心生感激,回味无穷,觉得活着真好。这样,牧羊犬的孩子们就会在流浪狗感激的目光中收获同情和怜悯,以及身为牧羊犬的地位和由此带来的自尊。然而,牧羊犬母亲的苦心施舍,潜台词却是:如果你们活成这个令人讨厌的样子,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现在,巴雅尔用疑似流浪狗乞求食物的富于变化的叫声,叩响了两脚兽营地的大门。
牧羊犬们杂乱地叫了几声,降下了声调。对于一只饥饿的流浪狗,牧羊犬们喜欢看到它狼狈不堪的样子。那是它们打发时间和无聊生活的最好节目。
巴雅尔出现了。他低着头,肚子瘪瘪的,嘴巴几乎贴着雪地,极其谦卑地夹着尾巴,每走一步,都左右环顾,发出流浪狗吱吱的哼叫声。那是乞讨者卑微的呻吟,每哼一声,都让高贵的牧羊犬心生怜悯,神经放松,庆幸自己出生在富贵的家庭。而这样的乞讨生涯,巴雅尔在流浪狗的营地里见多了。当牧羊犬自觉高贵的时候,其实流浪狗却在内心嘲笑这些被豢养的家伙:我们失去的仅仅是一条锁链和半个胃,得到的却是全部的自由、阳光和草原。
牧羊犬们放松下来。连吃夜草的马儿也打着响鼻,有一搭无一搭地和牧羊犬们搭话。
唯一令牧羊犬们意外的是,这只谦卑的流浪狗虽然很低调,却丝毫不认生,好像是营地主人的熟客,在营地里东嗅嗅西闻闻。最后,这只流浪狗在一辆盖着篷布的牛车旁停了下来。车上装的是食品,有粮食,也有牛羊肉和奶制品。流浪狗忽然将篷布粗暴地撕下来,将装粮食的麻袋恨恨地咬开,让金黄色的麦粒哗哗地流出,在雪地上形成一道金黄色的溪流。然后,这只流浪狗又将另一个装着肉食品的大筐咬破。他并不急于吃东西,而是在肉食品上撒了一泡尿。
牧羊犬们愤怒了!
它们在狂吠的同时,开始向牛车上的流浪狗攻击。但流浪狗居高临下,露出一双绿色的眼睛。牧羊犬们这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只狼!
牧羊犬的叫声忽然变了节奏,狂躁而凌厉。
营地的简易帐篷里,羊油灯亮了起来。
有人在喧哗,高声叫着“妖狼又来了”。
流浪狗似乎对别的帐篷和食物不感兴趣,径直奔向那熟悉的声音和气味。他不等里面的人穿好衣服,就一口咬住帐篷的一角,生生地将帐篷拉倒。拉倒的帐篷盖住了人和一盏羊油灯。羊油灯点着了帐篷,帐篷里裹着慌不择路的人。后来,人跑出来了,帐篷却燃起熊熊大火,火借风势,又点着了马和牛的料槽和草堆。
整个营地火光闪闪,马嘶人叫,乱成一团。
守卫营地的牧羊犬不同于守卫草原羊圈的獒犬。带牧羊犬而不带看家护院的獒犬,是勘测队队长的主意。漂亮潇洒的牧羊犬在城市里颇受喜爱,但它们几乎没有与狼群战斗的经验,等到发现是装成“流浪狗”的狼在恶作剧时,火势已经燃起,它们只能懵懵懂懂地胡乱叫着,万分恐惧地看着那只“流浪狗”拖着一块燃烧的篷布,在营地里乱窜。狗虽说对火不陌生,不像狼那样怕火,但是,它们毕竟是长毛的家畜,沾火就着。所以只好眼睁睁看着“流浪狗”拖着一团火在乱窜,谁也不敢上前撕咬。
营地里的枪手从睡梦中惊起,提着裤子冲出帐篷,根本就没有看清是什么情况。当听到队长命令他开枪的时候,枪手迷迷糊糊地大喊:“妖狼在哪儿?”
帐篷被烧的蒜头王父子也大喊着:“妖狼在哪儿,快打死它!”
但是,妖狼像幽灵一样,消失在茫茫的黑夜。只有狗们后悔不迭的夸张的狂吠在山谷里回荡,提醒着各种动物,这里的营地刚刚发生了令人咋舌的怪事。
好一会儿,枪手和蒜头王才在营地的外围,打着手电筒,找到了两只狼蹚出的雪沟。
那雪沟像曲折的问号,一路蜿蜒着,通向哲别山谷幽深的旷野。
谷口营地的火光和喧嚣,惊扰了藏狼洞里的额仑狼群,他们惶惶地钻出洞口,在寒风凛冽的雪峰山脊上,遥望着一条狼拖着一团火,将两脚兽的营地搞得鸡犬不宁,鬼哭狼嚎。火光中的两脚兽提着裤子,披着半截皮袍,来来回回地奔跑,一会儿顾着牵马,一会儿又奔向牛车。最惨的是蒜头王一家三口,他们的简易帐篷被烧得精光,留下一堆忽亮忽黑的灰烬。而大蒜和二蒜睡得太死,连裤子都没有来得及穿上,正光着屁股在雪地里跺脚、哭号。
额仑狼群开心极了。
最开心的是即将临产的母狼托娅。她看见自己的儿子不仅活着,而且像精灵一样,拖着一团火穿梭在两脚兽的营地。她又惊又喜,问阿图姆,巴雅尔这是在干啥?他为什么不叼着食物跑掉?狼群复仇只有一个目的:咬死敌人,或者抢走敌人的食物。古老的狼群复仇伦理只有这两个选项,而巴雅尔似乎意不在此。
阿图姆冷冷地说,他是在找死。
而年轻的狼崽子们出乎意料地兴奋。巴雅尔的出走,让狼崽们一度陷入惶恐。现在,巴雅尔又神一般地在两脚兽营地的火光中忽然现身,让年轻的狼们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启般的亮光,照进他们混沌的内心世界:只要有智慧和勇敢,未来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以福柯为首的一批老狼却忧心忡忡。他们围住狼王阿图姆,纷纷进言:“王啊,我们刚刚离开额仑草原,两脚兽就尾随而来。现在是前有博格丹赤那阻挡,后有两脚兽的追兵,形势堪忧,要及早谋划啊。”
阿图姆脸色阴沉。
“春天才是草原狼的生机。”
他说完,掉转屁股,将背影留给狼群。
狼群踩着狼王的影子,一个个低头耷脑,进了藏狼洞。
狼群知道,阿图姆说的是实情,草原狼斗不过森林狼。只有冰雪化了,树木葱茏的时候,额仑狼群才有机会逃脱森林狼的追杀。但是,大家又禁不住隐隐地想,假如新狼王巴雅尔在的话,定然不会这样死板,说不定一觉醒来,他就能冒出奇绝的妙计,让狼群逃得不仅从容,而且还精彩——又好玩,又有肉吃。
说到底,谁不想过既过瘾又让人心跳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