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一 早春的忧郁

狐历土鳖年三月十五日,哲别山谷一座四千二百多米的雪峰前。

巨大的积雪像调皮少年的帽子一样,斜扣在峰顶的岩石上。

午后的阳光将积雪表面的冰粒融化,雪水又渗进积雪里,使峰顶的雪帽子越来越沉。未时三刻,雪峰上的雪帽子终于滚落下来,直接砸在陡峭崖壁的积雪上。崖壁上的积雪挟带着巨大的冲击力,以自由落体的加速度,从高山轰然而下!雪越滚越多,雪球越滚越大,铺天盖地,山谷内骤然间腾起一片云雾。伴随着轰隆隆的敲击大地的巨响,山谷内的沟沟壑壑瞬间被白雪填满,山麓上的部分森林也被覆盖。

哲别山谷连续不断的雪崩,开始了……

面对天崩地裂般的雪崩,博格丹赤那家族狼群的内心很平静,隆隆的巨大轰鸣声,对他们来说是每年都要上演的音乐会。他们的狼窝都选在山谷河道布满巨石的岸边,进食、饮水以及躲避雪崩都很方便。雪崩开始的时候,他们伸伸懒腰,趴在河边的巨石上听隆隆的音乐,眼睛紧盯着森林。不一会儿,森林中的大型食草动物,比如马鹿,以及一种叫堪达犴(驼鹿)的体重接近一千公斤的怪兽,就会冲出森林。它们有的毫发无损,有的伤痕累累;有的携家带口,有的独自出逃。不管是哪一种,这些在哲别山谷长大的食草动物都遗传了一种别样的执拗:一旦身受重伤,爬也要爬到河道的冰床上,在午后的阳光里,让自己成为森林狼嘴边的口粮。

巴雅尔目睹了这残酷的一幕。

他发现在博格丹赤那狼群懒懒地享用着受伤的马鹿之时,其他从森林里逃出来的马鹿家族,老老小小聚在一起,居然在距离狼群很近的河道上安然歇息。它们有的打着响鼻,朝空气中喷着热气;有的用硕大的蹄子刨着草根,吃着森林里少见的枯草;有的在反刍倒嚼,目光淡然地望着不远处的狼群撕扯自己同类的尸体。而那受伤的马鹿,即使腹腔和胸腔被狼群掏空,大脑还没有死亡,它的目光始终望着族群的老老小小,一声不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与草原狼多多益善的狩猎方式不同,博格丹赤那狼群吃完送到嘴边的口粮之后,便懒得动弹,对河道上的其他食草动物视若无物。他们嬉戏、打闹,偶尔打着饱嗝,朝山谷里吼几嗓子。狼嚎声在谷内回荡,震得树梢的积雪簌簌地落下,像是狼群饱食终日后的慵懒的问候。

吃了吗?

吃了……

吃饱了吗?

那还用说……

巴雅尔的胸间忽然燃起一股无名火。

他离家出走后,一直游荡在山谷里,在饥饿的驱使下,曾经跟踪过那些壮硕的马鹿和驼鹿。但一只狼,尤其是一岁多的草原狼,在那些大型食草动物的眼里,犹如挂在眼皮上的雪粒,根本懒得理。他只好在渡鸦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只老岩羊的尸体。渡鸦有良好的视野,利于搜寻猎物,但它啃不动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动物尸体,便只好在巴雅尔的头顶聒噪,引领着他找到积雪下面的老岩羊。巴雅尔将岩羊肢解,留给渡鸦足够的皮毛和脊骨,把剩下的都拖进一个巨石下的石洞,既躲避了雪崩,又避开了森林狼的嗅觉。岩羊给他提供了几乎一个月的食粮,让他在石洞里有了思考的欲望。但他一闭眼,脑海里就是父亲的断腿和母亲泪流满面的样子。他不知道该谴责谁,也不知道该埋怨谁。一个家,就那么碎了;一颗满满当当的心,忽然间就变得空荡荡。明明是自己抛弃了他们,感觉却像是他们抛弃了自己。

别说是思考,就是静坐一会儿,巴雅尔也觉得心神不宁,四肢无处安放。他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一会儿撞石头,一会儿啃爪子。一个古怪而荒诞的念头忽然笼罩在他的心头:一定是这个世界做错了什么,而不是自己的错!

那么,这个世界错在哪里?

