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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醒来之后,斯瓦尔顿显得烦躁不安,一连两次问我是谁,而且并不满意我的回答,指责我用谎言来搪塞她。“我不认识叫布瑞克的人,也从来没见过你,这是哪里?”

“你在尼尔特星上。”

她拉起毯子,裹住露在外面的肩膀,随后又愠怒地把它扯掉,抱起胳膊。“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尼尔特星,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也不知道。”我把手中端着的食物给她放在床边。

她又伸手去拿毯子。“我不想吃它。”

我做了个漠不关心的手势。她睡觉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东西并休息好了。“你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吗?”

“什么?”

“睡醒之后,发现自己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和陌生人在一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她焦躁地将毯子披在身上之后又扯下来,手腕在胳膊上搓来搓去。“有那么几次吧。”

“我叫布瑞克,来自格林泰特。”我说,虽然已经告诉她,但我知道她还是会不停地问我,“两天前,我在一家酒馆门口发现了你,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在那里,如果我把你扔在那里,你可能早就死了。假如你对现在的结果并不满意,请接受我的道歉。”

不知怎么,她被激怒了。“你可真是能说会道啊,格林泰特的布瑞克。”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听到她这样说话,我感到有些意外,尤其是在她衣冠不整、没穿制服的情况下,她看起来跟过去那个冷静优雅的贵族判若两人。

她的态度也激怒了我。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也知道假如我敢向斯瓦尔顿表达愤怒,除了更多的轻蔑,她不会给我其他回应,这让我更加生气。我只能像她刚醒来时那样尽量保持面无表情,漠然地耸了耸肩。

我曾经是斯瓦尔顿服役的第一艘星舰。那时,她还是个新兵,刚刚结束受训,只有十七岁,赶上了某一次大兼并行动的尾声。在一条红棕色石头堆砌的隧道(位于一颗小型卫星的地表之下)中,上级命令她看管十九名站成一排的囚犯,囚犯们赤身裸体,蜷缩在冰冷的隧道里瑟瑟发抖,等待雷切人评估她们的价值。

实际上,真正看守囚犯的是我,我的七个分身站在隧道里,全副武装。斯瓦尔顿那时相当年轻,表情冷漠、深色头发、棕色皮肤,与她颇具贵族气质的面部轮廓(那时她的鼻子还没有长开)相比,那双棕色的眼睛显得毫无特点。来到此地只有几天就奉命留在隧道里看管囚犯,她当然会感到紧张,尽管微不足道,但她也为自己获得了这样的委任而感到骄傲,连身上的深褐色制服、长裤、手套和上尉徽章似乎都跟着闪光。我觉得她有点儿过于激动,因为她十分用力地握着枪,这与训练中学到的不一样。

墙边的一个囚犯肩膀很宽,肌肉发达,一条骨折了的胳膊吊着夹板,正在大声抽泣,她每呼一口气都要呻吟一声,吸气时则会不由自主地喘息一下。她知道,队伍里的囚犯们也都知道,她们要么会成为辅助部队的后备,就像站在她们面前的我和我的分身们那样,失去自我,身体成为雷切人的星舰的附庸,要么被雷切人像丢垃圾一样丢弃。

斯瓦尔顿在囚犯们前面用力来回踱步,对那个不停地哭叫的家伙越来越不耐烦,终于,她猛地停在可怜虫面前。“诸神在上!不许出声!”斯瓦尔顿手臂肌肉的小动作让我意识到她准备举起武器,只要关键物资在惩罚囚犯的过程中不遭到破坏,没人在乎她是否会用枪托把囚犯打晕。就算她一枪打爆了囚犯的头,也不会有人在意。人类躯体虽然能够转化为辅助部队,但并非一项稀缺资源。

我向前跨了一步,挡在她和那个囚犯之间。“上尉,”我说,语调平淡,毫无波澜,“你要的茶来了。”其实,茶早在五分钟前就准备好了,但我没有马上递给斯瓦尔顿,一直端在手里。

从年轻上尉斯瓦尔顿的可怕表情中,我看出了惊愕、沮丧和愤怒,还有烦躁。“那是十五分钟之前的事了,”她厉声道,我没说话,那个囚犯仍然在我身后呻吟抽泣,“你就不能让她闭嘴吗?”

