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常会碰到一些没办法解答的问题,它们可能就此盘踞于心,很久都无法释怀。我是17岁开始接受电子工程本科教育的,我很快就意识到,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理解我所学的东西的本质,即什么是技术真正的本质。尽管那时我可以得到很高的分数,但我认为那只是因为我的数学还不错。教授们解释道:技术是科学的应用;技术是经济中关于机制和方法的研究;技术是工业过程中的社会知识;技术是工程实践。但是所有这些答案似乎都不能令我十分满意,没有哪个答案触及“技术的本性”(technology-ness)这个层次。因而对我来说,它始终是一个未解之谜。
后来,到了研究生阶段,我转而开始着迷于经济是怎样发展并建构起来的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明显,经济很大程度上是从技术中产生的。毕竟,在某种意义上,经济不过是通过明智地组织技术来满足我们的需求,故而它也会随技术的进化而进化。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技术是如何产生的呢?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经济又是如何引发技术的?准确来讲,技术到底是什么呢?这样一来,我就又回到了老问题上。
其后的很多年,我都没有再过多地思考这个问题。直到20世纪80年代,当我开始研究收益递增理论时,我的注意力才被重新拉回到技术上。技术,是新的技术产品和生产工艺(例如早期的汽车)通过被应用和被采用而获得改善,之后再获得进一步的应用和采用,在被采用的过程中形成正反馈或收益递增。收益递增向经济学提出了一个问题:假如有两种收益递增的产品(也可以指两项技术)相互竞争的话,领先的那个就有可能进一步领先,并因此主导市场。但是最终赢家却无法确定,其中会有多种可能性。那么赢家是如何被选择的呢?在我的理论进路中,是允许这种随机事件发生的,它会被内在的、连续的正反馈所放大,可以随时间随机地选择结果。如果我们将其看成某种程度的随机过程,我们就可以分析收益递增的情况。这样一来,思路顿开。
为了寻找合适的例子,我从1981年开始关注具体技术及其产生和发展的过程。这些考察对我的理论建构都很有帮助,但实际上吸引我的并不是那些直接与收益递增相关的技术,而是在技术呈现之初,那些看起来模模糊糊的状态。我意识到,新技术并不是无中生有地被“发明”出来的,我看到的技术的例子都是从先前已有的技术中被创造(被建构、被聚集、被集成)而来的。换句话说,技术是由其他的技术构成的,技术产生于其他技术的组合(combinations)
。这个观察结果看起来太简单了,以至于一开始会让人觉得并不特别重要,但是我很快意识到,如果新技术是从已有技术中建构出来的,而且被当作一个整体来看的话,那就意味着技术自己创造了自己!后来,我接触到了弗朗西斯科·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和温贝托·马图拉纳(Humberto Maturana)的自创生系统理论(self-producing systems)。我知道,如果我直接采用“技术是自我创生的(autopoietic),或者自我创造的(self-creating)”这样的阐述,其实可以令读者印象更加深刻。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我根本不知道瓦雷拉和马图拉纳。当时我能做的只是观察这个自我创生的对象的宇宙,惊讶于这种自创生的结果。
我逐渐意识到,“组合”可能是弄清楚技术的发明与进化的现实机制的关键所在,在此之前,这些想法还没有被技术思想家认真思考过。我在20世纪90年代对一些机制有了一些想法,并在1994年发表过关于结构深化的文章。与此同时,我也对其他理论有了一些模糊的理解。
