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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客栈

彼时暮色四合,而今似乎入夜已深。一名苦力手提灯笼走在前面,你坐着轿子紧随其后,匆匆赶路约有半个时辰光景。就着灯笼投下的那圈微光,你依稀能分辨出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只见竹林丛生,稻田盈盈,几株榕树裹挟着厚重的暗影。它们纷至沓来,仿佛经历了滚滚红尘的淘洗,满是别样的朦胧之美。不时会有晚归的农夫侧身而过,他们挑着担子,沉甸甸的篮筐垂在两端。白天的长途跋涉之后,轿夫逐渐放缓了脚步,然而却始终兴致不减,一路上显得十分快活。他们有说有笑,不知是谁还放声唱起一段不成调的歌谣。就在此时,路面陡然上升,灯笼的光亮随即映照在一堵粉刷过的白墙上:你来到几幢破败的屋子跟前,它们凌乱地散落在路边,构成城墙的最外围。只需再往前走两三分钟,你就会遇到一段陡峭的台阶。轿夫一跃而上,小跑着将你抬进城门,很快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城内纵横交错着许多狭窄的街道,两旁灯火通明的店家依然忙碌不停。轿夫边走边发出沙哑的吆喝声,众人闻之纷纷靠向街边避让。这些百姓紧挨在一起,脸上现出好奇的神色。你从中穿行而过,就像拨开两道鳞次栉比的树篱。他们伫立着,许多双乌黑的眼睛神秘莫测地望向你这边,那种表情看起来又显得分外冷漠。对于轿夫来说,一天的辛劳即将结束,因此脚步迈得异常轻快。他们突然停下来,向右拐进一个庭院。你已到达客栈,轿子随即放了下来。

这家客栈的院子呈长条形,前半部分搭上了雨棚,两侧设有厢房,门都朝向院子的中央。店里点着三四盏油灯,它们昏黄的光线虽把近处都照亮,却将周遭的黑暗衬托得愈加浓烈难防。庭院的前部摆满了桌椅,人们挤在那头吃饭喝茶,有些还在玩着某种你看不懂的游戏。巨型灶台上有口大锅,水不停地向外冒着热气,旁边则是只容量惊人的平底盆,里面正煮着米饭。几名客栈的伙计站在一旁照料,他们手脚麻利地把饭盛在海碗里端出去,同时也不忘沏满源源不断递进来的空茶壶。再靠里些,两个身强力壮、体态柔韧的苦力一丝不挂,兀自在那儿用滚烫的热水洗澡。你走到庭院的后部,便可看见下榻的主客房。它就在入口对面,用一道帘子隔开闲杂人等窥视的目光。

这个客房面积不小,却缺少窗户,地面就是压实的泥土。房间很高,没有天花板,在室内仰视可直接看到客栈的屋顶,上面架着横梁,周围是一圈粉刷过的白墙。你身处其中,不禁想到苏塞克斯 的农舍也是类似的模样。家具包括一张方桌,两把木质的直背扶手椅,还有三四块简陋的木板,上面垫着草席权且充作床铺。你挑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床板,准备稍后就在这里躺下睡觉。房间里黑影幢幢,仅有一小根灯芯在油盏里发出豆大的光亮。他们拿来了你的灯笼,你便安然在此等待店家把晚饭做好。现在轿夫已卸下肩上的重担,因此个个都很快活舒畅。他们洗了脚,换上干净的草鞋,拿出随身携带的旱烟管,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出门在外,你习惯凡事从简,所以行李通常只装得下三册书。此时,若其中有本大部头的著作,那该是多么宝贵的财富!你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逐字逐句细细品味,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尽量让读到最后一页的那个可怕时刻晚些到来。然而不论你如何拖延,书终归是要读完的!如此说来,你定会对那些长篇大论的著者感激涕零。你翻动厚厚的书页,盘算着可以读多久,心里总希望它们再多出几倍的篇幅。那些一目十行的人,往往喜欢读物写得清晰明了,但这并不适合当前你所处的状况。也许,你更愿意碰见若干复杂的措辞,它们晦涩难懂,使你不得不回过头来反复揣摩,好弄清楚句子的真意。此外,你还可能发现各种丰富的典故及隐喻,它们散落字里行间,不仅给你带来蓦然回首的欣喜,也任由你去天马行空地想象。对旅人来说,拥有上述特点的作品可谓千金难求。以此为基础,若其论述亦能深入浅出,把思想阐释得明明白白(你黎明便开始赶路,整日跋涉了四十英里,半数以上还得靠步行,因此早就疲惫不堪),那么你算是找到了一本应景又不可多得的好书了。

店里原本就人来人往,难免嘈杂,此刻却突然喧闹起来。你探头向外张望,看见又多了好些旅客。一伙中国人坐着轿子赶到,也打算在这儿歇脚。他们要了你两旁的房间,兀自聊个不停,响亮的话语声透过薄墙传入你耳中,就这样持续到深夜。你惬意地躺在床上,舒展着疲劳的筋骨,顿时感觉周身上下愉悦非常。你盯着横窗间精致的刻花怔怔出神,目光显得既闲散又倦怠。糊在木格上的纸张虽然有些残破,却就着屋外倾泻进来的昏黄灯火,勾勒出窗扇背面那些式样复杂的黑色轮廓。终于,万籁俱寂,唯独隔壁某男子仍在痛苦地咳嗽。他一声接着一声咳个不停,显然感染了痨病。整夜你时而听见他的动静,不禁寻思这可怜的家伙能活多久,同时又庆幸自己体格还算强健。这时,外面传来公鸡嘹亮的啼鸣,仿佛它就站在你枕边;不远处号手拿着喇叭,憋足气力,猛地吹出一阵悠长的响声,闻之犹如人们哀恸的哭喊;客栈里住户陆续醒来,油灯点上了,苦力们纷纷整理行囊,准备再次上路。 xVQplSIuX0iiHKr1eqYrl78ihSfQ0ZYq5K9Mw7jrbpq2X5UGrlb7xvDz34cdKo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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