“我会尽力的,上尉。”我说,但我知道,想要阻止囚犯惨叫,只有一个办法,缺乏经验的新晋上尉斯瓦尔顿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

登上正义托伦号二十一年后(我在雪地里发现她的一千年前),斯瓦尔顿早已晋升为伊斯克中队上尉。按照雷切人的标准,三十八岁的她依然十分年轻。雷切公民的平均寿命是两百岁左右。

这是斯瓦尔顿担任上尉的最后一天,她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喝茶。她的舱室是个长三米、宽两米、高两米的小房间,墙壁雪白,异常整洁。现在,她那贵族气派的鼻子已经完全长开,她的行为举止不再像过去那样拘谨,变得十分从容。

她旁边的铺位上,坐着伊斯克分队中资历最浅的上尉。几周之前她才来这里报道,她是斯瓦尔顿的远房表亲,来自另一个家族。总体来看,她比当年的斯瓦尔顿高,身材更健壮,也更优雅,可虽然是斯瓦尔顿的表亲,被高级上尉叫过来谈话,她还是觉得紧张,不过她掩盖得很好。斯瓦尔顿对她说:“你要小心,上尉,提防那些你喜欢的人。”

年轻上尉马上明白了表亲的意思,尴尬地皱起眉头。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斯瓦尔顿说。我也知道。这名年轻上尉前来报到时,一名伊斯克分队的上尉显然对她很感兴趣,于是散播传言,说年轻上尉也喜欢她,借此试探年轻上尉的心意,年轻上尉也动了心,两人很快勾搭到一起。不巧的是,这件事情被斯瓦尔顿知道了。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年轻上尉愤慨地说,“可是我不觉得……”

“哈!”斯瓦尔顿不容置辩地打断她,“你认为这只是无伤大雅的乐子?好吧,我承认这种事确实很有乐趣。”斯瓦尔顿本人就和勾引她表亲的那名上尉睡过,“但并非无伤大雅。她是个优秀的军官,可她的出身十分普通,只不过军衔比你高一点儿而已。”

年轻上尉出身的家族绝非“十分普通”,她即使再天真,也立刻领会了斯瓦尔顿的意思,并且为此火冒三丈,开始用不那么正式的措辞向斯瓦尔顿这个上级解释:“诸神在上!表亲,现在还没有人敢嘲笑我们门不当户不对,况且离我们退役还早着呢,退役之后才能缔结姻亲。”富人阶级相当重视门第出身,推崇对等联姻。经济和社会地位高的家族,通常以赞助人自居,向与之联姻的地位较低的家族提供好处,换取对方的效忠和服务,这种契约关系甚至可以延续好几代。在最古老、最高贵的家族中,她们的仆役基本上都是受其赞助的家族的后代,在其产业中供职的人也大多来自被赞助家族的旁支。

“这些来自普通家族的人往往很有野心,”斯瓦尔顿解释道,稍稍压低了声音,“也很聪明,否则不会爬到今天的位置。她的资历比你深,你们两个都要在这里服役很多年,假如你们继续厮混下去,不加收敛,恐怕有一天她会反过来成为你的赞助人,让你的家族蒙羞,我不认为你母亲会因此而感谢你。”

因为愤怒和懊恼,年轻上尉的脸红了,她成年之后的第一段浪漫关系就此结束,沦为了肮脏污秽的算计。

斯瓦尔顿倾身向前,正准备去拿茶水瓶,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开始抽动手指,无声地给我发消息:“这衣服的袖口已经破了三天了。”

我直接对她耳语道:“抱歉,上尉。”我本应立刻派一名伊斯克第一分队的士兵取走衣服,将袖口修补好,此事三天前就该做完,今天更不应该拿这件有破口的衣服给她穿。

狭窄的舱室里寂静一片,年轻上尉仍在暗自伤心。我直接对斯瓦尔顿说:“上尉,中队长说要你在方便时立刻去见她。”

