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理解技术进化的途径,但是若要理解它,我们需要转换思维。我们真正要寻找的,不应该是达尔文机制如何对产生技术的根本新颖性起作用,而是“遗传”是如何作用于技术的。如果完整意义上的进化存在于技术中,那么所有的技术,包括新技术,一定是脱胎于之前存在的技术。也就是说,它们一定连接于、繁殖于某种之前的技术。换句话说,进化需要遗传机制——某种连接现在与过去的具体联系。从外部看(即视技术为黑箱的办法),是不可能看到这种机制的,就像我们很难说清激光是怎样脱胎于先前存在的技术一样。
如果我们从技术内部看技术会怎样呢?我们能看到任何能够告诉我们技术中的新颖性是如何作用的东西吗?我们能看到任何能产生一种适合技术的进化论的东西吗?
如果你打开一架喷气机引擎(专业名词叫作航空燃气涡轮发动机),你会发现里面的零部件,压缩机、涡轮增压机、点火系统。如果你打开在它出现之前的其他产品,你会发现同样的组件。20世纪早期的发电系统里面是涡轮和燃烧系统,同时期工业鼓风机单元内部是压缩机。技术继承之前技术的某个部分,所以把那些技术放在一起(组合起来),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技术是怎样产生的。这就使得根本性创新原本的不连续特征忽然显得没那么不连续了。 技术在某种程度上一定是来自此前已有技术的新组合。
到目前为止,只有些许迹象能让我们用来解释新颖性。但是技术是如何被恰当地组建才是我讨论的核心。无论如何,新技术一定是产生于已有技术的组合。
事实上,这个想法,就如进化论本身一样,也根本不新鲜。 [5] 它已经被不同的人讨论了不下100年。奥地利经济学家熊彼特就是其中之一。1910年,熊彼特27岁,他不仅直接关注组合和技术,而且关注经济中的组合。他说:“生产意味着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组合材料和动力……生产别的东西,用不同的方法生产同样的东西意味着以不同的方式组合材料和动力。”经济中的变化产生于“生产方式的新组合”。用现代语言来讲,我们可以说它源于“技术的新组合”。
熊彼特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他一直在追问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经济是如何发展的?我们也可以这样问:它是怎样进行结构性变化的?外部因素当然可以改变经济:如果发现了一种原材料的新来源,或者开始和一个新的外国伙伴进行贸易,或者开辟了新的领域,就能改变经济的结构。但是熊彼特问的是:经济能否在没有外界因素的情况下,完全从内部变革它自身,如果能,是怎样改变的?当代流行的学说,均衡经济学认为,那不可能发生。没有外界的扰动,经济将进入一个静止或者说均衡的状态,在均衡状态周围波动,并停留在那里。 [6] 但是,熊彼特认识到:有一股力量的源泉发端于经济内部,这种力量会打破任何经济内部的平衡。这种能量的来源是一种组合。经济体持续地通过组合旧技术来创造新技术,因此经济也不断地从内部扰动自身的结构。
熊彼特的著作直到1934年才被翻译成英文,而那时已经有其他一些学者在二三十年代得出了相同的结论:组合驱动变革——或者至少驱动技术创新。另外一位美国学派的成员,历史学家阿博特·裴森·厄舍(Abbott Payson Usher),在1929年时曾谈到,发明创造的进步,在于建设性地将先前的元素融入一个新的综合体中。
吉尔菲兰自己将其更简洁地描述为:一项发明是“此前技艺(art)的新组合”。在这种观念被抛出后,它偶尔被提起,但没有被援引,部分是因为没有人解释过这种组合是怎样带来新的发明的,熊彼特、厄舍、吉尔菲兰都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这样说很简单:喷气机是弗兰克·惠特尔(Frank Whittle)和汉斯·冯·奥海因(Hans von Ohain)等发明者已有想法的组合,但是要解释这种组合是如何在原创者头脑里发生的,就不那么简单了。
组合至少为技术新颖性的诞生提供了一个思路。但是这仅仅是把具体某个新技术与之前存在的具体某个技术联系起来而已,但这并没有给我们呈现出全体技术从已有技术基础上构建起来的整体感。因此,我们需要加上第二层论述。 如果新技术真是以前技术的组合,那么现存技术的存量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新组合所需的部分。 这样一来,以前技术的聚集就带来了进一步的聚集。
这种想法也有其自身的历史。一位与熊彼特年代相近的美国人威廉·菲尔丁·奥格本(William Fielding Ogburn),于1922年就提出过这种想法。
