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发现倒在雪地里的斯瓦尔顿时,我已经假扮成人类的一分子十九年三个月零一周了,在此之前,我曾经是环绕行星希斯乌纳的轨道航行的一艘智能军舰。军舰是雷切舰船中规模最大的一种船舶,总共有十六层甲板,包括指挥甲板、管理甲板、医疗甲板、水培作物甲板、引擎动力甲板、中央枢纽甲板及船上所有军官的生活区和工作区所在的甲板,我对她们的每个呼吸和每次肌肉的收缩与伸展都了如指掌。
军舰很少到处移动,我已经安稳地环绕希斯乌纳星轨道运行了两千多年,当然偶尔也会前往别的星系继续绕轨航行。处于太空之中,我的星舰外壳能够感受到真空环境下的那种独特的、似有若无的丝丝凉意。在我眼里,希斯乌纳星就像一颗蓝白相间的玻璃棋子,其轨道空间站围绕着它转个不停,也时常与我擦肩而过,每天总有一长列的舰船在空间站外面排队,等候与空间站的港口对接、载货、卸货、离港,穿过一道又一道布满浮标和灯塔的闸门。从我所在的行星轨道上虽然看不到希斯乌纳星上的各个国家和地区的边界,但每当某个半球进入夜晚,那里就会出现一片片灯火辉煌的区域,那是分布在各处的城市和城市之间彼此相连的路网,大兼并结束后,这些地方的公共设施得到了重建。
虽然不总是能看见,但我能感觉到和听到友舰的存在,它们之中,有体积比我小但速度更快的巨剑级和仁慈级星舰,还有当时数量最多、和我一样的正义级星舰。我们之中服役最久的有近三千年的历史,彼此早就熟识,以至于越来越无话可说,因为我们想说的都在漫长的岁月中说尽了。总的来说,在一起工作的时候,除了必需的业务交流,我们通常会保持沉默。
因为拥有分身,我可以同时处理不同地方的工作,比如听命于伊斯克中队上尉奥恩,执行攻打位于希斯乌纳星的奥斯城的任务。
奥斯城坐落于一片湿涝的土地上,整个城市有一半建在沼泽湖里,由石板建造而成的地基深深地扎根在泥泞的沼泽中。运河里淤积着绿色的烂泥,石板之间的缝隙里、柱子的下缘任何水能触及的地方都有这种绿泥的踪迹。水位根据季节变换而变化,空气中常年弥漫着硫化氢的恶臭,偶尔会被大风吹散。夏季的风暴经常让城市临湖的那一半瑟瑟发抖,把来自堰洲岛附近的棕色泥水吹到人行道上,形成及膝深的积水。风暴还会让硫化氢的味道变浓,气温会暂时降低,但这份难得的凉爽只会持续几天,潮湿与炎热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我从轨道上分辨不出奥斯城的大致轮廓,与其说是城市,那里更像一个村镇。作为一个国家的首都,它沿海岸线而建,依托沿河贸易,平底船终日在海滨的沼泽地里穿梭,把人们从一个市镇运送到另一个。几个世纪以来,河流不断改道,受此影响,半个奥斯城已经沦为废墟,城市中那座一度绵延数千米、拥有棋盘格形状的运河网的长方形岛屿缩小了许多,被半沉陷在污泥中的破碎石板环绕、分割,到了旱季,有些被绿色泥水淹没的残破的屋顶和廊柱还会重新浮出水面。奥斯城曾经是数百万人的家园,然而五年前雷切军队兼并希斯乌纳星球的时候,当地居民只剩下六千三百一十八人,此后人口继续急剧减少。与攻占其他几座城市时一样,我们刚刚踏上奥斯城的土地(我以星舰上的伊斯克分队队员的身份和一群全副武装的上尉一起,列队进入这座城市),奥恩上尉就立刻要求敌人投降。在大兼并期间,依靠本城大祭司的指挥,她的教区中的大部分信徒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这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奥斯城的生存环境本来就十分恶劣,居民哪怕稍有呼吸困难都有可能死掉,更何况还要应付可怕的大兼并。
奥斯城的大祭司依然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这座城市的人口规模也似乎比看上去的大:每逢朝圣季,成千上万的朝圣者涌入神庙前方的广场,在那些原本空荡荡的街道的青石板路面上扎营。对于伊克特神的崇拜者而言,这处神庙是希斯乌纳星的第二大圣地,大祭司更是神祇一般的存在。