我知道斯瓦尔顿很快就会晋升,恐怕在命令我修补破掉的衣袖时,她也是志得意满的,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为她补衣服了。斯瓦尔顿离开舱室之后,我马上开始为她收拾东西,再过三个小时,她就要到新的星舰上报道了——成为新造的巨剑级军舰纳斯塔斯号的舰长。不过,对于她的离去,我并不怎么觉得遗憾。

我对斯瓦尔顿的回忆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当年在隧道中面对极端情况,仅有十七岁的她无法沉着应对也属正常,成为老练的高级军官后变得势利虚荣也无可厚非。当然,在长达数千年的服役生涯中,我已经意识到,比起出身,更应该重视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我见过不止一个来自“普通家族”的人奋斗到极高的位置,最终摆脱出身低微的标签,变成另一个势利虚荣的斯瓦尔顿。

这么多年来,从“年轻上尉斯瓦尔顿”到“斯瓦尔顿舰长”的转变,就发生在一个又一个的看似无关紧要的微小瞬间。我从未恨过斯瓦尔顿,只是并非特别喜欢她,可现在的她却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进驻斯特里甘家的第二个星期并不愉快。斯瓦尔顿需要时刻有人照顾,她吃得很少(就某些方面而言,这算我走运),我还要防止她脱水。这周结束时,她的饭量明显减少,时常昏睡,但都是浅睡眠,她不停地抽搐、翻身,有时还会发抖、呼吸困难、突然惊醒。醒了之后,她会抱怨周围的声音太吵、光线太亮,让她很不舒服。

又过了几天,每当以为我睡着了的时候,她会跑到门外去盯着雪看,然后穿上衣服和外套,吃力地走到机库,试图启动飞行器,但我已经把飞行器的关键部件拆下来了。回到主屋后,她竟也知道把入口处的两道门全都关上,但就是不知道擦脚,结果总是把鞋底上的雪带进室内。这天,我正在屋里研究斯特里甘的那件奇怪的拨弦乐器,斯瓦尔顿从外面回来,不由得瞪大眼睛凝视着它,脸上的好奇怎么也掩饰不住,她还微微地耸了耸肩,这是因为她穿不惯身上的厚外套,总觉得别扭。

“我想离开。”她说,语气半是畏惧,半是高傲。颐指气使的雷切人。

“等我准备好了我们就走。”我拨动琴弦,弹出几个音符,她露出十分愤怒和失望的神情。“你现在这样完全是自找的,”我平静地说,“你过去的所作所为导致了你今天来到这里。”

她挺直脊背,双肩后张。“你根本不了解我,不知道我做过什么样的决定。”

她的话足以让我怒火重燃,因为我恰好知道她做过什么决定和没做什么决定。“啊,我忘了,一切都是出于阿马特的意志,完全不是你的错。”我讥讽道。

她瞪大眼睛,张嘴想要说话,又颤抖着闭上了嘴,转过身去,装模作样地脱掉外套,将外套丢到一旁的木凳上。“你不明白,”她轻蔑地说,但声音有点儿颤抖,压抑着哭腔,“你不是雷切人。”

看来她认为我是个不开化的野蛮人。“你什么时候开始用致幻剂的?离开雷切之前还是之后?”我问。按理说致幻剂不应该出现在雷切境内,但雷切境内总会存在几个当局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以查处的交易据点。

斯瓦尔顿瘫坐在她搁外套的木凳旁边的凳子上,说道:“我想喝茶。”

“这里没有茶。”我把手中的乐器放到一边。“只有牛奶。”确切地说,这里只有长毛牛的奶制成的酸奶,当地人习惯将它们兑上水加热了再喝。其味道就像靴子里的汗臭味,很可能会让斯瓦尔顿觉得恶心。

“这鬼地方竟然连茶都没有?”她抱怨道,胳膊肘杵在膝盖上,额头抵着手腕,双掌向上摊开,张着手指。

“就是这种鬼地方。”我说,“你为什么要用致幻剂?”

“你不会明白的。”她说。她的眼泪滚落到她的膝盖上。

“说来听听。”我又拿起那件乐器,弹起一支小调。

无声地哭泣了六秒钟之后,斯瓦尔顿说:“她们说,这样可以让一切变得更清晰。”

“用致幻剂?”我问,斯瓦尔顿没回答,“让什么变清晰?”