20世纪90年代,我曾研究了一些其他议题,主要是关于经济中的复杂性和认知的议题。直到2000年,我才又开始回过头系统地思考技术以及技术是如何产生的问题。我慢慢悟出,除了“组合”,还有其他原理也在起作用。技术是由部件和零件(集成件和次级集成件)构成的,而集成件自身也是技术。所以技术有一个递归性的(recursive)结构。而且我认识到,每个技术都是建立在某个现象,以及从该现象挖掘出来的某种或几种效应之上的。因此从整体来看,技术是通过捕捉现象并对之加以应用来获得发展的。同时,我也认识到,经济并不太像我接受的教育所暗示的那样,是技术的集装箱,经济是从技术之中产生出来的。经济是从满足我们需要的生产性的方法、法规和组织性安排当中产生出来的,因此经济是从捕捉现象及之后的技术组合过程中发展起来的。
为了深入思考,我一头钻进了斯坦福图书馆。一开始,我需要阅读的资料似乎非常多。但是随着阅读与思考的深入,我又觉得可读的材料实在太少了。这很奇怪,因为关于技术的资料应该和经济、法律法规之类的资料同样庞大、复杂和有趣。我看到图书馆中有大量关于具体技术的文章、丰富的教科书,特别是关于那些流行的技术,如计算技术和生物技术的读物。但是关于技术或技术创新的本质,以及其后续进化的相关文献却很少。这些资料里有工程师和法国哲学家关于技术的沉思,有关于技术的采用与扩散的研究,有关于社会如何影响技术以及技术如何影响社会的理论,还有关于技术是如何被设计、如何发展的观察,但是当我想要追问得更深刻一些,想讨论技术背后的原理,以及建构技术并决定其方式与过程的通用逻辑的时候,却没能发现更进一步的论述。因此我假定,这可能意味着我们还没有一个关于技术的完整理论。
在这本书中,我将讨论所有我能找到的关于技术思考的文献,它们涵盖了来自哲学家、工程师、社会科学家和历史学家等一小撮思想家的相关论述。所有这些讨论都很有帮助,其中最有用的是历史学家们对一个个具体技术形成的细节以及细致的案例研究。
开始,我搞不懂为什么在所有这些思考技术的人里,历史学家在技术和创新的方法和本质方面表达最多,后来我明白了,世界上有更多东西是从技术,而不是战争和条约中涌现出来的,而历史学家当然关注世界是如何形成的,因此就会对技术是怎样形成的更感兴趣。
本书讨论的议题是,技术是什么,它是如何进化的。这主要是在我的两场学术报告的基础上完成的:一个是1988年在圣塔菲研究所“斯塔尼斯拉夫·马尔钦·乌拉姆(Stanislaw Marcin Ulam)纪念演讲”上关于“数字化与经济”的一个讲座;另一个是2000年在戈尔韦的爱尔兰国立大学的“凯恩斯论坛(Cairnes Lectures)”上关于“高科技与经济”的那场报告。本书内容大部分基于上述两个报告,但主要来自“凯恩斯论坛”的报告。
在撰写本书时,我不得不做一些决定。其中之一是,我决定用平实的语言来写这本书(或者我希望它是直白的)。从职业和实质来讲,我是理论家,所以我必须承认这么做会有些顾虑。为大众写作一本关于严肃理论的书在100多年前是很普通的事,但是今天这么做的话,人们很可能会认为你不够严肃。当然,在我最熟悉的经济学和工程学领域里的人要表现得卓尔不群,那就要用专业、晦涩的术语来表达自己的理论。
当然,出于多种理由,要写一本“既严谨又能满足大众阅读需求”的书的想法最终还是胜出了。主要理由是:首先,单纯的诚实性需要。由于研究对象在此之前没有被详细地思考过,所以还不需要晦涩的专业术语的介入;其次,我认为技术太重要了,因此不能为专家所独有,而是需要普罗大众的共同参与;最后,很重要的是,我要激起公众广泛关注这样一个异常美丽的主题的兴趣,关注我所坚信的那个技术背后必定拥有的某种自然逻辑。
最早,我就发现在技术研究领域“用词”本身是个问题,技术中的许多词都被滥用了,比如,“技术”(technology)这个词本身,以及“创新”(innovation)、“技艺”(technique)。它们的内涵往往既相互重叠,又经常相互矛盾。仅“技术”一项就至少有半打的主要定义,而且相互之间多有含义上的冲突。另外几个词又常常引起人感性的联想,比如,“发明”常常会使人不禁在头脑中浮现出一个孤独的发明家独自与“或然性”作战的情景。这种情景会使人误会新技术是来自天才们紧蹙的眉间,而不是衍生于此前的技术。我开始意识到,许多技术思考的困难可能恰恰源自用词。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发现自己做的是有点类似于数学家的工作:首先需要准确界定术语,然后由此逻辑地导出结果和性质。结果将如读者所见,我需要不断地(而且必要地)关注词汇以及它们在技术中的应用,必要时还要引进几个新的术语。我希望能尽量避免这种情况,但是为了讨论需要,还是额外引入了几个术语。