通常,五十或五十多年一度的大兼并正式结束后,被兼并的地方都会进驻一支平民警察部队以维持治安,然而这一次的大兼并有所不同——存活下来的希斯乌纳星人被赋予公民身份的时间比往常提前了许多。尽管如此,体制内的官员们并不相信当地人现在已经对帝国毫无威胁,军事压力依旧很大,大部分正义托伦-伊斯克中队(正义级星舰托伦号上的伊斯克中队)的成员已经返回星舰,但奥恩上尉留了下来,陪同她停留此地的是正义托伦-伊斯克第一分队的二十名队员,这支如同保镖的队伍是由我和我的分身们组成的。
大祭司住在与神庙相连的一栋房子里,这栋房子是自奥斯城尚且能够被称为城市的时候留存下来的几栋不曾受到战火影响的建筑之一,共四层,整栋房子只有一块单坡屋顶和几层楼板,没有用来分隔出房间的固定墙壁,房主只有在需要保护隐私的时候才会在需要的位置升起一块隔板,遇到风暴天气时会放下遮雨篷挡雨。大祭司就是在这栋建筑中的一块五米见方、由隔板分隔出来的空间里接待奥恩上尉的,光线透过黑漆漆的隔板顶端的缝隙照射进来。
“你注意到没有,”满头银发、蓄白色短须的大祭司说,“在奥斯城当兵并不容易?”她和奥恩上尉坐在两块垫子上——像奥斯城的所有东西一样,垫子十分潮湿,有股霉味。大祭司披着一块长的黄色布,在腰部系了一个结,肩膀上有几块形状各异的墨水渍,有的是圆形的,有的是三角形的,这种墨水记号的形状取决于当天她所从事的宗教活动的重要程度。与雷切人的待客礼仪相悖,她戴着手套。
“当然没注意到。”奥恩上尉快活地回答道,但我觉得她的快活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她有深棕色的眼睛,深色短发,肤色也有点儿深,丝毫不显苍白,但尚未达到时髦的程度——她本可以改变肤色、发色和眼睛的颜色,可她从来没有这样做。今天她没有穿制服(她平时的制服是这样的:上衣是一件棕色的长外套,点缀几枚镶嵌着珠宝的饰针,里面是衬衣,下身穿着长裤和靴子,戴手套),而是穿了一条大祭司穿的那种裙子和一件薄衬衣,戴着最轻便的手套。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停地出汗。我站在房子门口,沉默无语,腰杆笔直,一位初级祭司把茶杯和碗碟搁在奥恩上尉与大祭司中间。
我的另一个分身站在距离大祭司住宅四十多米的神庙中,神庙高四十三点五米,长六十五点七米,宽二十九点九米,一侧开着好几扇门,门框几乎有屋顶那么高,另一侧如同高耸的悬崖般俯瞰着下方的人群,它在细节方面的设计煞费苦心:庙宇脚下是一座布道台,宽大的台阶通向灰绿色石板铺就的地面,光线透过数十扇天窗倾泻而下,照在粉刷着壁画的高墙上,画里描绘的都是伊克特教派圣徒的生活场景,但这座神庙和奥斯城的其他建筑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与伊克特教派崇拜一样,此地的建筑风格也是从别处引入的。每逢朝圣季,这里总是挤满了信徒,虽然除此之外也有其他圣地,但当一个奥斯人提到“朝圣”时,她所指的必定是一年一度在此地举行的朝圣仪式。在神庙的一隅,数十位虔诚的朝拜者正在喃喃地低声祈祷。
大祭司笑了。“你是来搞外交的,奥恩上尉。”
“我只是个军人,阁下。”奥恩上尉说。两人讲的是雷切语,奥恩上尉的语速很慢,措辞精确,发音谨慎。“我没觉得在这里履行自己的职责有多么困难。”
大祭司却没有微笑着回应奥恩上尉,在大祭司短暂沉吟的时候,先前那位初级祭司把一只卷边碗放在桌上,里面盛的是希斯乌纳人称为“茶”的东西:浓稠的液体,半凉不热,有甜味,但不像真的茶。
我还有一个分身站在神庙门外的广场上,由于气候湿热,地上长出不少蓝藻。行人来来往往,大部分衣着简单,像大祭司那样穿着浅色的短裙,只有很小的孩子和非常虔诚的信徒会穿大祭司的那种带墨水记号的上衣,戴手套的人更是少见。行人之中,有的是移民,大兼并之后,一些雷切人在奥斯城被分配了工作,有些还得到了产业。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穿着样式简单的短裙,上衣是一件浅色的宽松衬衫,像奥恩上尉的上衣那样。还有的人比较保守,坚持穿长裤和夹克,可以明显地看到横穿广场的他们汗津津的。不过,所有人都戴了饰品,雷切人很难放弃饰品——有些是朋友或者爱人送的礼物,有些是纪念逝者的小物件,它们是家族出身的证明或者情感的寄托。
广场北侧有一段长方形的水渠,因神庙而得名,叫作“庙前水渠”,旱季时,奥斯的某些区域的地表会完全浮出水面,这部分区域被称为“上城区”。我的其他分身也在那里巡逻,走到水渠边时,我能看到自己的那个站在广场上的分身。