“我知道那首歌。”她说,她的脸依然压在手腕上,意识到她很可能会通过这首歌想起我是谁,于是我换了一首曲子。在瓦尔斯卡伊的某个地区,唱歌是一种优雅的消遣活动,当地的合唱协会是社交舞台的中心。在前往各地执行兼并任务的过程中,我收集了许多自己喜欢的音乐(我的分身们可以表演合唱),我从中选了一首斯瓦尔顿不可能听过的曲子弹了起来。据我所知,她应该没有去过瓦尔斯卡伊。

“她们说,”斯瓦尔顿终于抬起头来,再次开腔,“情绪会妨碍你的认识能力,纯粹的理性不会受到感觉的扭曲。”

“这不是真的。”我说。研究了整整一星期的乐器,我现在会同时弹两根弦了。

“至少一开始像是真的。起初的感受非常奇妙,挡在你面前的东西全都没有了,但后来药效会消失,你的感觉会变得和以前一样,经常甚至还不如以前,然后你会发现,完全没有感觉才令人生不如死。我没法儿描述那种状态,只知道再吃点儿药的话就不会难受了。”

“然后你会越来越无法忍受不吃药。”我说。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听人讲过几个吃药成瘾的故事。

“噢,仁慈的阿马特,”她呻吟道,“我真想死。”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呢?”我又换了一首歌。

我的心是一条鱼,

藏在水草丛中,

在那绿野之上,

绿野之上……

她无比惊愕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块突然开口说话的石头。

“你失去了你的星舰。”我说,“你被冷冻了一千年。你醒来之后,发现雷切已经变了——不再有侵略和扩张,雷切和普利斯戈尔签订了屈辱的协约,你的家族失去了原来的经济和社会地位。没人认识你、记得你,也没人关心你的生死。你不习惯,更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变成这个样子,对不对?”

三秒钟过后,斯瓦尔顿才听明白我说的话。“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自己告诉我的。”我撒谎道。

她眨眨眼,似乎是在回忆她是否告诉我她的身份,然而她的记忆是不完整的。

“去睡吧。”我说。我按住琴弦,不让它继续振动。

“我想离开,”她抗议道,仍然坐在凳子上,胳膊肘拄在膝盖上,“我为什么不能走?”

“我还没处理完这里的事。”我告诉她。

她嘲弄地撇撇嘴。当然,她是对的,在这里等着是很愚蠢的做法,可我不能让多年来的谋划和努力毁于一旦,我总要尝试一下。

她仍旧没动。“回床上去。”我说道。所谓的“床”是她坐的木凳旁摞起来的一堆坐垫和毯子。她轻蔑地看着我,慢慢地滑下凳子,躺到地上的坐垫堆里,拽过毯子盖在身上。我知道她不会很快睡着,因为她还想试试别的逃跑方法,比如制服我或者说服我按照她的想法行事。不过,假如她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话,她就不会盘算着离开了,但我什么都没说。

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她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呼吸变慢了,显然已经睡着。当年斯瓦尔顿是我的上级时,我连她睡着之后处于哪个睡眠阶段都知道,甚至知道她做没做梦,但现在我只能根据表面现象判断她是否已经睡着。

依然保持警惕的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木凳,腿上搭了一条毯子,像过去这一周的每天晚上一样,我解开上衣,手伸进衣襟,按在枪上,向后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两个小时之后,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我躺着没动,手依然按着枪。响动依然在重复,音量略有提高——似乎是第二道门关闭的声音。我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到斯瓦尔顿安静地躺在垫子上,但她显然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透过自己的眼睫毛,我看到一个穿着户外服装的人,身高接近两米,厚重的双层外套包裹下的身体相当瘦削,皮肤是铁灰色的。当她把兜帽推到脑后,我看到了她的头发。她肯定不是尼尔特人。

她站在那里,看着我和斯瓦尔顿,过了七秒钟,她悄悄地走到我躺着的地方,弯下腰,一只手拖过我的背包,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枪,稳稳地指着我,显然她看起来并不知道我已经醒了。