巴雅尔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肉,拼命地咀嚼。

首先,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征求他的意见。

其次,既然来了,父母就应该给他永不舍弃的爱。如果做不到,那就让他从头再来。

呜呜……巴雅尔悲伤地哭了。

曾经的额仑草原狼王原本内心强大,勇冠狼群。但失去了母亲的关注,巴雅尔忽然觉得那些热得滚烫的理想、那些出生入死的壮举,不过是一个少年献给母亲的爱的成绩单,单薄而脆弱,一碰就碎。他难以忍耐忧郁和痛苦,在内心呼喊:

母亲啊,没有哪个孩子的上进是理所当然的,都是拼着一股劲,憋着一口气,掐着自己大腿根的嫩肉,与同窗好友较着劲逼出来的。每到一处高坡,每遇一道风景,孩子们都想停一停、歇一歇。正是因为母亲的鼓励,才使少年的理想长出了翅膀,有了越过高山和大海的动力。但是,母亲啊……顺势而下,依着本能,享受着呼朋唤友四处游荡的快感,对孤独少年来说是最致命的诱惑啊,呜呜——

哭声中,哲别山谷爆发了第一场雪崩。

紧接着,山谷内传来一连串雪崩的巨响。轰隆隆的巨大声响,让巴雅尔觉得是长生天在呼应他的悲伤,是腾格里神在天堂向他发出邀请。于是,他愤而起身,想一头钻进奔涌的茫茫的雪,冲向森林,冲向原野,冲向敢于阻挡他的一切。

然而,他太渺小了。

等他好不容易扒开巨石下面的雪堆钻出来的时候,摧枯拉朽的雪崩已经在顷刻间将沟壑填平,将森林上方的树梢折断,栖身其中的小型啮齿动物已经钻到地下,而大型食草动物已经聚集在山谷的河道上。午后的阳光暖暖地铺洒在山谷中的雪原上,金雕在碧蓝的天空优雅地翱翔。

巴雅尔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一股对生命的热望稀释了心中的抑郁。他长嚎一声,吐出心中的块垒。

哲别山谷,我来了!

就在他庆幸自己心中的沉重渐渐减轻,眼前的明亮正在驱散黑暗的时候,他看见了马鹿群的冷血场面。他的心再次被刺痛,胸间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怎么能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

巴雅尔跑到马鹿群里龇牙咧嘴,狂呼乱叫。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死去的马鹿是你们的父辈,它用高大的身躯阻挡滚滚而下的雪浪,让你们逃生。你们居然眼看着它被狼群吃掉,没有一丝的悲伤和怜悯?它的行为就算不能激发你们的仇恨,也不至于让你们这么冷血吧?

马鹿群是一个小家族。马鹿母亲和自己的姐妹带着四五头三四岁的小马鹿,组成了一个家庭。它们看到一只细长的草原狼冲着自己狂呼乱叫,就自动围起来,将年幼的马鹿围在中间。或许是幽暗的森林塑造了马鹿的性格,它们的表情也像千年不动的古木一样看不出喜怒哀乐。马鹿母亲只是愤怒地打着响鼻,扬起硕大的前蹄恐吓巴雅尔,让他远离自己的孩子。至于一只细长的草原狼为什么狂呼乱叫,歇斯底里地对它们发出抗议,马鹿母亲一点都不感兴趣。每个种群都有自己的生存原则。哲别山谷的马鹿和驼鹿都是超大型的食草动物,雄性平常不与家庭成员在一起,而是自己聚众搭伙。它们的使命只有一个:遗传给子女们强大的基因,以便世世代代生存下去。因此,它们拼命地进食、决斗,进化出硕大而健壮的身躯。在每年的七八月,在哲别山谷食物最丰美的季节与雌马鹿交配。交配季过后,雄马鹿就自动离开母鹿,在以母鹿为主的鹿群外围巡逻放哨,过着流浪汉般的快活日子。当然,如果鹿群遇到狼群和雪崩的危险,雄性马鹿和驼鹿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但是这与血缘无关,因为鹿群幼崽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而雄性马鹿和驼鹿保护幼崽和鹿群,也不仅仅是因为血缘,那是它们的本能:就像闪电必然伴随雷鸣,白云最终会化为雨水亲吻大地一样,男子汉就是为了保护妇孺幼小而生,为了保卫家园而战。

因此,这样的牺牲没有痛苦,也没有眼泪。

同样,这样的牺牲,不需要鲜花去鼓励,也不需要丰碑去铭记。

马鹿妈妈们组成一道高大的围墙,朝巴雅尔踢着积雪和冰块,似乎在不耐烦地说:“滚!你这多管闲事的额仑小子,根本什么都不懂……”