另外,尽管我一直坚持认为在很窄的案例范围内进行论述可能会更方便,但我还是要从更大的范围内选定案例。一位优秀的出版人曾经建议我用铅笔做例子,但是我认为既然对技术而言,存在着一个既适用于计算机算法,也适用于啤酒酿造,既适用于发电站,也适用于铅笔、掌上游戏机和DNA测序技术的通用逻辑,那么,案例就应该覆盖所有类型的技术。当然,为了使我的论述更加明晰且省去太多不必要的解释,我会选择读者较为熟悉的技术。
最后,我还要对这本书不想做的事说上两句。首先,它不是对未来社会和环境所做的技术承诺或者威胁,这些论题都很重要,但并不是我在这里要讨论的内容;它不是关于具体技术,不是关于即将出炉的某个新技术,也不是关于某个工程过程的机械论的概述,那些都已经被广泛谈论过了;同时,它也不是关于人类创造技术的讨论。尽管在技术创造过程中的每一步都有人的参与,但是我的注意力将会集中在驱动这个过程的逻辑上,而不是放在卷入其中的人身上,我一开始就决定只讨论直接相关的主题。还有另外几个有价值的主题我只是一笔带过,比如:发明社会学、技术的采用和扩散、成本推动和需求拉动理论、制度和学术团体的作用,还有技术史。所有这些理论都很重要,但是在这本书里都没有着重提及。
尽管本书一定会涉及关于技术的相关文献,但本书并未对其进行回顾。我常常想起刘易斯(Lewis)和克拉克(Clark)的探险
:他们每次都从最熟悉的地方开始探险之旅,迅速到达一个新的地方,偶然会回到以前曾被别人占领过的地方。我的这次探险也不例外。我们会遇到一些从前的旅人。在这个领域,海德格尔留下过足迹,而熊彼特的足迹到处都是。此外,还有许多学者对该领域进行了研究,本书或对他们的研究成果有所疏漏,在此向这些探险者一并致歉。
最后一个免责声明是,读者不要因为我写了一本关于技术的书,就认为我对技术情有独钟。脑瘤科医生可能会写关于癌症的书,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他们希望它发生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我对技术以及技术后果都持怀疑的态度。但我也必须承认,我对科学怀有激情并着迷于技术的魔力,而且我也得承认我热爱飞行器,也热爱老式无线电。
技术给我们带来了舒适的生活和无尽的财富,也成就了经济的繁荣。一句话,我们的世界因技术而改变。但是,技术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它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进化的呢?
关于技术,我百感交集。使用技术时,我总是觉得理所当然;我享受技术带给我的便利,但偶尔也会因技术而产生出某种挫败感;我无意识里对技术怀有疑问,时常暗暗追问它到底对我们的生活做了什么;我更常常沉醉于技术的奇迹——这个由人类创造的奇迹。匹兹堡大学的研究者们开发出了一种技术:在猴子的大脑中植入微小的电极,然后让猴子通过这些电极来控制一只机械臂。结果是,猴子不需要任何诸如颤动、眨眼或者其他微小的动作,而仅仅通过思维(thought)就可以指挥动作的发生。
这里的技术实际上并非特别复杂,它的构成不外乎是电子科学和机器人领域中的标准元器件,包括用来探查猴子大脑信号的一些电路,用来将信号转化成机械运动的一些处理器和机械驱动器,再加上用来将触觉反馈到猴子大脑的一部分电路。 [1] 这个实验的真正价值在于理解“意向”(intend)这个动作的神经回路,通过正确的“电路搭接”,就可以让猴子运用这样的回路去移动机械臂了。这种技术对残障人士具有显而易见的好处,但更令人感到神奇的是,当我们把一些电路和机械联动装置(说到底,就是一些硅晶片、导线、金属丝以及小齿轮等)连起来之后,思维,仅仅是思维就可以引起机械运动!