有人撑着船从浑浊泥泞的湖面上划过,在青石板废墟之间的水道中穿行。水中浮渣泛滥,藻类丛生,水草扎堆。远离市中心的东区和西区的那些禁止出入的水域都被浮标标记了出来,成为翅膀闪烁着彩虹光芒的沼蝇的乐园,那里的水生植物格外茂密,纠缠丛杂。大型货船和庞大的挖泥船静静地停在水面上,在大兼并之前,这些船每天都会从水底挖出大量恶臭的淤泥。
除了地平线更加光秃秃,南边的景物和北边的并无多大差别,远处就是大海,近处则是大片的水坑和沼泽。我的分身们有的站在神庙周围,有的在街上巡逻,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当前的气温是二十七摄氏度,一如既往地潮湿。
这些分身的数量是我的二十个身体中的一半,其余的分身现在要么在奥恩上尉占据的那栋奥斯城的房子里睡觉,要么在那里工作。那是一栋三层的宽敞小楼,曾经的房主是一户人数众多的家族,后来那里被改造成了船舶租赁中心,房子的一侧对着一条泥泞的绿色运河,在房子的另一侧可以俯瞰当地最大的街道。
房子里现在有三个分身是醒着的,正在行使管理和站岗放哨的职责。比如,有个分身正坐在一楼那个低矮平台的垫子上,听一个奥斯人向我抱怨捕鱼权的分配问题。“这位公民,你应该把这件事反映给地方治安官。”我用当地方言告诉她。因为我认识这儿的所有人,我知道她是个女性,已经做了祖母,所以在措辞的语法和礼节方面,对方挑不出我的语言中的任何错误。
“我压根儿不认识什么地方治安官!”她愤慨地抗议道。其实,地方治安官的办公室设在奥斯城上游的一个人口稠密的大城市,靠近寇尔德-韦斯。因为距离泽国奥斯城足够远,那儿的空气凉爽而干燥,人们不会整天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就算真的存在什么地方治安官,她也不可能知道奥斯!而据我所知,所谓的地方治安官根本不存在!”她说。随后她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的房子和禁区水域之间的关系,以及二者的历史。但我知道,在接下来的三年里,那里肯定不会允许居民进去捕鱼。
在处理这一切的同时,我的大脑当然也始终在掌控运行在希斯乌纳行星轨道上的正义托伦号星舰的事务。
“得了吧,上尉,”大祭司说,“与其他地方相比,待在奥斯是最倒霉的。不用说雷切人,我认识的大多数希斯乌纳人都愿意住在一个土地干燥、四季分明的城市,肯定不会喜欢这么个除了下雨就是阴天的鬼地方。”
奥恩上尉依然在出汗,手里端着所谓的“茶”,她表情扭曲地喝下了杯中的东西——做到这一点显然需要很大的决心和毅力。“上级一直打算把我召回去。”
在相对干燥的城市北部边缘,两名身穿棕色制服的士兵从一艘舱门敞开的小型汽艇旁边经过,看到我的时候,她们举手敬礼,我也抬了抬手。“伊斯克第一分队!”其中一人大声说道。她们是普通士兵,来自正义恩特号的伊萨第七分队,隶属斯卡伊阿特上尉管辖,这两人正在奥斯和寇尔德-韦斯西南隅之间的狭长地带巡逻。寇尔德-韦斯位于新形成的河口地区,是一座后来才壮大起来的城市,正义恩特号的伊萨第七分队的队员是人类,她们知道我并非人类,所以总是用一种略带警惕的友好态度对待我。
“我希望你留下来。”大祭司对奥恩上尉说。不过后者早就知道了她的想法。两年前我们就应该返回。伊斯克中队了,但大祭司执意让我们留在此地。
“你理解的,”奥恩上尉说,“她们很想派人类部队代替伊斯克第一分队,辅助部队看起来不值得信任,然而人类……”她放下茶杯,拿起一块黄棕色的方形蛋糕,“人类有家庭、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会想念家人,不愿像辅助部队常做的那样,在冰天雪地的地方一待就是好几百年。所以,在适合人类生活的地方,比如这儿,没有道理一直让辅助部队驻防,人类士兵也愿意在这里服役。”虽然奥恩上尉已经在这里待了五年,经常与大祭司见面,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坦率地谈起这个话题。说到这里,她皱了皱眉,呼吸频率和内分泌水平的变化让我意识到她想到了令人沮丧的事。“而且,你对伊萨第七分队并没有什么不满,是不是?”