巴雅尔心中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呼呼地围着马鹿群转着圈。此刻的他孑然一身,没有谁知道他的身份。没有自律的羁绊,没有面子的顾忌,想如何做就如何做。他不禁想:今天你们让我不痛快,我也绝不能让你们轻松。

忽然,巴雅尔心生一计,直接奔向博格丹赤那狼群。

博格丹赤那狼群中的四五只狼围着受伤死去的马鹿,已经吃得很饱了。一只雄性的马鹿体重大约有四百公斤。他们只吃掉了马鹿的内脏和一小部分肋骨肉,剩下的足够再吃几顿。饱食之后的狼群懒懒地晒着太阳,互相嬉笑打闹。黑白狼王狼后和几只地位高的大狼惬意地在马鹿的尸体上打着滚,将马鹿血和肉的味道涂满全身,宣示自己的占有。等级不同的狼,分别在食物的不同部位留下了自己的口水和齿痕,以便下一顿进餐的时候维持先后次序。

狼群的餐桌上等级就是如此森严。

巴雅尔颠儿颠儿地跑向博格丹赤那狼群和他们守护的食物。凶猛高大的狼王狼后认出了巴雅尔这只细长优雅的少年狼。夫妇两个很奇怪地对视了一眼,心说这额仑狼群的少年首领怎么还活着?这个会讲故事的试图穿越山谷的小骗子,怎么可以在哲别山谷里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活着?难道他还有一个护身的秘密,要悄悄地告诉博格丹赤那家族吗?

黑白狼王狼后舔着爪子,趴在马鹿的尸体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巴雅尔一步步朝自己走近。其他的狼见狼王夫妇泰然自若的样子,也熄灭目光中的杀机,奓起的脖颈毛慢慢地平顺。他们斜睨着巴雅尔,想看看他要说些什么,说不定又是一个能让他们消化食物的餐后故事。

巴雅尔丝毫没有畏惧。

他痛苦忧郁的样子,倒像是博格丹赤那家族欠了他一笔永远无法还清的人情债。他走到马鹿的尸体旁,嗅了嗅,抬头看了一眼黑白狼王夫妇,摇了摇头,好像那鲜嫩美味的肉山是一座被蛆虫攻占的腐烂粪堆,他不屑于吃,吃了,就等于是给对方天大的面子。

巴雅尔夹杂着痛苦与高傲的表情,让憨厚木讷的博格丹赤那狼群不知如何是好。

趁他们发懵之际,巴雅尔忽然撕下一块肉,翻身就跑。

令森林狼诧异的是,巴雅尔不是跑向易于躲避的森林,而是沿着河道的冰面,冲向森林边缘的马鹿群。

狼是护食的。巴雅尔的一口肉,等于点燃了狼群的怒火,按下了控制博格丹赤那狼群那本能的仇恨的按钮。黑白狼王狼后和几只狼忽地起身,弹跳起来,张开巨大的狼爪,踩着河道上的冰雪箭一般地追上去。虽说额仑草原狼身形细长,四肢像猎豹一样,速度还比森林狼略微快那么一点点,但是森林狼巨大的身形和狼爪,却是在雪原和森林里追逐麝牛、马鹿和驼鹿等大型猎物练出来的。他们可以连续不断地追逐猎物四五天,行程上千公里。他们的肌肉里储存着巨大的能量。不死不休的意志,是森林狼能够在寒带森林里活下来的唯一武器。他们虽然迟钝,甚至有些食古不化,但是,谁要敢挑战他们的尊严,就只有一个下场。

巴雅尔再次闯进马鹿群的时候,马鹿妈妈们已经极为不耐烦了。它们像儿马一样嘶鸣着,高扬着前蹄,踢向细长瘦弱的巴雅尔。巴雅尔灵活地躲避着,在马鹿群里穿行,引诱着、等待着博格丹赤那家族的狼群闯进来。他在心里恨恨地想:要让狼群惩罚你们的冷血和冷漠。你们宽宥杀死父亲和同胞的敌人,下一个灭亡的就轮到你们了!

