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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经济学的诞生

我的思想之旅是由多条研究路线构成的。这些研究路线,在当年的我看来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但是到了后来,尤其是今天,当我回过头去重新思考它们,再结合我在圣塔菲研究所和其他机构的同事的工作来看,我却发现,从这些研究路线中,一种全新的经济学观点已经慢慢生成了,而且逐渐地浮出了水面。1999年,我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对我早期在这个方面的思考进行了初步总结。 《科学》杂志的编辑坚持要求我给这种不同于传统的经济学观点取个名字。于是我称之为“复杂经济学”。现在回想起来,复杂经济学的特征是非常清楚的。经济不一定处于均衡状态,经济通常都是处于非均衡状态。经济行为主体不是全知全能和完全理性的,他们必须理解他们所处的情境,并且在这样做的时候必须搜寻适当的策略。经济不是给定的,不可能是一个简单的技术容器;技术形塑了经济,在这过程中经济的结构是会变化的。因此,经济是有机的、分层的,后一层形成于前一层之上;经济永远都在变化,永远都在呈现新异性;在经济内部,结构会浮现,在持续了一定时间后又会消融。我要强调的是,所有这一切绝对不只是一种诗意化、人文化的描述,而是一种严谨的经济学观点,它能够被严格定义、被精确地探究和分析。

我经常被人问起,这种全新的经济学如何适应于标准的经济学分析?它难道不是标准经济学的一种简单的变体吗?用经济学家理查德·布朗克(Richard Bronk)的话来说,它会不会被“无缝”吸收进新古典经济学框架中?对于这些问题,我的答案是否定的。这种不同的经济学框架,既不是单纯利用计算机来进行基于主体的建模,也不是将对技术变迁的更加深刻的理解,加入内生经济增长模型中去。这种经济学要做的事情、所关注的东西、所依据的基本假设,都不同于标准经济学,它特别关注非均衡。这就是说,除了采用的方法不同之外,要解决的问题是不同的,解的概念本身也是不同的。

要理解这一点,首先应明确一个有效的途径,标准的新古典经济学源于一种特殊的观察和认识世界的方式。新古典经济学继承了启蒙运动的思想,即我们观察到的混乱无序的世界只是表面现象,背后隐藏着秩序、理性与完美。它还继承了19世纪末的物理学观念,尤其是这种观念:大量相互作用的同质元素,可以通过简单的联立数学方程式一次性地全部分析清楚。到了20世纪中叶,这种观念在经济学中导致了如下这种愿景:经济学理论的核心,可以简单地用数理方程表示的定律来刻画,从而实现公理化。经济学理论的其他一些部分,如宏观经济学或制度经济学理论,也许不得不暂时先放一放,但是经济学理论的核心则肯定是可以被“规训的”,即被有序化和规律化的,并还原为数学。

这个研究纲领充其量只获得了部分成功,当然这部分成功的意义也不容小觑。其作用体现在,一方面,经济学的“门户”得到了清理,以前已经被接受为“经济学理论”的大量松散的、草率的论断被排除掉了;另一方面,人们对市场和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优势更加尊重,理解也更加透彻了。但是,我相信这种努力也导致了思想的僵化,还导致了一种貌似正义、实为党同伐异的判断标准。某些东西可以被承认为经济学理论,而另一些东西则不被允许,最终的结果是经济学成了一个无法接纳其他思想的封闭体系。由此进一步导致了政治、权力、阶级、社会、根本的不确定性、创造生成和发展对经济的影响,全都被“关在了经济学殿堂的门外”。最终结果则事与愿违,这个研究纲领,至少它的超理性版本,已经失败了。如果进行波普尔式(Popperian)的证伪检验,那么2008年的金融崩溃及随后几年世界经济的表现,已经不容置疑地证伪了这个研究纲领。没有人敢说,市场之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失去了一半的价值,是因为那些公司突然失去了一半的有用性,但公司一如既往还是那些公司。也没有人敢说,欧洲一些经济体的失业率高达20%,而且仍在上升,是因为劳动者的偏好突然完全改变了,因为人们仍然像以前一样想得到工作。2009年,《经济学人》( The Economist )杂志的一篇文章严厉地指出,华尔街绝不是金融危机的唯一受害者,标准的新古典经济学也是,它已经随着金融的崩溃而崩溃了。

只要稍稍反思一下,对于这种高度纯化的经济思想所遇到的困难,任何人都不应该感到惊讶。进入现代以来,尽管学习过程是非常缓慢的,但从“西方思想”学到的一个重要教训就是:如果我们努力尝试将任何一个事物还原为或化约为纯逻辑的,如我们试图确定诸如真理、存在或生命这类概念的“终极意义”,或者试图将某些研究领域,比如说将哲学、数学或数理化的经济学还原为若干狭隘的公理,那么这种努力必然会招致失败。世界是不可能被还原为纯逻辑的,也是不可能被锁入纯逻辑的铁笼里的。或迟或早,世界总有一天会突破纯逻辑,将真实混乱的一面呈现在世人面前,上面这类研究纲领必定会以失败而告终。