“没有。”大祭司说。她抿着嘴看向奥恩上尉。“可我了解你,也了解第一分队。无论她们派谁来,对新来的部队,我完全不了解。我教区的信徒对她们更是一无所知。”
“兼并是一件脏手的活儿。”奥恩上尉说。听到“兼并”两个字,大祭司眼神微缩了一下,我知道奥恩上尉注意到了大祭司的表情,但她继续说道:“伊萨第七分队来这里不是为了兼并,伊斯克第一分队不会做的事,伊萨第七分队更不会做。”
“不,上尉。”大祭司放下自己的茶杯,看上去心神不宁,但我无法获取她的内部数据,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焦虑。“正义恩特的伊萨部队做了许多伊斯克第一分队没做的事。当然,伊斯克第一分队杀的人和伊萨第七分队杀的一样多,或许比她们的还多。”大祭司看着仍旧沉默地站在门口的我,说:“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认为你们杀的更多。”
“没关系,大祭司,”我回应道,大祭司喜欢和我说话,仿佛把我当成了人类的一分子,“你说得对。”
“阁下,”奥恩上尉说,语气里的担忧相当明显,“假如伊萨第七分队的士兵,或者其他人,虐待公民……”
“没有,没有!”大祭司厉声抗议道,“雷切人已经非常注意对待公民的态度了!”
奥恩上尉的脸热了起来,在我看来,她的痛苦和愤怒显而易见。虽然无法阅读她的思想,但我看得出她每一处面部肌肉的抽动和扭曲,所以她的情绪对我来说就像隔着透明的玻璃那样一览无余。
“请原谅。”大祭司说。但奥恩上尉的表情没变,不过她的肤色比较深,看不出因愤怒导致的脸红。“雷切人既然赋予了我们公民身份……”大祭司顿了顿,似乎在思索刚才说的话,然后才继续说道:“自伊萨第七分队来了以后,她们的行为真的让我无可挑剔,但我见过你们的人类部队,就在你们所谓的‘兼并’期间。你们赋予的公民身份也许很容易被剥夺,而且……”
“我们不会……”奥恩上尉反驳道。
大祭司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她。“我很清楚伊萨第七分队是什么样的部队,知道她们会对踩线违规的人做什么。五年前,我们还不是公民,至于将来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她们也许又会说我们不具备成为公民的资格。”她摆摆手,做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这些都不重要,想要设立这些规则是很容易的。”
“你这样想,我不怪你,”奥恩上尉说,“现在毕竟是困难时期。”
“恕我直言,我认为你相当天真,甚至天真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大祭司说,“假如你下命令,伊斯克第一分队可以毫不犹豫地枪毙我,但你们从来不会仅仅为了展示权力或者满足某些变态的虐待欲而殴打、羞辱或者强奸我。”她扭头看看我,说:“你会吗?”
