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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词典和心理语法

在自然界中,语法的基本原则显得并不自然。语法是一个典型的“离散组合系统”(discrete combinatorial system),即一组数量有限的离散元素(这里指的是单词)通过抽样、组合和排列,创造出一个更大的结构(这里指的是句子),而这个结构在特性上与它的构成元素完全不同。例如“人咬狗”这个句子,它在意思上不同于“人”“咬”“狗”这三个字,也不同于“狗咬人”这个文字全部相同但顺序颠倒的句子。在像语言这样的离散组合系统中,有限的元素可以生成数量无穷、特性无限的组合方式。自然界中另一个重要的离散组合系统是DNA的遗传密码。在DNA中,4种核苷酸组合成为64种密码子(codons),而这64种密码子则可以串联成无限数量的不同基因。许多生物学家都十分看重语法规则和基因组合之间的相似性。以遗传学术语为例,DNA序列中不但包含了“字母”(letters)和“标点”(punctuation),还可能是“回文”(palindromic)、“无义”(meaningless)或者“同义”(synonymous),或被“转录”(transcribed)和“翻译”(translated),甚至可以被储存于“文库”(libraries)中。免疫学家尼尔·耶尼(Niels Jerne)发表的诺贝尔奖获奖演说的题目就是:《免疫系统的生成语法》( The Generative Grammar of the Immune System )。

与之相对的是,我们在世界上看到的大多数复杂系统,如地质、调色、烹饪、声、光和气象等,都属于“共混系统”(blending system)。在共混系统中,组合体的特性是各元素特性中和的结果,而各元素则由于均分、混合而丧失了本身的特性。例如,将红色涂料与白色涂料混在一起,将得到粉红色的涂料。因此在共混系统中,组合体所能拥有的特性极其有限,如果要区分共混系统中数目繁多的组合体,就只能对其中的细微差异进行逐层甄别。由此可见,在整个宇宙中,最让我们印象深刻的两大开放式复杂构造——生命和心智,都是基于离散组合系统,这或许并非巧合。许多生物学家认为,如果遗传不是以离散的形式出现,我们所谓的“进化”就不可能发生。

因此,语言的工作机制是:每个人的大脑中都包含了一部词典,它囊括了所有词语及其代表的概念,即“心理词典”(mental dictionary),此外还包含了一套遣词造句的规则,以便传达各个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即“心理语法”(mental grammar)。我们将在下一章探索词语的世界,而本章的任务是剖析语法的构造。

语法是一套离散组合系统,这一事实产生了两个重要后果。第一个即是语句的浩瀚无穷。如果你走进美国国会图书馆,随便从一本书中挑出一个句子,那么你很可能无法再找到一个和它一模一样的句子,无论你在书海中翻腾多久。一个普通人能造出多少个句子?答案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如果随机打断某个人的一句话,那么在被打断的地方,我们平均可以插入10个不同的词来续接这个句子,而没有语法或意义上的毛病(在句子的某些部位,我们只能插入一个词,而在其他一些部位,我们则有上千种选择,因此以10为平均数)。再假设句子的长度为20个词,那么从理论上说,一个人可以制造出至少10 20 个句子(也就是1后面加上20个0)。假设以每个句子被说出的时间为5秒来计算,即便一个人不吃不睡,也要花费100万亿年的时间来记住所有这些句子。而且,20个词的长度限制也显得过于苛刻。下面这个句子出自萧伯纳之手,长达110个词:

Stranger still, though Jacques-Dalcroze, like all these great teachers, is the completest of tyrants, knowing what is right and that he must and will have the lesson just so or else break his heart(not somebody else’s, observe), yet his school is so fascinating that every woman who sees it exclaims:“Oh why was I not taught like this!”and elderly gentlemen excitedly enroll themselves as students and distract classes of infants by their desperate endeavours to beat two in a bar with one hand and three with the other, and start off on earnest walks around the room, taking two steps backward whenever M. Dalcroze calls out“Hop!”