奥格本是一位社会学家,也是美国学派的成员。他当时着迷于是什么引起了社会的变迁(或者用他的话说,物质文明的变迁)这一问题。和熊彼特一样,他把由以前技术组合产生的发明当作变迁的源泉:似乎物质文化的装置越庞大,发明的数量越多。需要发明的东西越多,发明的数量就越多。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更“原始”的社会没能发明出现代性的技术,他们没有必要的要素和利用这些要素的知识。有轨电车不可能从上一个冰河时期的物质文化中产生出来。蒸汽动力和机械技术时代使大量的发明成为可能。这里的洞见是了不起的。但是遗憾的是,它止步于此。奥格本没有用它来建构任何技术和技术进化的理论,而这对于他来说可能是易如反掌的。
组合进化:之前的技术形式被作为现在原创技术的组分,当代的新技术成为建构更新的技术的可能的组分。反过来,其中的部分技术将继续变成那些尚未实现的新技术的可能的构件。慢慢地,最初很简单的技术发展出越来越多的技术形式,而很复杂的技术往往用很简单的技术作为其组分。所有技术的集合自力更生地从无到有,从简单到复杂地成长起来了。我们可以说技术从自身创生了自身。这种机制便是组合进化。
如果我们将上述两部分放在一起,即新技术产生于已有技术的组合,以及(因之而来的)现存技术会带来未来技术,我们是否能够得到技术进化的机制呢?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该进化机制可以简述如下:之前的技术形式会被作为现在原创技术的组成部分。当代的新技术将成为建构更新的技术的可能的组分(构件)。反过来,其中的部分技术将继续变成那些尚未实现的新技术的可能的构件。以这种方式,慢慢地,最初很简单的技术发展出越来越多的技术形式,而很复杂的技术往往用很简单的技术作为其组分。所有技术作为一个整体自力更生地积少成多、由简入繁地成长起来了。我们可以说技术从自身创生了自身。
我将这种机制称为依靠组合而形成的进化,或简称为组合进化(combinatorial evolution)。
当然,仅仅如我以上所述还不完全。组合不可能是技术进化背后唯一的机制。如果它是的话,现代技术,比如雷达或者核磁共振成像(即医院用的MRI)应该可以从弓钻和制陶技术,或者任何我们认为存在于技术发端之时的技术直接创生而来。这样我们就要面对一个问题,即确定这个发端的时间。如果弓钻和制陶技术本身也是由更早的技术组合而来的,那么这些元初的技术(ur-technology)是从何而来的呢?由此我们将陷入无穷的回溯之中。一定有超出组合之外的其他事物在持续创造新的技术。
我认为,这些超出组合之外的其他事物,就是持续地捕捉新的自然现象,并为了特定目的而利用这些现象。在雷达和MRI的例子中,所利用的现象就是电磁波和核磁共振的反射,其特定目的分别是探测飞机和诊断疾病时对人体进行成像。 技术的建构不仅来自已有技术的组合,还来自对自然现象的捕捉和利用 。在技术时代发端之初,我们只是直接地识别并利用自然现象:火的灼热、片状黑曜石的尖利、运动中的石头的冲力……我们所有的收获都来自对这些现象的掌握以及对它们的组合。
像这样简单地进行描述比较容易,但是进一步准确、详细地描述则需要更多的工作。我将不得不加以说明,“新技术是之前技术的组合”到底是什么意思。技术不是随机地对现存技术进行组合而成的。所以我需要提供详细的原理,来解释组合是怎样工作的。我们要解释像涡轮喷气发动机这样的技术是如何作为现存技术的组合而产生的。再退一步,这表明,我们需要研究技术是怎样被逻辑地结构化的,因为组合,无论它是如何发生的,肯定都要依据那种结构而发生。我们必须关注人类,特别是人类思维在这一组合过程中的巨大作用。新技术先是精神的建构,之后才是物质的建构。这一精神过程需要仔细探究。我们必须关注技术到底是如何变成了现实:人类的需求是怎样召唤出新技术的创造。我们必须弄清楚技术怎样创造出技术,即新技术从已有技术整体中涌现出来。为了回到问题的根本,我们必须清晰地定义所谓的“技术”。
本书主要论述的是:技术是什么,以及它是如何进化的。我们试图建立一门关于技术的理论,也即可以用来解释技术行为的“一组自洽的一般命题”。 [7] 本书尤其想创建的是关于技术的进化理论。
我计划从完全空白的状态开始,将技术的所有相关项都不视为理所当然的。我将基于3条基本原理逐步建构这一理论。第一条我已经谈到过:技术(所有的技术)都是某种组合。这意味着任何具体技术都是由当下的部件、集成件或系统组件建构或组合而成的。第二条是技术的每个组件自身也是缩微的技术。这听起来很奇怪,我将会对这种说法进行辩护。但现在只需要把这句话理解为,由于组件本身和整套技术一样,也是为某个特殊目的服务的,这些组件本身也是技术。第三条基本原理是,所有的技术都会利用或开发某种(通常是几种)效应或现象。
我会在以后的篇幅展开讲这几条原理。但注意,这3条原理立刻会带给我们一种内部的视角来看待技术。如果技术是组合而来的,那么它们就有了一幅内在景象: 技术组件的集成或组合是为了满足它们的目的。 这种内在性由本身也是技术的组件或子系统构成。我们可以发现,新颖的技术是借由组合已有的技术来触发的,当然这也需要捕捉现象;我们可以发现,通过改变技术内部的组件,用可以改善性能的组件来替代,从而推动技术进步;我们可以把不同的技术看作是用同样的组件构成的,这些组件同样是从之前的技术传承而来。从这个视角开始观察技术,会发现一种技术的“遗传学”。当然这不等价于DNA或细胞,也没有那样美丽的秩序,但是它依然呈现了一种丰富的相互联系的世系。
