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合集收录了旅行中的种种见闻,此外读者会发现,其中若干个故事可能并不陌生,或许在哪儿看过;它们比较零散,共有十二篇左右,都曾被编入三卷本小说选里,当时那套书包罗万象,几乎囊括了我所写的全部短篇作品。眼下结集的几册书均创作于多年前:《在中国屏风上》于1922年出版,《客厅里的绅士》于1930年出版,《西班牙主题变奏》则是出版于1935年。作为反映旅途观感的文字,上述游记早就失去了时效性,亦即纪实的特色,而我也从未期望有人会将它们挖掘出来,重新印制发行。接着我开始编辑自己的短篇小说全集,在整理资料之际,《在中国屏风上》与《客厅里的绅士》突然又跳进脑海,我意识到两本书的某些故事,只需稍加修改润色,说不定能适得其所,于全集内占据一席之地。这绝非意味它们都是虚构的产物。恰恰相反,它们直截了当地铺陈事实,毫无做作的痕迹,堪比法国人所说的“报导”;其具体内容十分庞杂,既反映出我跟朋友们接触后形成的各类想法,还阐述了他们在交谈时向我透露的生活境况。以此为基础,如再增添几行说明充作简介,那么我写的文章就会变得同短篇小说无异,而导致该错觉的缘由,则应归于作者的阅历或体验。我曾度过一段异常丰富的人生,彼时碰见的每个人,面临的每次际遇,还有目睹或听说的每起事件,它们仿佛无须我来处理,几乎都自动转化成短篇小说般的叙述。创作《在中国屏风上》和《客厅里的绅士》时,我意不在写小说,倒更像是描摹现实;我的工作远非如小说家那样,为追求艺术效果而对素材进行合理引申;确切地说,我需要费尽心机修改任何太过离奇的信息,好使人读后不至觉得匪夷所思或难以置信。让我举个例子吧:《客厅里的绅士》中有一章讲的是我坐汽轮沿海岸线航行,由暹罗 首都曼谷前往柬埔寨白马 的旅程。船上乘客皆极其古怪,真可谓我见过的最荒诞、最无法理解的一帮家伙。他们个个喧嚣不已,简直能去演骚动吵闹的滑稽戏。除了某位意大利男高音之外,他们对我还是很友好的。那名歌手兀自坐在船头,也不同人说话,等到夜幕降临,就拿出吉他给自己伴奏,高声吟唱几组歌剧的选段。我用寥寥数笔描绘此人,却故意省略了如下细节:其实他身负命案,正在海外流窜避难,以免被引渡回国接受制裁。这么做的目的,就是顾及具体场景往往显得虚幻,我实在很难指望读者会相信上述情况是确定无疑的。倘若仅凭某些故事最近出现在我的短篇小说集里,我便将它们剔除出去,那么读者现在看到的这部合集定会失去许多原有的趣味。说到底,每个真切的故事实属游记之一部分,它们相互补充,共同构成了本书的整体风貌。
与其说《在中国屏风上》是一本书,倒不如说是一本书的原始素材。由于年事渐高,我对旅行的痴迷已大不如从前,但内心依旧十分热爱行走四方。我曾遍访世界各地,将责任统统抛诸脑后,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让我欣喜。当时我似乎相信,唯独在旅途之中,你才能发现眼前的时光不再匆匆,俨然具有了极其广阔的延展性,而就算计划赶不上变化,或许只够完成少数心仪的活动,你肯定也会毫不介怀,反倒觉得能轻松自如地做任何事情。这样看,仿佛又多出好几个小时的悠长空闲,你大可以去挥霍浪费,完全无须顾忌韶华易逝,更不必告诫自己切勿虚度每分每秒。若某人条件比较优越,却未考虑尽量使旅程舒适些,我虽认为他是个傻瓜,但亦清楚吃喝玩乐绝非重点,即便缺失仍对赶路没什么影响。我青睐美酒佳肴,可艰苦跋涉的日子里,风餐露宿堪称常态,故见到几碗最难下咽且无比单调(更糟糕)的饭菜,我也愿意欣然接受,甚至还能甘之如饴。在南太平洋地区,我日复一日拿牛肉汉堡果腹,岂料竟未出现半分食欲不振的状况(不过必须承认,当我回到美国旧金山时,有人递来一个牛肉汉堡,我看到遂立马开始反胃);另一回我抵达马来群岛的某个海屿,谁知那儿食物太匮乏,结果每天三餐仅靠剥香蕉充饥,此后我便对这种热带水果厌恶得要命。无论是西萨摩亚 萨瓦伊岛的乡民屋舍,还是中国境内江面上的敞篷货船,我置身其中,随手找块草垫子囫囵躺下,照样能舒舒服服地整夜酣眠。我更曾顺路搭乘汽艇,兴致勃勃地枕着装满干椰肉的麻袋入睡,没承想周围皆高低起伏,个中滋味应该最是难受不过。然而每晚抬眼望去,南十字星座 就在头顶熠熠生辉,惹得整片星空绽放出多么璀璨的光芒!