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想讨论一个非常不一样的主题。这个主题建立在前面提到的技术的破坏性影响的基础之上。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看到,给定组成经济的要素,这些要素会不断地对它们自己创造的模式做出反应,并且不断地形成不同的模式。但是,这仍然不足以刻画经济的基本特征。说到底,经济是不断地通过创造新要素来实现自我创造和再自我创造的。这些新要素通常是新技术和新制度,随着经济的进化,它们会产生新的结构。那么,这究竟是如何发生的?经济是如何形成其自身的?经济又是怎样发生结构性改变的?熊彼特在1980年将上述问题中要解释的现象,称为“我们试图解释的现象中最重要的一个”。复杂性思想有助于解释这个问题,因为复杂性就是关于结构的创造和再创造的。
我们首先要认识到:如果想搞清楚经济是如何建构自身以及如何改变的,那么我们就必须先去研究技术,搞清楚技术本身是如何建构自身以及如何随时间改变的。当然,技术并不是造成经济改变的唯一因素,但很显然是最主要的一个因素。关于经济变迁的标准,经济学理论将技术与生产函数等同起来,并把经济视为这些技术的“容器”。当新的工业技术被引入进来时,生产函数就会发生变化,于是产量也提高了,劳动力或其他资源得到了释放,而这就意味着可以投入更多的财富,用来研发更新的技术。从而,经济平滑地从一个均衡转移到另一个均衡,并实现了内生增长。这种模型很漂亮,也非常符合均衡经济学的套路。但是问题在于,它使经济的主要驱动力——技术,成了背景因素,而把价格和数量放在了前台显著位置。这种观点把技术看作是无形无相的,技术自然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翩然而至,一个一个地随机出现,而且没有结构可以用来解释技术是如何产生的,又如何随时间的推移而改变经济。
根据复杂经济学的观点,技术是处于最显著的前台位置,价格和数量反而处于背景位置。 从复杂经济学视角出发,我们将会认识到,经济中的重要结构是可以用于解释技术的兴起以及技术是如何进入经济的。为了得到这种认识,复杂经济学聚焦于任何一个时点上出现的技术集合(collection of technologies),并且追问这个技术集合是如何进化的,即集合中的技术是怎样产生的,这个技术集合又是如何创造和再创造一个相互支持的支撑体系(supporting set)的,这个支撑体系又是如何随时间的推移改变了经济的结构。
我们首先可以将各种各样的单个技术,定义为人类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运用的手段。作为手段,技术可以包括工业生产程序、机械设备、医疗程序、算法法则以及商业流程等。除此之外,技术还可以包括组织机构、法律和制度,这些也都是人类实现自己目标时所用的手段。关于技术,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技术总是用零件、装配组件和半成品建构、组装、组合而成的。这些零件、装配组件等也是人类实现目标的手段,因此新技术是通过组合现有技术而形成的。 例如,激光打印机就是根据现有的激光技术、数字处理器及静电复印术创造出来的。处理器引导高度集中的激光束,在复印机硒鼓“印出”一个图像。我们可以把技术看成是这样一个系统:新的元素(即技术)不断地从现有元素中形成,而且这些新元素的存在又可能要求更新的元素出现。
其次,我们可以将经济定义为一系列的安排和活动,社会就是通过这些安排和活动来满足自己的需要。这些安排当然就是指经济中的技术。从这种角度来看待经济也许并不常见,但是其实非常符合古典经济学家们的观点。因为古典经济学家认为,经济就是一个以自身的生产工具为起始点的过程。我们可以这样说,经济涌现于它自身的安排和自身的技术,经济就是它自身技术的一种表达。从这个视角而言,经济就是其自身的生产方式(即它自身的技术)的一个生态系统。在这个生态系统中,得到应用的各种技术必须是相互支持,在经济上要保持一致的。