半刻不到,博格丹赤那家族的狼群就急速地迫近马鹿群。

马鹿群像是得到了命令,刹那间就闪开一条路,将巴雅尔的踪迹暴露给博格丹赤那家族的狼群。狼群似乎对马鹿没有兴趣,直奔巴雅尔。只有两只幼崽似乎嗅到了小马鹿淡淡的奶香,犹豫了一下,本能地停下了脚步,却被黑白狼王狼后一声吼叫,抛下杀伐的念头,瞬间跟上了追逐巴雅尔的队伍。

巴雅尔大吃一惊。他分明看到马鹿群对博格丹赤那家族狼群的迫近没有仇恨,没有怨怼,甚至也没有恐惧和恓惶。它们呼吸平缓,鼻息喷出的热气在空气中袅袅升起,目光中仅仅有些许对掘墓人的麻木和冷漠。因为它们笃定,狼群此刻不会将自己搬上餐桌。而博格丹赤那狼群路过马鹿群的时候,也没有流露出对食物垂涎三尺的眼神,反而有一种“活下去是你们自己的事,死了就交给我们来处理”的坦荡。即使是那两只不谙世事的狼崽子,虽说被小马鹿诱惑了一下,但也没有心生恶意,仅仅是像烈日下的人看了一眼生机勃勃的麦浪,憧憬了一下秋日的收成一样。看上去,大自然早已平衡了哲别山谷里狼群和鹿群的族群利益,并且将这种利益固化成一种意识,一代一代地遗传下去。他们恐惧的不是对方,而是贸然闯入山谷、打破这种利益格局的第三方。

004-09-0001

这第三方才是狼群和鹿群的敌人!

这个在电光石火间的惊人发现,让巴雅尔恐惧万分。那一刻他十分悔恨,只想对自己说:

不要轻易干预别人的生活。否则,你就摊上大麻烦了。

巴雅尔翻身就跑,只想快些逃离哲别山谷。好在他所处的位置在哲别山谷的南段,靠近山谷的谷口,大约离谷口七八公里的样子。只要逃出谷口,就是额仑草原。起初,巴雅尔细长的四肢疾如闪电,发挥出草原狼的速度,与森林狼拉开二百多米的距离。但是五公里之后,巴雅尔慢了下来,而森林狼的能量和耐力显示出来,与巴雅尔的距离从二百米缩短到几十米。巴雅尔甚至能听到黑白狼王狼后的四肢踏在冰雪上的唰唰的摩擦声。他们从喉咙里呼出的气息,在巴雅尔的耳边像响雷一样掠过。

接近谷口的时候,河道里的积雪因为坡高风滞的缘故变得越来越厚。

巴雅尔的脚步骤然慢了下来。他的大半个身子匍匐在雪窝里,艰难地前行。

森林狼的脚步却丝毫不受影响,他们仗着宽大的狼爪和充沛的体力,在雪地里跳跃着,很快将巴雅尔追上,从四面将他包围。博格丹赤那家族的狼王不善言辞,也没有什么好的理论。他的拿手好戏是一口咬住大型猎物的喉咙,把八十多公斤的硕大身体吊在猎物的身上,再跑上几十公里。现在,一只小小的额仑草原狼就在眼前,趴在雪窝里呼呼直喘。他张大嘴巴,准备一击而中。这一口即使咬不断巴雅尔的喉咙,也能咬断他的脊骨神经,让他在活生生的绝望中贴着大地慢慢地死去。

巴雅尔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耗尽了体力,也耗尽了大脑的血氧。此刻没有恐惧,也没有怨怼。这是快意人生的代价。当你面对敌人拔剑的一刹那,死亡就在毫厘之间。他能做的,就是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他仰头向湛蓝的天空,向丝丝缕缕飘浮的白云,向生他养他的山谷和草原,绵长而凄厉地嚎叫了一声。

随着巴雅尔这一声绵长的嚎叫,山谷里忽然“砰”地响起了一声枪响。

子弹射向巴雅尔,弹头却落在白狼王的脚下,烫得雪窝暴起一股白烟。就在博格丹赤那家族的狼群迟疑之际,响起了第二枪、第三枪。

子弹在巴雅尔的身边呼啸而过,巴雅尔的表情却淡然如水。

博格丹赤那家族的群狼惊恐万分,四散而逃,直到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敢回头。他们发现,那只神奇的少年狼依然留在原地。在那之后,博格丹赤那平淡的家族传说中就多了一个传奇:先辈们曾经目睹过一只不避枪手,能让子弹拐弯的仙狼。

其实,此时的巴雅尔是因为大脑缺氧而处在懵懂之中。死里逃生的他,蜷缩在深深的雪窝里,朝谷口望去。他看见远处的哲别山谷的谷口,有一支打着旗子的马队。马队中,蒜头王和他的儿子声嘶力竭地朝额仑农场的枪手高叫着:

“打啊,就是那只妖狼,害得我们家好苦……” sI05nJoFZc4fiPybfZ7Usa0EaxnQYlu3FIuTF5+jvvA4L17lklt3jYmWIBY3wb7s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