背包上的锁比较难打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工具,以比我预料的快得多的速度撬开了锁。她依然拿枪指着我,时而瞥一眼始终躺着没动的斯瓦尔顿,同时检查着背包里的东西。

包里有备用的衣服、子弹,但是没有枪,所以她可能已经意识到或者开始怀疑枪在我身上。此外,包里还有三盒锡纸包着的压缩干粮、一些餐具、一瓶水,以及一块直径五厘米、厚一点五厘米的黄金圆饼,她拿起圆饼,皱起眉头端详了一下,然后将其放到一旁。还有一只盒子,她打开盒子,惊讶地发现里面有很多钱,不由得看了我一眼。我不动声色,我不知道她想找什么,但她似乎并没有找到。

她拿起圆饼,坐在木凳上,在那个位置,她恰好能够同时看到我和斯瓦尔顿。她把手中的圆饼翻过来,发现了上面的机关。她把机关扳到一边,圆饼的两个面如同开花一般应声敞开,露出里面的神像,那是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小人,只穿着短裤,戴着一串琥珀花环,面带庄严的微笑,有四条手臂,一只手举着一个球,对面那只戴着圆筒形护手,另外两只手分别拿着一把刀和一颗切下来的人头,人头流出的血是宝石做的,一直滴到她赤着的脚上,神像手中的人头面带神圣而不失冷静的微笑,与神像的表情完全一致。

斯特里甘(这个人一定是斯特里甘)皱起眉头,显然没料到自己竟然见到了这种东西,但她似乎并不特别好奇。

我睁开眼睛,她抓紧了手中的枪。枪口离我很近,于是我把脸扭到一边。

斯特里甘举着雕像,挑起一条铁灰色的眉毛。“亲戚?”她用雷切语问。

我保持着愉悦的面部表情。“不算是。”我用她的语言回答道。

“你们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知道你们是谁。”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她说。谢天谢地,她上了我的钩,跟着我说起了她的语言。“我以为我知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可我现在不那么确定了。”她瞥了一眼斯瓦尔顿,后者仿佛丝毫不被我们的谈话影响,依旧安静地躺着。“我觉得我知道他是谁。不过,你又是谁?你是什么?别告诉我你是格林泰特的布瑞克,你和他一样,都是雷切人。”她拿胳膊肘指了指斯瓦尔顿。

“我是来买东西的,”我说,我没有去看她的枪,“他是我偶然碰上的。”因为我们没在说雷切语,我不得不用上性别代词——斯特里甘使用的语言有此要求,尽管她生活的那个社会总是冠冕堂皇地宣称“性别并不重要”,男性和女性的衣着、谈吐与行为也看起来没有区别,但我在那里遇到的每一个人总能立刻猜出别人的性别。假如我在确定谈话对象的性别的过程中有所犹豫,或者干脆猜错的话,她们会露出受到冒犯的表情。然而我至今也没学会判断性别的窍门,我虽然在斯特里甘的家里见到了她的个人物品,可仍然不确定该用哪种性别用语对她说话。

“偶然碰上的?”斯特里甘不相信地问。这也难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次竟然遇到了斯瓦尔顿。斯特里甘没再说别的,似乎意识到话多等同于愚蠢,尤其是假如我真的是她猜测的那个人的话。

“巧合。”我说。幸好我们说的不是雷切语,雷切人的世界观里没有巧合,只有神的意志。“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失去意识,要是不管他,他会死的。”从斯特里甘的眼神来看,她依旧不相信。“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我问。

她冷笑了一声——也许因为我选错了性别用语,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我无法确定。“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才对。”

她至少没有纠正我的语法错误。“我来找你谈谈,还要买东西。斯瓦尔顿病了。你不在这里。当然,我会为我们吃掉的食物付给你钱的。”

不知怎么地,她似乎觉得我的话很可笑。“你为什么来这里?”她问。

“我没有别的同伙,”我回答了她没说出来的问题,“除了他。”我朝斯瓦尔顿点点头。我的手依然按在枪上。斯特里甘可能知道我的手为什么始终藏在衣服底下。斯瓦尔顿还在装睡。