“不会,阁下。”我说。
“伊萨第七分队的士兵却做得出这样的事,当然,她们不曾这样对待我,也从未这样对待奥斯的大多数人,可她们就是做得出这种事,不知道将来她们是否会这么对待我们。”
听了大祭司的话,奥恩上尉垂头丧气地坐下,低头看着杯子里让人毫无胃口的茶水,无言以对。
“这感觉很奇怪:你先是听说了世上存在辅助部队这么一种可怕的军队,知道它们是雷切人制造出来的最骇人听闻的战争机器,就像当年在加赛德那样——没错,加赛德,但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辅助部队的作用是实施侵略和抓人,把整座城的一半成年人变成和它们一样的行尸走肉,为你们星舰的智能中枢做奴隶,迫害自己的同胞。在你说的‘兼并’发生之前,我会觉得这样的命运简直生不如死。”她又扭过头来问我:“对不对?”
“我的分身们实际上并没有死,阁下,”我说,“而且你估计的被转化为辅助部队的成年人数量有点儿多。”
“我过去很怕你们,”大祭司对我说,“一想到你们就在附近,我会心惊胆战。你们每个人都顶着一张死人脸,声音冷冰冰的,毫无感情。但现在我更害怕由自愿服役的活人组成的军队,因为我不认为她们值得信任。”
“阁下,”奥恩上尉抿着嘴说,“我就是自愿服役的,没有特殊的理由。”
“尽管如此,但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奥恩上尉。”大祭司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表情平静,仿佛不曾发表刚才那番激烈的言辞。
奥恩上尉的喉咙和嘴唇发紧,显然有话要说,但不确定该不该说。“你听说了伊姆的那件事吧。”她下定决心开口道,语气依然小心谨慎。
大祭司愤愤不平地反问道:“怎么,伊姆的那件事能够提升雷切官员的信心吗?”
事情是这样的:伊姆空间站及它所在星系里的那些比较小的空间站和卫星位于雷切帝国的偏远边境,多年来,伊姆总督充分利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距离优势,猖狂地贪污受贿、收取保护费、卖官鬻爵,导致数千名公民被不公正地处决或者(其实下场和处决差不多)被迫成为辅助部队——尽管制造辅助部队的行为不再合法。总督控制了所有的通信授权和旅行许可。本来按照规定,空间站的智能中枢应该向当局报告此事,但不知怎么地,伊姆空间站的智能中枢并没有这么做,导致腐败继续毫无约束地蔓延滋长。
直到有一天,一艘飞船驶入距离仁慈级巡逻舰萨尔斯号只有数百千米的星际空间。因为这艘古怪的飞船不听从巡逻舰发出的指令,萨尔斯号的船员只得攻占了飞船,她们发现飞船上有数十人,还有个来自拉尔的外星人。萨尔斯号的舰长命令手下俘虏了那些看上去适合转化为辅助部队的人,并杀掉其余的乘客,然后将飞船交给了伊姆星系的总督。
萨尔斯号并非驻防伊姆星系的唯一一艘船员是人类的星际军舰,其时,总督已经把该星系中所有的人类部队纳入了她的行贿关系网,那些反对收黑钱办事的人会遭到威胁甚至处决。但那一天,萨尔斯号上的阿马特第一分队的队长执意抗命,拒绝杀死飞船上的人和外星人,还说服了队员们支持自己。
这件事发生在五年前,但事情的结果至今仍在持续发酵,影响深远。
奥恩上尉调整了一下坐姿。“那件事之所以会被曝光,是因为有名人类士兵违抗命令,导致哗变,如果不是她……反正辅助部队不会抗命,它们做不到这一点。”
“那件事之所以会被彻底曝光,”大祭司说,“是因为那艘人类士兵登上的飞船里有外星人,雷切人杀起人来很少犹豫,尤其是杀没有公民身份的人,但杀死外星人很可能引发与外星人的战争,不得不谨慎。”
与外星人开战,极有可能违反人类和外星种族普利斯戈尔人签订的协约,这将导致一系列十分严重的后果。尽管如此,也有许多雷切高官反对遵守这份协约。我看出奥恩上尉有点儿想反驳大祭司,但她最后还是说:“伊姆总督对这件事掉以轻心了,假如那名士兵没有违抗命令,杀死外星人很可能引发战争。”
“她们处决那个士兵了吗?”大祭司直截了当地问道。违抗命令的士兵通常会被处决,更不用说搞哗变了。
“根据我所知道的最新消息,”奥恩上尉说,她的呼吸有点儿急促,“拉尔人同意将她移交给雷切当局,”她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当局会如何处理她。”现在那名士兵很可能已经被处决,但这样的消息可能需要一年多时间才能从偏远的伊姆传到希斯乌纳。
大祭司半晌无语,给自己添了些茶水,往一只小碗里舀了勺鱼肉酱,然后问:“我要求你继续留在此地,这是否给你带来了不便?”