新古典经济学的“纯粹秩序”正在被缓慢地取代,这个事实本身就是尊重现实的表现,这种新生的敬意是许多研究经济学的学者所共有的。稳步前进的行为经济学就是这样一种新的经济学,市场心理学则是另一种。还有,那些越来越依赖于对制度和技术的理解的经济发展理论,也是如此。本书给出的经济学新框架,即“复杂经济学”,也是如此。现在,除了我们在圣塔菲研究所的最初成员,很多人都在研究复杂经济学。

令我感到惊讶,同时也让我非常高兴的一个事实是,这种经济学新框架中的许多“现代”主题,与熊彼特、斯密、穆勒、马克思和凯恩斯等伟大思想家的思想非常契合,与许多制度主义者和政治经济学家的理论也非常吻合。他们都认为,经济涌现于技术,经济结构是不断变化的,经济不一定处于均衡状态,决策者面临根本的不确定性。复杂经济学与这些思想之间的正式联系,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现在这种联系,更像是将我们这些新想法与过去讨论过的一些想法串联起来的思维线索。但是它们确实表明,经济学重新发现了它曾经失去的一些东西。现在,对于形成中的经济、非均衡的经济,我们终于开始有了一个统一的理论图景了。

本书中收录的文章,其写作时间跨度很大:从我1987年第一次去圣塔菲研究所时开始,一直到今天为止。不同篇章之间不可避免有一些重叠之处。其中有些文章的目的,是为了向更广泛的普通读者介绍我们的主要观点,并从不同的角度探讨这些思想。这些文章得益于许多其他学者在经济学、复杂性科学和其他领域的研究工作,特别是我在圣塔菲研究所的同事约翰·霍兰德、斯图尔特·考夫曼、戴维·莱恩和理查德·帕尔默。它们也得益于其他一些与我们当初在圣塔菲研究所的团队没有多少密切联系的学者的研究工作,特别是彼得·艾伦、罗伯特·阿克斯特尔、乔希·爱泼斯坦、阿兰·基尔曼和李·特斯法齐,他们都为这种新的经济学框架做出了贡献。此外,这些文章还借鉴了新古典主义的公式化表达方法,毕竟我所接受的学术训练就是这个。在这些文章中,有一些是全面的分析,另一些则是散文性质的文章。它们基本上是按主题,而不是按写作时间来排序的。但是从总体上看,研究文章大部分集中在本书的前半部分,而散文则集中在后半部分。读者可以按自己喜欢的顺序来阅读它们,我鼓励读者这么做,同时也希望他们进一步阅读相关领域的文献。

如果将本书收录的所有文章合到一起来看,一个统一的思考主题或框架就会浮现出来。以往那种行为主体不复存在了,以前他们面对的是定义明确的、有明确概率结果的问题,并运用完美的演绎推理,从而可以达到均衡。而现在取而代之的是这样一种行为主体:他们必须理解他们面对的环境,必须运用手头拥有的任何一种推理方法,必须接受并做出调整以适应结果,而且他们自己的调整可能导致结果不断变化。

1996年,研究经济思想史的专家戴维·科兰德(David Colander)说了这样一个寓言:

一个世纪以前,经济学家站在两座高耸山峰之间的底部,而山峰则隐藏在云层当中。他们想爬上高峰,但是不得不先决定要攀爬的是哪一座山峰。他们选择了有明确定义、遵循数学秩序的那座山峰。但是,当他们费尽千辛万苦登上了那座山峰,站到了云层上之后,才发现另外一座山峰要高得多。那就是过程和有机主义之峰。

在过去这些年里,许多经济学家已经开始攀登另一座山峰了。在这个征程中发现的任何东西,我都会非常感兴趣。

[1] 这本文集指的是《经济中的收益递增与路径依赖》( Increasing Returns and Path Dependence in the Economy ),布莱恩·阿瑟著,美国密歇根大学出版社,1994年出版。

[2] 约翰·霍兰德所著的经典之作《涌现》( Emergence )中文简体字版已由湛庐引进、浙江教育出版社于2022年4月出版。——编者注

[3] 请参阅约翰·霍兰德和约翰·米勒(John Miller)的文章《经济理论中的人工适应主体》( Artificial Adaptive Agents in Economic Theory ),载于《美国经济协会会议文章》,1991年。

[4] 请参阅达米安·夏利(Damien Challet)和张翼成(Yi-Cheng Zhang)的文章《协作组织在少数者博弈模型中的出现》,载于《理学A》( Physica A ),1997年。

[5] 请参阅理查德·伦斯基(Richard Lenski)等人的文章《复杂性特征的进化起源》( The Evolutionary Origin of Complex Features ),载于《自然》,2003年。 U3an22RNotfSfL4z/USyiFSf1flXh6Y75ixXBx4hY40KeczL/4+NerYP14I9Vp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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