斯特里甘轻轻摇摇头,表示不相信。“我敢发誓,你是个僵尸士兵。”她的意思是辅助部队。“你一来我就知道了。”这么说,她这几天一直躲在附近等待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始终处于她的监视之下。不过她实在有些自大和愚蠢,假如我真的是她畏惧的那个人,她躲得这么近,难道就不怕被我发现吗?“后来你发现这里没有人,而且他……”她朝躺在垫子上的斯瓦尔顿耸耸肩。

“坐起来,公民,”我用雷切语对斯瓦尔顿说,“别装睡了。”

“滚开。”斯瓦尔顿回答道。她扯下脑袋上的毯子,有点儿发抖地爬起来,跑进厕所,关上了门。

我转向斯特里甘:“我们租来的飞行器,是你搞的鬼?”

她遗憾地耸耸肩。“他告诉我两个雷切人要来这边,要么是他严重低估了你,要么是你比我想象得危险。”

看来斯特里甘真是个危险人物。“我已经习惯被低估。你没告诉她……他……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来?”

她的枪没有半点儿晃动的迹象。“你为什么来这里?”

“你知道为什么。”我说。她的表情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我继续道:“我不是来杀你的,杀了你,我就没法儿达到目的了。”

她挑起一边的眉毛,歪了歪头。“是吗?”

她的防备和声东击西让我十分挫败。“我想要那把枪。”

“什么枪?”斯特里甘不会傻到承认它的存在,她不过是在装糊涂,她其实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枪,对此我敢拿性命发誓,所以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地向她解释。

但她是否愿意把枪给我又是另一码事了。“我付钱买你的。”我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加赛德人喜欢‘五’这个数字,‘五大权利法案’、‘五大原罪’、‘五大行政区’、二十五名代表向雷切领主投降。”

斯特里甘呆愣了整整三秒钟,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然后她说:“加赛德?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在那里待过吗?”

“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而且加赛德离这里很远。”

“二十五名代表向雷切领主投降。”我重复道,“他们身上应该有二十五把枪。”

她眨眨眼,倒吸一口气。“你是谁?”

“有人跑掉了。雷切人抵达之前,有人逃走了。也许她是害怕那些枪不像人家说的那样好用,也许她知道,就算枪好用,也无济于事。”

“没人能够反抗阿纳德尔·米亚奈,”她苦涩地说,“无论他们多么想要活下来。”

我一言不发。

斯特里甘没有放下手中的枪,显然,她怀疑我打算伤害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有你说的那把枪,它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你收集古董和稀奇的小玩意儿。你收藏了一批加赛德手工制品,不知通过怎样的途径,它们被送到你在德拉斯-安妮亚空间站的住处。后来你消失了,而且你采取了防范措施,不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去向。”

“你就根据这点儿理由,猜测我拥有那把枪?”

“那这个呢?”我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另外一只手仍然藏在衣服底下,握着我的枪,“你在德拉斯-安妮亚过得很安逸,客户盈门、收入丰厚、名利双收,现在又为什么跑到这么个鸟不生蛋、冰天雪地的地方来?就为了给牧牛人当急救医生?”

“完全出于个人原因。”她说。她的措辞相当谨慎。

“没错,”我说,“你没法儿毁掉它,或者把它交给那些可能意识不到它的危险的蠢人。在你发现了它是什么东西的那个瞬间,你意识到雷切当局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杀死你和所有可能见过它的人。”

尽管雷切帝国希望每个人都记住加赛德人的下场,但她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加赛德人是如何毁灭了一艘帝国星舰的,一千年来,没有人做到过这样的事,起码活着的人不曾有这样的记忆。我知道现存的所有星舰都见识过当年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阿纳德尔·米亚奈同样知道。斯瓦尔顿更是亲身经历了雷切领主不希望人们相信的真实事件——隐形的护甲和强大的枪支,能够穿透雷切护甲及星舰热盾的子弹,而且她无能为力,只能逃走。

“我想要它,”我告诉斯特里甘,“我给你钱。”

“假如我真的有你想要的东西……我是说假如!它很可能是无价之宝,多少钱都买不走。”

“有这个可能。”我表示同意。

“你是雷切人。还是个军人。”

“曾经是。”我纠正了她。看到她嘲弄的表情,我补充道:“如果我现在还是军人,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或者——你要么早就把我要的信息告诉我了,要么已经死了。”

“离开这里,”斯特里甘平静而低沉地说,“带上那个累赘。”

“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我是不会走的。”我说,“你要么把它交给我,要么用它打死我。”这差不多已经算是承认我还穿着雷切的护甲了,说明我就是她害怕的人——前来杀她、把枪拿走的雷切特工。

虽然惧怕我,但她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那么想要它?”