在此基础上,我们还可以加入另一种观察结果。只有当存在对技术的“需求”时,技术才会出现。这种需求大多是来源于技术本身的需求。例如,汽车出现后,就需要或引发一系列更进一步的技术,包括石油勘探技术、石油钻探技术、炼油技术、大批量生产技术、汽油分销技术,以及汽车维修技术等。在任何一个时候,都存在着一个开放的机会之网,有利于进一步的新技术的开发和新安排的涌现。
基于以上内容,我们就可以搭建经济的基本结构了。要让这个基本结构运行起来,首先还要搞清楚技术集合是如何建构的。根据建构技术集合的各个步骤,我们可以给出如下经济形成的“算法”:
步骤1: 新技术出现。新技术是在某些现有的特定技术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并且它会作为一个新元素,进入当前的技术集合中。
步骤2: 新技术变得活跃起来,并替代现有技术及现有技术中的某些部分。
步骤3: 新元素为支持性技术和组织安排,创造出进一步的“需求”或提供进一步的机会利基(opportunity niches)。
步骤4: 如果被替换的旧技术从技术集合中退出,那么它们的附属需求就会消失。它们提供的一系列机会利基,也会随着它们的退出而消失;反过来,那些用于填补这些机会之窗的元素,也会变得不再活跃。
步骤5: 作为未来技术或未来元素的组件,新要素变得活跃起来。
步骤6: 经济,即商品和服务的生产和消费模式,重新进行调整来适应上面这些步骤。成本和价格以及研发新技术的激励也会相应地有所改变。
例如,铁路机车是通过将现有的蒸汽发动机、锅炉、曲柄和铁轮组合而建构出来的。在1819年前后,铁路机车出现在了技术集合当中(步骤1);它替代了原有的马车(步骤2);创造了对铁路网络和铁路运输企业的需要(步骤3);导致运河水运业和马车陆运业的萎缩(步骤4);成为货物运输的一个关键组件(步骤5);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使整个经济的价格和激励出现了变化(步骤6)。当然,以上这些事件或步骤可能是并行展开的,如新技术一出现,新机会就会随之出现。
如果你在脑海中依序“运行”这个算法,你就可以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事情。这个算法一旦运行起来,就可以启动一系列事件且永远不会停下来,因为这些事件中的每一个事件,都可能激发出更进一步的事件。例如,一项新技术可以通过步骤3和步骤5,导致更新的技术出现;通过步骤4,可以进一步替换旧技术;通过步骤6,则可以进行进一步的调整。同时,这些新技术反过来也会提供更多的机会、更新的技术,以及更进一步的替换。这个算法看上去也许很简单,但是一旦启动它,就会永不止息地引发各种各样的、具有一定模式的新行为。
至此,经济形成的基本机制也被解释清楚了。但是,除此之外还有第二个层面的机制,该机制能够进一步增加经济结构。新技术通常是以技术集群的形式进入经济的。在过去几十年间,一大批技术,如蒸汽发动机技术、电力技术、化学技术、数字技术等都已经进入了经济。所有这些技术,或者是以某项既定的关键核心技术为基础的,如蒸汽发动机技术是以蒸汽机为基础的;或者是以一系列相关现象为基础的,如相关的化学现象、电力现象、遗传现象等,这些现象得到了有效的利用,从而形成了相关技术。此外,这些技术是在以往的一两个核心技术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即在核心技术的基础上,补充所需要的子技术。与其说这些“技术体”是在经济内被采用的,还不如说它们是与相关的行业“邂逅”的。它们与现有的商业流程相结合,创造出了新活动,激发出了新动力,形成了可用的新流程,并促成了小企业的急剧涌现。在这些小企业中,少数会继续成长为大企业。
经济,满足我们需求的一系列安排和活动,就是这样形成的。事实上,经济就是所有这些机制的运行结果。
截至目前,我介绍的这些机制,只是经济重塑自身的过程中最基本的“骨架”。每个机制都含有若干的子机制,它们在这里都被略去了。但是请读者注意一下,总的主题已经很明确地揭示出技术拥有一些简单属性,这些简单属性生成了一个由处于不断变化当中的元素(即技术)组成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每个新的元素都是在以前元素的基础上形成的,每一种元素都会导致元素的替换。所有的元素都会带来一系列对于未来更新的元素不断变化的需求,而整个系统是在那些新近被发现的主导性现象,其属性和可能性的引导下结构化的。