还有许多事令我感到不可思议。把合金片和矿物燃料放到一起,我们就可以以音速直冲苍穹;把原子核自旋产生出来的信号加以组织,就可以显现出我们大脑中的神经回路图像;我们甚至可以对生物对象(例如酶)进行操作,剪断其DNA中微小的分子片段,再将它们粘进细菌细胞之中。所有这些,在两三百年前是无法想象的,现在我们则拥有了这些力量。我们是如何获得这些力量的?对于我来说,这是个奇迹。
大多数人并没有停下来并深入思考技术。我们发现技术很有用,而技术慢慢地变成了我们世界的背景。对我来说,另一个奇迹是,正是这个背景在创造着我们的世界。我们赖以栖息的家园实际上是由技术创造的。假如某天早上醒来后,你发现由于某种神奇的魔法,过去600年来的技术统统消失了:你的抽水马桶、炉灶、电脑、汽车统统不见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钢筋水泥的建筑、大规模生产方式、公共卫生系统、蒸汽机、现代农业、股份公司以及印刷机,你就会发现,我们的现代世界也随之消失了。如果这奇怪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们的思想、文化可能还在,我们的子孙、配偶也在。当然我们将仍然拥有技术,我们会有水磨、铸工工场、牛车,还会有粗亚麻布、带帽斗篷,以及复杂的教堂建筑技术。只不过,我们也将会再次经历中世纪。
是技术将我们与中世纪分离的,的确,是技术将我们与我们拥有了5万年甚至更久的那种生活方式分开了。技术无可比拟地创造了我们的世界,它创造了我们的财富,我们的经济,还有我们的存在方式。
那么,技术,这个如此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在本质上,在最深切的本质上,技术是什么?它从何而来?它又是如何进化的呢?
这些都是我要在本书中追问的。
技术的循环:技术总是进行这样的循环,为解决老问题去采用新技术,新技术又引起新问题,新问题的解决又要诉诸更新的技术。
或许我们只需要简单地接受技术,而不必卷进技术背后那些深层问题之中。但是我认为,实际上我是强烈地认为,理解技术是什么以及它是如何形成的,非常重要。这不仅因为技术创造了我们大部分的世界,而且还因为,无论我们是否注意到,在我们这个历史阶段,技术已经令人类感到压迫,感到困扰了。当然,技术的确给我们带来了繁荣。在仅仅两三百年的时间里,技术的发展使一些在以前可能会夭折的孩子现在却得以存活,技术使人类的寿命延长了,使我们比先辈们过得更舒适了,但同时,技术也给我们带来了深切的不安!
这种不安不仅只是来自恐惧,害怕技术给它所解决的每一个问题带来更多的新问题。这种不安还从更深层的无意识中涌现出来。我们寄希望于技术,我们期待技术能使我们生活得更好,能解决我们的问题,能使我们摆脱困境,能为我们和子孙后代提供想要的未来。然而,作为人类,我们实际上不应该和技术如此紧密地结合,而是应该和其他什么东西融合得更为紧密,那就是自然。在最深的层次上,人的存在应该和自然,和我们最初的环境,以及最初使我们成为人的那些条件相融合。我们熟悉自然、依赖自然,源于自然是我们300万年的家。我们在骨子里信赖自然!当我们邂逅技术,比如干细胞再生治疗,我们会心怀希望,但我们也立即会问:这样做是否自然?这样一来,我们会被两种巨大的、无意识的力量所左右:一种是我们人类寄托在技术上的最深切的希望;另一种是我们对自然的最深切的信赖。这两种力量就像是地壳板块在漫长又缓慢的碰撞中,不可阻挡地相互挤压、相互融合。
当然,这种碰撞由来已久,但它更强烈地在定义我们所处的时代。技术在加速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议题和巨变。我们从一个用机器强化自然的时代(提高行动速度、节省体力、织补衣服)到达了一个用机器来模仿或替代(resemble)自然的时代(基因工程、人工智能、医疗器械身体植入)。随着我们学习、应用这些技术,我们渐渐从应用自然,发展到直接去干预自然。所以这个世纪上演的故事将是,技术所提供的东西与我们感到舒服的东西之间的碰撞。迄今为止,还没有人下结论说,技术的本质和作用方式是简单的,也没有理由认为在本质和作用方式上,技术比经济或者法律简单。但是我们必须注意,技术正在决定我们的未来以及我们会为之焦虑的事情。
这不是一本评价技术好坏的书,市面上有许多书是专门讨论这类问题的。这本书试图去理解这个为我们的世界贡献良多,同时又引起了我们无意识的不安的技术,它本质上到底是什么。
这又把我们带回了同样的问题,什么是技术?它的最深的本质是什么?它的特性和原理是什么?它从哪里来的?它是如何形成的?它又是如何发展的?以及它是如何进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