我喜欢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他们与我的生活产生交集,彼此间通常仅存一面之缘,将来也不会再接触,所以我从未觉得对方平庸无聊、乏善可陈。恰恰相反,结识这些过客可谓趣事一桩,我总爱揣测某位新朋友的品质,并拿他同我以往遇见的表现出类似特征的熟人相互比较。大体上说,人们容易将自己归入有限的几种典型,而你一旦发觉朋友的特质及癖好合乎先前的设想,那么你心里定会感到其乐无穷、妙趣横生。你去户外欣赏美景,有时意识到自然界的鬼斧神工,竟呼应了某画家作品里的美学效果;同样的道理,你也常邂逅不少似曾相识、恍若从书中走出来的标志性人物。比如吉卜林 小说的角色,我去东方的那阵子就发现这家伙简直随处可见。四十年前,吉卜林描绘了一幅印度次大陆人民的生活画卷;后来我却无从知晓,当时亲眼所见的乡亲是否属于那群男女主人公的后裔,或者说他靠反复研读吉卜林的精彩故事,有意识地扬长避短,这才将自己的禀赋塑造得与作品原型如出一辙。你听他夸夸其谈,耳畔充斥着无比熟悉的著名语句;从貌似流露真情的言行中,你留意他所坚持的处世原则,其态度相当陈腐,就算考虑到时代背景也难称反映了现实。总之,无论说话还是举止,他都使你不禁生出某种非常滑稽的感受。此外,你无疑会碰上另一种很罕见的情景,即偶然间交到一位极富个性的朋友,你顿时紧张激动起来,因为他特立独行,迥然异于你所认识的任何伙伴。你和他碰面的地方着实难以预料:可能同乘一艘经不起风浪的驳船;也许远至中国西藏边境,携手游览高墙环绕的小镇;抑或是漂洋过海,在印尼阿鲁岛上的椰子种植园里相逢。他渐渐习惯了孤独的生活,这极不寻常的际遇使他跨越了我们西方文明的阻碍,毫无章法地任由自己的天性恣意发展,而普罗大众则没有显著的差别,他们始终肩负着西方文明的重压,至少从表面看都是千篇一律的脸孔。(唉,话虽如此,但人的主观思维多么容易受外部环境影响啊。)这位老兄可能不太聪明,他甚至显得有点儿疯狂,说不定还很邪恶狡诈、粗野下流。尽管如此,老天做证,他浑身就是透出一股古怪的味道,仿佛准备要自立门户,简直不屑与任何平庸之徒为伍。如你对人性感兴趣,那见到他你该会心潮澎湃、雀跃不已。你貌似平静地与他沟通交流,其实内心却既兴奋又欣喜,如同聆听伟大的音乐般,你竭力压制住胸口涌起的阵阵悸动。他们身上有种令人耳目一新、极富感染力的气质。我认为原因在于,他们借助自然的伟力,使自己脱胎换骨,进而获得了某种不落窠臼的鲜明属性。他们纵横四海,所向披靡,那广阔的世界正是他们用来创造独特风格的舞台。
我在1920年远赴中国,彼时清王朝刚被推翻不久,辛亥革命的余波也还未完全平息。而由军阀组建的临时政府,通过强力整顿,使全国的治安基本趋于稳定,因此旅行者尚可自由出入,沿途不会遭受无端的阻拦或骚扰。路上我没有记日志,从十岁起我就改掉这种习惯了,但每至一处,凡是遇到些引发兴趣的人物及事件,我都会做好记录,隐约觉得这些素材颇为难得,将来编故事或写小说时或许能加以利用。随着手头资料越积越多,我遂有了新的主意,何不把它们汇聚成篇,创作出一部中国之旅的连贯报道呢?回国后我便忙碌起来,开始分门别类地整理所获信息。我费了好大劲才弄清楚所有内容,因为字迹已变得模糊,其中没几句话是用钢笔写的,多数姑且可称作我拿铅笔随意画的涂鸦;当时条件艰苦,身边又缺少文具,我只好去路旁买东西,扯下黄色的包装纸备用;走累了我就钻进轿子让苦力抬着,顺便把想法草草记录在案,若需改沿水道通行,我便蹲坐于舢板中央,将包装纸摊在膝盖前匆忙画上几页。后来我总算给文稿排了序,正准备进一步修改,却发现它们似乎散发出清新灵动的气息,这应该源自我及时勾画的未经时间淬炼的鲜活印象。假如我仍要按计划打磨粉饰这些文字,那它们就会失去上述可遇不可求的新奇感。于是我再次调整目标,认定只需稍微使行文更简洁些,并尽量移除赶工造成的疏漏便已足够。对于不时喜欢纵情想象的读者而言,我希望这本书中我所看到的点滴画面,能帮助他们重现那幅真实,并且还可能是充满活力的中国图景。
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195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