这整个过程是一个自我创造的过程。新技术的形成来源于现有的技术,因此整个技术集合是自我生产的,或者 自创生的 (autopoietic)。经济也是自创生系统。经济的形成来源于技术,而且能够引发进一步的技术形成,进而导致经济自身的进一步形成。很显然,我们又一次深入复杂性领域的腹地了。
现在,我们可以了解到,经济的结构是怎样发生变化的。随着新的实体技术的进入,新的组织形式和新的制度也在新技术的“要求”下应运而生。而且,这些新的组织形式和新的制度,反过来也会对新技术产生更进一步的需求,即要求更进一步的方法、组织和制度的出现。于是,结构就涌现了出来。从更长远的时间尺度来看,大量的技术汇集成的技术集合,确定了经济的“主旋律”,即经济运行的主要方式。我们就是这样迎来了蒸汽时代、铁路时代和数字时代。
技术也提出了一系列特有的挑战或“主旋律性”的挑战,它们需要用新的方法去解决,经济也因此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例如,蒸汽机和早期纺织机的出现,使得以工厂为基础的维多利亚式经济成为可能。不过,维多利亚式经济的过度发展,又引发了一系列新的安排,如保护儿童安全的法律、改善工作条件的法规,以及现代工会等。 随着经济的变化,经济组织和经济制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而这些变化又会带来更进一步的安排、更进一步的新技术以及更进一步的变化。经济结构也因此发生变化。我们可以确定经济实现这种自我更新的机制,但是我们无法准确预测这些机制究竟以何种方式发挥作用。整个过程(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称之为“计算”)远远不是确定性的,但是它确实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完美的非均衡过程。
需要注意的是,我概述的这个理论实际上是一个算法而不是一组方程式。这个理论表现为一系列程序,其中一些程序由另一些程序触发。读者可能还会问,这怎么可能是一种理论呢?它当然是理论。事实上,它与生物学理论相类似。即便是在达尔文出版《物种起源》一书后的今天,也没有人能够成功地将新物种的产生、新物种生态系统的形成,以及进入某个特定物种主导时代的过程,归纳为一个方程组。原因就在于,进化过程是基于一些进化机制的,而这些进化机制是依序分步运行并相互触发的,而且会不断地界定出新的类别(即新物种)。联立方程只有在类别给定时才大有用武之地,因为方程式能很好地描述出给定类别内的数值或数量变化,但是在新类别不断涌现的情况下,方程式通常就无能为力了。
我们必须承认,只有在深刻地理解进化的核心机制,并且提出一组与现实世界的现象相符合、内在一致的一般性命题时,我们这些“理解”才可以说真正构成了理论。 因此,生物学理论是理论,但不是以数学形式表达的理论;它是以过程为基础的,而不是以数量为基础的。总之,生物学理论是 程序性的 。同理,一个关于形成和变化而又周详的经济学理论也将是程序性的。 [4] 经济研究的要旨在于深入理解驱动经济形成的机制,而不在于能不能将这些机制归纳为方程式。我提出的这种程序性理论,并不是对标准理论的否定。但是这种理论确实提供了一种替代研究进路,它将重点集中在能够促成变化的动力本身,这就是技术。
然而,我们怎样才能更加深入地研究这些问题呢?这些基本过程都是有算法的,所以我们肯定可以针对它们的核心机制,构建一些基于计算机的模型。 本文介绍的这些研究只是一个开始。我们最终想要建构的总体理论,是一种关于创造性生成的理论:新元素是在现有元素的基础上形成的,新结构是在现有结构的基础上形成的,同时形成本身也源于之前的形成。这无疑是一个贯彻了复杂性思想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