更为奇怪的是,尽管雅克-达克罗兹和所有那些伟大的教师一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专制者,但他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教法,一定要这样上课,否则就会伤透心——注意,伤的可不是别人的心。然而,他的学校却具有无比的吸引力,每一个见过的女人都会说:“哎呀,为什么没有老师这样教过我呢?”而一些老大不小的绅士们则兴致勃勃地报名参加他的舞蹈班,他们竭尽全力地一手打着二拍、一手打着三拍,并认认真真地在教室里绕圈,当达克罗兹喊“跳”的时候,就立刻后退两步。他们的表现不免让班里的孩子们分心侧目。

的确,如果把70年的平均寿命撇在一边,我们每个人都能说出无限多的句子,这就像数学上存在无限多的整数一样。当你认为自己找到了最大的整数之后,只要加上个1,一个新的整数又出现了,所以句子的数量也一定是无限的。根据《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 The Guinness Book of World Records )的记录,世界上最长的英文句子出自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小说《押沙龙,押沙龙!》( Absalom, Absalom! ),该句长达1 300字。它的开头是:

They both bore it as though in deliberate flagellant exaltation …

他俩都心甘情愿地承受它,如同宗教上的苦修……

然而,我完全可以用下面这个句子来打破这个纪录,为自己赚得不朽的名声:

Faulkner wrote,“They both bore it as though in deliberate flagellant exaltation …”

福克纳写道:“他俩都心甘情愿地承受它,如同宗教上的苦修……”

但这个名声很快就会化为过眼云烟,因为别人可以用下面这个句子打败我:

Pinker wrote that Faulkner wrote,“They both bore it as though in deliberate flagellant exaltation …”

平克写道,福克纳写道:“他俩都心甘情愿地承受它,如同宗教上的苦修……”

当然,这个纪录也会旋即被人打破:

Who cares that Pinker wrote that Faulkner wrote,“They both bore it as though in deliberate flagellant exaltation …”?

谁在乎平克写道福克纳写道“他俩都心甘情愿地承受它,如同宗教上的苦修……”?

以此类推,这种“句子接力”可以永远继续下去。“有限域的无限应用”是人类大脑的一个特性,能使之区别于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人工语言设备,比如会说话的玩具娃娃、能够提醒你关上车门的汽车以及声音甜美的电子语音信箱(“更多选择请按#键”),它们依靠的都是固定列表中的预设语句。

语法构造的第二个后果是,它是一个独立自主、与认知无涉的代码。语法只告诉我们应该如何组合文字来表达意义,而这些规则与人们相互之间传达的具体意义无关。因此,我们常常会有这种体会:虽然一些句子并不符合英语的语法规则,但我们却可以从常识上理解它们。下面就是一些例句,虽然它们在语法上有问题,但意思却非常好懂:

Welcome to Chinese Restaurant. Please try your Nice Chinese Food with Chopsticks: the traditional and typical of Chinese glorious history and cultual.

欢迎来到中国餐馆。请用筷子品尝美味的中国菜肴:它代表了中国的辉煌历史和传统文化。

It’s a flying finches, they are.

它是一群飞雀。

The child seems sleeping.

这孩子好像睡着了。

Is raining.

正在下雨。

Sally poured the glass with water.

莎莉倒了一杯水。

Who did a book about impress you?

这本让你印象深刻的书是谁写的?

Skid crash hospital.

车辆打滑撞进了医院。

Drum vapor worker cigarette flick boom.

锅炉工人扔掷的烟头引发了爆炸。

This sentence no verb.

这个句子没有动词。

This sentence has contains two verbs.

这个句子包含两个动词。

This sentence has cabbage six words.

这句话删掉了6个字。

This is not a complete. This either.

这个不完整,那个也是。

这些句子都“不合语法”,但它们的问题与课堂上教授的分裂不定式(split infinitives)、悬垂分词(dangling participles)等语法错误无关,而是表现为这样一种现象:尽管这些句子的意思很好理解,但每个说英语的人都能下意识地判断出它们存在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因此,所谓的“不合语法”,只不过是相对于我们头脑中用来翻译句子的固定代码而言的。面对一些语法不通的句子,我们有时会猜测它们的意思,但不敢肯定我们的理解就符合说话者的本意。在这个问题上,计算机表现得更加苛刻,一旦碰到不合语法的句子,它就回答:“SYNTAX ERROR”(句法错误),以表示自己的不满,例如:

反之亦然,一些句子虽然毫无意义、不知所云,却符合语法标准。乔姆斯基曾经杜撰过一个经典的句子,这也是他唯一一句入选《巴特利特引语词典》( Bartlett’s Familiar Quotations )的名言:

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

无颜的绿色念头狂怒地睡着。

这个特意杜撰的句子表明,语法和语义是相互独立的。不过,在乔姆斯基之前,已经有许多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流行于19世纪的“谐趣诗文”(nonsense verse and prose)就是以此为创作技巧的。下面是著名谐趣大师爱德华·李尔(Edward Lear)的两句诗:

It’s a fact the whole world knows,

That Pobbles are happier without their toes.

全世界都知道这回事,

没有脚指头的泡泡更快乐。

马克·吐温也曾戏谑地模仿过一些作家笔下过于浪漫的景色描写,以讽刺那些文字的华而不实:

It was a crisp and spicy morning in early October. The lilacs and laburnums, lit with the glory-fires of autumn, hung burning and flashing in the upper air, a fairy bridge provided by kind Nature for the wingless wild things that have their homes in the tree-tops and would visit together; the larch and the pomegranate flung their purple and yellow flames in brilliant broad splashes along the slanting sweep of the woodland; the sensuous fragrance of innumerable deciduous flowers rose upon the swooning atmosphere; far in the empty sky a solitary esophagus slept upon motionless wing; everywhere brooded stillness, serenity, and the peace of God.

这是10月上旬一个清新宜人的早晨。丁香花和金链花沐浴着秋日的艳阳,灼灼其华,在半空中显露出它们鲜丽夺目的容颜,这是慷慨的大自然为那些没有翅膀的野生生灵架起的一座仙桥。这些生灵在树梢结巢,常在那里聚首。顺着一望无际、布满榛莽的斜坡,落叶松和石榴树像燃烧着的紫色和蓝色的烈焰;落英缤纷,升腾起醉人的芳香,让人目眩神迷。在虚空深处,一根孤寂的食管安睡在静止的一侧;主宰四野的是沉寂、宁静与和平之神。

而且,几乎所有人都见识过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在《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 )中写的《蛟龙杰伯沃基就诛记》:

And, as in uffish thought he stood,

The Jabberwock, with eyes of flame,

Came whiffling through the tulgey wood,

And burbled as it came!

One, two! One, two! And through and through

The vorpal blade went snicker-snack!

He left it dead, and with its head

He went galumphing back.

“And hast thou slain the Jabberwock?

Come to my arms, my beamish boy!

O frabjous day! Callooh! Callay!”

He chortled in his joy.

’Twas brillig, and the slithy toves

Did gyre and gimble in the wabe:

All mimsy were the borogoves,

And the mome raths outgrabe.

沉湎于冥思兮蛟龙乃出,

彼名杰伯沃基兮其目喷焰。

狂飙起兮彼出于丛林,

凛凛然兮天地为之抖颤。

挥刀而斩兮殊死之斗,

利刃闪闪兮直贯其首。

弃其尸于野兮凯歌高奏,

勇士归兮手提其头。

投身于吾怀兮勇哉吾子,

杰伯沃基乃汝所诛。

荣哉此时兮万岁!万岁!

彼拥其子而欢呼。

风怒兮阴霾满空,

滚滚兮布于西方。

雾霭范卓兮翻腾,

怒号兮直达上苍。

正如主人公爱丽丝所说:“它使我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只不过我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罢了。”虽然各种常识或知识背景都无法帮助我们理解这些诗句,但说英语的人都看得出,这些句子完全符合英语语法。凭借心里的语法规则,他们能够从中提炼出虽然抽象,但八九不离十的大意。例如爱丽丝推测说:“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什么人杀了什么东西。这一点我敢肯定。”在看过《巴特利特引语词典》中的乔姆斯基语录后,每个人都可以回答如下一系列问题:“什么东西在睡觉?它是怎么睡的?是一个东西在睡还是几个东西在睡?这些想法是什么样的?” X3y4nWgS6/pZIMf2a51rNXTHeSkPGMssvoUqNiPgRQDhKr4QjHrSes3WmNopdn9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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