“我打算,”我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杀了阿纳德尔·米亚奈。”

“什么?”她手中的枪抖了抖,枪口微微偏向一边,接着又稳稳地指向我。她向前斜靠过来三毫米,掏了掏耳朵,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杀了阿纳德尔·米亚奈。”我重复道。

她苦笑道:“阿纳德尔·米亚奈在数百个地方拥有数千具身体,你不可能杀死他,只用一把枪肯定不行。”

“可我还是想试试。”

“你疯了。这可能吗?雷切人不是都被洗脑了吗?”

这是个常见的误解。“只有罪犯或者那些不正常的人才会被‘重新教育’,就是你说的洗脑。你只要做你该做的事就行了,没人真的在乎你想什么。”

她半信半疑:“什么叫作‘不正常’?”

我用空着的那只手做了个“不关我的事”的手势,但这个问题可能真的与我有关,它现在或许已经开始困扰我了,就像它可能一直困扰着斯瓦尔顿那样。“我现在要把我的手从衣服里拿出来了,”我宣布,“然后去睡觉。”

斯特里甘什么都没说,只是拧了拧一边的铁灰色眉毛。

“连我都能找到你,阿纳德尔·米亚奈肯定也能。”我说。我们又开始讲斯特里甘的母语,她会用什么样的性别代词指代雷切领主?“但他至今没来找过你,可能因为他正在忙别的事,也许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来,假如他想来,他一定会亲自出马,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这么说,我暂时是安全的。”斯特里甘故作自信地说。

斯瓦尔顿毛手毛脚地从厕所里出来,一屁股坐回垫子里,双手发抖,呼吸急促。

“我要把手从衣服里拿出来了。”我说,然后慢慢地拿出了手,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斯特里甘叹了口气,放下枪说道:“我很可能没法用枪打死你。”因为她确定我曾是雷切军人,知道我肯定穿着护甲。当然,假如她偷袭我,或者在我开启护甲之前开枪,那我就死定了。

那支枪当然在她手里,虽然她可能没有随身带着它。“我能拿回我的雕像吗?”我问。

她皱起眉头,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捏着那个雕像。“你的雕像。”

“它属于我。”我宣布。

“看起来很眼熟,”她又看了看它,“你从哪儿弄来的?”

“很远的地方。”我伸出手。她把雕像递给我,我拨了一下上面的机关,圆饼的两面合了起来,恢复成本来的形状。

斯特里甘仔细地打量着斯瓦尔顿,再次皱起眉头。“你的这个累赘看上去挺紧张的。”

“没错。”

斯特里甘摇摇头,不知道是沮丧还是恼怒。她走进医务室,过了一会儿又出来,径直朝斯瓦尔顿走来,倾身向前,伸手去抓她。

斯瓦尔顿一惊,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腕,我熟悉这个动作,知道她打算掰断斯特里甘的手腕。然而放荡的生活习惯和营养不良导致的无力让她失了手,反倒被斯特里甘抓住了胳膊,医生顺势把另一只手里捏着的一贴白色药剂拍到了斯瓦尔顿的脑门上。“我可不是同情你,”她用雷切语说,“只因为我是个医生。”斯瓦尔顿带着难以名状的恐惧表情瞪着她叫道:“放开我。”

“放轻松,斯瓦尔顿,躺下吧。”我叫道。她又盯了斯特里甘两秒钟,然后乖乖地照做了。

“我不会给他治病的,”斯瓦尔顿睡着之后,斯特里甘告诉我,“我不想让他在发疯的时候打坏我的东西。”

“我要睡觉了,”我说,“明天早晨再说吧。”