所有这些听起来很有机——非常有机,其实这一视角也会把我们带向既是机械性的也是生物性的思路上。可以肯定的是,技术不是生物有机体;几乎从定义上就可以确定,技术是机械性的:不论是排序算法还是原子钟,它们的内部组件都是以可预期的方式来互动的。但是一旦我们将技术以不断组合成新组合的方式展现出来,我们就不太能将其看作仅仅像发条装置那样的独立部件,而是各种工序构成的复合体,与其他复合体交互构成新技术的复合体。这样我们就发现了一个美丽新世界,在这里,作为一个整体的技术从已有技术中形成了各种新技术。技术有机地从内部建造了自己,而这将是本书的主题之一。
这里有个视角的变化,要从将技术看作有固定目的的独立对象,转变为将技术看作可以无限构成新组合的对象。这种视角的转换不仅仅是抽象的,它实际上是技术角色目前正在经历的一个大转换的真实反映。那种标志着制造业经济的旧有的、工业的过程技术,如平炉炼钢过程、提炼原油的裂解过程,确实在很大程度上被固定了。它们只在一个固定的地点生产一种东西,它们加工某种特定的原材料、产出特定的工业品,并且大部分是在分开的、独立的工厂中进行的。但是现在这些相对独立的生产技术已经开始让位给不同形式的技术。这些技术可以很容易地被组合,形成技术模块,可以被反复地使用。全球定位技术可以直接提供方位,但是它几乎不能独立工作。它被当作一个要素,去和其他的要素组合共同为飞机和轮船导航、辅助土地勘探、管理农业生产。它就像一种化学中高度活性的成分(例如氢氧根离子),自己虽然只参与一点,但主导着不同的组合。这种说法也适用于数字革命中的其他元素:算法、交换机、路由器、中继站、网络服务等。同样地,我们还可以如此这般地描述组成现代基因工程或者纳米技术的元素,它们可以在无限的组合中匹配在一起,可以因为不同的目的被装配、再装配,它们也为持续的组合提供可用的基础构件。
现代技术不仅是稍具独立的生产方式的集合,而且已经进化成创造经济结构与功能的开放语言。以10年为计算单位来看,慢慢地,我们从生产固定的物理产品的技术转变成,生产为了新的目的可以进行无限地组合和装配的技术。
技术,曾经的生产手段,正在成为一种“化学物质”。
在试图总结出一种技术理论的过程中,我们面对的第一个挑战是去看看我们是否能够从一般意义上谈论技术,这是我们不可逾越的一个前提。我们可以随机选3种技术:水力发电、塑料铸模工艺和养蜂,它们似乎无任何相似之处,但是我们将会在下一章看到,在这些技术结合成一体的方式上,实际上存在着同样的逻辑。我们会看到这种组合是如何运作的,技术是如何形成的,技术又是如何发展的,以及技术将如何进化。
但是首先我们必须解决一个更根本的问题,技术到底是什么呢?
[1] .Meel Velliste, et al. "Cortical Control of a Prosthetic Arm for Self-feeding," Nature , 453, 1098-101, June 19, 2008.
[2] . Tableau Élémentaire de l'Histoire Naturelle des Animaux , Baudouin, Paris, 1798.
[3] .Stephen Jay Gould, "Three Facets of Evolution," Science, Mind , and Cosmos , J. Brockman and K. Matson, eds., Phoenix, London, 1995.
[4] 阿瑟在这里所用的“descent”一词,也正是达尔文写《人类的由来》( The Descent of Man )的书名所用的词,译者参考了商务印书馆潘光旦、胡寿文译本的译注,“descent”一词在书名中译为“由来”,而在正文中译作“诞降”,前辈的深思熟虑值得借鉴,后辈不敢掠美,谨以为识。——译者注
[5] .一个早期的例子参见Robert Thurston, A History of the Growth of the Steam Engine , Kegan Paul, Trench, & Co, London, 1883, p.3.
[6] .Schumpeter,1912.熊彼特在写《经济发展理论》之前不久曾去瑞士访问了均衡经济学的元老Léon Walras,他告诉熊彼特:“当然经济生活实质上是被动的,它仅仅是为了适应那些对其会发生作用的自然和社会影响。”参见Richard Swedberg, Schumpeter: A Biography , University Press, Princeton, 1991, p.32.
[7] .这个“理论”的定义源自 Dictionary.com Unabridged(v.1.1) .Random House, Inc., accessed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