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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传教士肩并肩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净说些无足轻重的琐事。话不投机的人为了表示礼貌常常这样做。想必他们都心地善良、值得尊敬，然而这一共性若为他们所知，定会令其感到惊讶。凡此种种，皆因谦逊所致，这是二者的另一共性。不过就品质本身而言，英国人表现出来的谦逊，往往矫饰居多，同法国人自然流露的谦逊相比，或许更加显而易见。除此以外，两人在其他方面都格格不入，有时离谱得近乎可笑。法国传教士虽已年过八旬，身材却依然魁梧挺拔。那宽阔的臂膀表明，他曾是个体力非凡的青年。如今他的双眼里，还存有这种力量的痕迹。它们大得出奇，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异样神采。“闪烁”一词常用来形容眼睛，可是在我看来，没有谁的眼睛能像他的那样名副其实，其中仿佛真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而且还在向外迸发着光亮。那种神采透露出来的狂野气息，几乎可以说是不合情理。正因如此，它们与以色列先知的眼睛别无二致。他坚实的下巴棱角分明，高耸的鼻梁则显得有些好斗。无论如何，他都不是一个可以随便侮弄之人。我们甚至能推断，他在壮年时必定是个狠角色。他眼中的激情不减当年，也许是在诉说内心深处长久以来的艰苦搏斗；他的灵魂于其中浴血奋战，愈挫愈勇，最终吼出胜利的战歌；他甘愿将裸露的伤口作为祭品，欣喜地奉献给全能的上帝。此刻，他这一把老骨头禁不起风寒，所以全身裹着类似军大衣的厚毛斗篷，头戴一顶中式貂皮冬帽。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来中国已有半个世纪之久，曾三次死里逃生。
“我相信异教徒不会再攻击教会了，”他笑着说道，“现在我一大把年纪，没法像年轻时那样说走就走，跑到偏远的地方去传教。”他耸了耸肩，“我要做个殉道者。”
说罢他点燃一根长长的黑色雪茄，心满意足地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另一名传教士最多只在中国待了二十年，年龄也要小得多，应该不会超过五十岁。他隶属于英国教会布道团，却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打扮得不那么像个牧师。此刻他正穿着一件灰色粗花呢外套，里面配一条斑点领带。他身材中等偏高，可是由于肥胖，反倒显得比较矮；那张圆脸上总是一副和和气气的表情，面颊红润，唇边还留着板刷型的灰胡子。他发量十分稀疏，于是便把一边的头发留得很长，再梳往另一边来遮住头顶，好让自己总能有种头还没秃的错觉，在外人面前也不至于失了颜面。这样看来，此举固然无可厚非，细想之下竟还有些令人心酸的意味。他乐观豁达，喜欢同朋友聊天打趣，也不在乎被他们捉弄，因而常常开怀大笑，那声音可谓震耳欲聋、真诚洒脱，毫无半点扭捏之态。他放浪不羁，兴之所至犹如学龄少年。若碰见有人误踩橘子皮而滑倒，你大可以想象得出，他定会站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然而转念之间，他突然意识到那人可能会受伤，便赶忙止住笑容，脸上现出羞赧的神色。此时的他，仿佛变了一个人，满怀着关切与同情之心。任谁和他待在一起，不消十分钟就能发觉他的善良本性。你甚至以为，无论要他去做些什么，他都会欣然照办，毫无怨言。或许这种开朗热情的性格，很难让你马上敞开心扉，向他寻求精神上的协助，但至少在实际交往中，你可以相信他会为你尽心竭力，不仅感同身受，还能指点迷津。他总是向穷人敞开钱包，对求助者往往来者不拒，即使时间耗尽也乐此不疲。然而，要是说他没有尽到牧师的本分，在精神方面教诲众人的效果不佳，这也许有失公允。他虽无法像法国老人那样，在布道时心中充满苦行僧般强烈的热情，周身上下尽显教会不容置疑的威严，却能凭借一番真情实感，将心比心地分担你的苦痛。就这样，他以自己的方式帮助别人，也许丝毫不比另一位牧师做得差。他把自身的各种烦恼和盘托出，好给你带来稍许慰藉。这时的他，与其说是上帝的助手，不如说是同你一样血肉分明、容易迟疑惊诧的普通人。他想要告诉你，只要心怀希望和安慰，我们的灵魂就会焕然一新。
他的人生经历有些与众不同：曾经当过兵，旧日里不仅经常参加传统的狩猎运动，还在整个伦敦社交季中留下翩翩舞姿。对于这些过去的风流韵事，他同人聊天时并不讳言，甚至显得颇为得意。他不觉得以前的所作所为有何害处，也不将其看成是什么大不了的恶行。
“我年轻时舞跳得可棒了，”他说，“不过啊，舞蹈推陈出新得实在太快，如今我恐怕是一窍不通喽。”
只要他愿意，就能一直这样惬意地享受人生。尽管事后他并不对其有所留恋，然而这种态度也算不上是深恶痛绝。当他在印度时，突然感受到了上帝的召唤。个中原因和方式，他自己也未曾完全弄明白，只是心中一阵激荡，继而生出某种新的信念：他必须放弃目前的生活，以便向异教徒传递基督的福音。不过，此番精神冲击堪比洪水猛兽，既不容他负隅顽抗，又搅得他寝食难安。现在，他终于能做喜欢的工作，总算是心满意足了。
“这儿的传教活动，往往见效甚缓，”他说道，“可照我看呐，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项事业正在有所起色，况且我也很喜欢中国人。说到底，我是绝不会离开中国，跑到别的地方去生活的。”
两名传教士互相道别。
“你什么时候回家？”英国人问。
“我吗？哦，就这一两天吧。”
“那我可能就见不着你了。我准备3月份回家。”
然而，其中一人所说的回家，是指回到中国某个小镇上去，他在那个狭窄的街道旁住了整整五十年。他年轻时离开法国，此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另一人所说的回家，则是指回到英国柴郡某幢伊丽莎白时代的大宅，那宅子周围有成片的草坪和茂密的橡树。三百年来，他的祖先一直就在那里繁衍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