“现在已经是早晨了。”斯特里甘反驳道,但她没再坚持。

她不会蠢到趁我睡觉时搜我的身的,她知道这样做很危险。

她也不会在我睡觉时开枪打我,虽然这很简单,而且可以一劳永逸地摆脱我——除非我入睡之前就开启护甲。

然而没有这个必要,斯特里甘不会杀我,至少在我回答她的诸多问题之前她不会这么干。即使所有问题都有了答案,她也可能不杀我,因为我身上的谜题太多了。

我醒来时,斯特里甘不在主屋里,但通往卧室的门是关着的,我猜她要么在里面睡觉,要么需要私密。斯瓦尔顿已经醒了,正焦虑地盯着我看,揉搓着自己的胳膊和肩膀,她现在已经不那么狂躁了,一周之前我还不得不防止她挠破自己的皮肤。

那个装钱的盒子还搁在原处,我检查了一下,发现钱并没有少,就把它放回背包,上了锁,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公民,”我用快活又充满权威的语气对斯瓦尔顿说,“早餐。”

“什么?”她吃惊地愣了一下。

我微微挑起唇角。“我应该请医生来检查一下你的听力吗?”斯特里甘的那件乐器还放在旁边,我拿起来拨动了一下。“早餐。”

“我不是你的仆人。”她愤慨地抗议道。

我轻声冷笑道:“那你是什么?”

她身体一僵,面有愠色,接着又露出思索的表情,显然是在考虑该怎样回答我。然而现在这个问题对她而言难度太高,她对自己的优越性的信心明显不足,根本想不出合适的回应。

我低头摆弄乐器,选了一首曲子来弹奏。我打算让她坐在那里等着,直到强烈的饥饿感促使她起来自己准备早餐,抑或想出该对我说些什么。我发现自己有点儿期待她向我发出挑衅,然后我就可以借机回敬她,可也许她仍然在斯特里甘昨晚给她的药物的控制之下,会做出什么反常的事情。

斯特里甘的房门敞开了,她从里面走出来,站到我们面前,双臂交叉,挑了挑眉毛。斯瓦尔顿无视了她。我们三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五秒钟,斯特里甘转身进了厨房,打开了橱柜的门。

里面空空如也。前一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把我的东西全都搜刮光了,格林泰特的布瑞克。”斯特里甘说,语气却毫无怨恨,几乎称得上戏谑,仿佛觉得这很好玩儿。我们饿死在这里的可能性不大——虽然现在是夏天,但室外温度很低,像个天然大冰箱,没有暖气的储藏室里储存了足够多的食物,只要去拿一些过来,重新填满橱柜就行了。

“斯瓦尔顿,”我故作漫不经心地对斯瓦尔顿说,完全模仿她担任上尉时对我讲话的冷漠语气,“去储藏室拿些食物来。”

她愣愣地眨了眨眼,说道:“你以为自己是谁?”

“注意语言,公民,”我呵斥道,“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你……你这个无知的鼠辈。”她又气得差点儿哭出来,“你觉得自己比我强?你连人都不配做。”她的意思并非说我是辅助部队,我十分肯定,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指的是我并非雷切人,这也许是因为她觉得我可能配备了某些只在雷切境外流行的植入装置,在雷切人眼中,这类植入装置玷污了人类的纯粹性。“我不是天生给你做奴隶的。”

我的出手速度可以非常之快,我站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抬高手臂,抬到一半时才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我的拳头落到了斯瓦尔顿的脸上,由于速度太快,她甚至来不及感到惊讶。

她倒在地上的那堆坐垫里,鼻血涌出,动也不动。

“他死了吗?”依然站在厨房里的斯特里甘好奇地问。

我做了个不置可否的手势,说道:“你是医生。”

她走到斯瓦尔顿躺着的地方,失去意识的后者还在流血。斯特里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死,”她宣布,“但我得防止脑震荡引发更多的后遗症。”

我表示赞同。“顺从阿马特的意志。”我说,然后穿上外套,到外面拿食物去了。 CVFTkGPJ7hkRHshopic4WlRqYIeir60QiUS7QibUAam4m/T/YKDgsdsPNrm4Znn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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