“没有。”奥恩上尉回答,“实际上,另一名中队上尉甚至有点儿嫉妒我,因为留在正义托伦号上是没有机会出任务的。”她端起自己的杯子,表面冷静,内心却愤怒烦躁。谈论伊姆的那件事加重了她的焦虑。“出任务意味着有可能获得嘉奖和晋升。”出任务是一名军官通过与新公民建立联系甚至讨好她们的方式来扩大人脉的重要机会。
“这是我要求你留下来的另一个原因。”大祭司说。
我跟随奥恩上尉返回她的住所。我们穿过神庙和广场上的人群,躲避着在广场中央嬉笑着玩卡乌球的小孩。这时,我看到一个来自上城区的少年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坐在庙前水渠旁,看着十几个小孩在石头上蹦蹦跳跳,孩子们正在唱一首童谣:
一、二,姑妈告诉我
三、四,僵尸士兵
五、六,会打爆你的头
七、八,要了你的命
九、十,把你切成块,然后拼起来。
街上的人纷纷和我打招呼,我连忙还礼,依然愤怒和不安的奥恩上尉心不在焉地向对她行礼的路人点头致意。
在上尉的住所,那个对我抱怨捕鱼禁令的人不满意地离开了。她走之后,两个小孩绕过隔板跑进来,盘腿坐在那位市民刚刚坐的坐垫上。这两个孩子都穿着粗布上衣,腰上系着带子,衣服洗得很干净,但已经褪色,她们没戴手套。大的那个九岁左右,小的那个胸前和肩上有墨水印记,形状微微有些模糊,这说明她应该还不到六岁,她皱着眉看着我。
因为无须使用区分性别的词,跟奥斯人的小孩说话比和成年人说话容易得多。“你们好,公民。”我操着本地方言说道。我认识这两个小孩,她们住在奥斯城的最南边,我经常和她们说话,但她们此前从未拜访过奥恩上尉。“有什么可以为你们效劳的?”
“你不是伊斯克第一分队的。”小一点的那个孩子说道。大的那个急忙对她做了个手势,似乎在提醒她少说废话。
“我是第一分队的,”我指着自己制服上的徽章说道,“瞧见没有?只不过这是我的第十四个分身而已。”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大一点的孩子对小的说道。
小的那个想了想,说:“我要给你唱首歌。”我静静地等她唱歌。她深吸了一口气,刚准备开始唱,又迟疑地闭上了嘴。“你想听吗?”她问,似乎仍然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
“是的,公民。”我说。我自己,以及伊斯克第一分队第一次唱歌,还是为了取悦曾经是我上司的一名上尉。那时,正义托伦号刚刚服役不到一百年,那名上尉爱好音乐,随身的行李总是带着一件乐器,甚至不惜为此占据有限的行军负重额度。尽管如此,她从来不曾成功引起其他军官对音乐的兴趣,于是她开始教我在她弹奏乐曲时伴唱。学会之后,为了讨她喜欢,我又去搜集和学习了更多歌曲。当她成为星舰舰长时,我已经收集了大量曲谱——虽然没人给我乐器让我弹奏它们,但我可以随时把这些曲子唱出来,以至于引发了传言,说正义托伦号上的士兵喜欢唱歌。不过人们对此十分宽容,因为这是个无害的习惯,也因为我的上司之一喜爱音乐,否则早就禁止我们唱歌了。
假如这两个小孩是在街上拦住我的,她们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扭扭捏捏,也许是走进了上尉住所的缘故,她们两个正襟危坐,仿佛正在参与一场十分正式的会面。我怀疑这是一次试探性的访问,小的那个似乎打算找机会询问能否在这座房子里的临时圣坛那里干活。安排她在这里为阿马特神龛做侍奉花童并不是难事,但在奥斯城(伊克特神教是当地的主要信仰),酬谢阿马特花童的传统礼品——水果和衣服却比较难以买到,而且大一点的孩子已经是我们这里的花童了,现在小的那个也想当花童,我觉得挺有趣。
无论如何,奥斯人不会开门见山地直接提出这样的要求,所以这个孩子才选择了如此隐晦的方式,将随意的谈话逐渐转为正式的交涉,甚至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为了让她们放心,我从外套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果,撒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
小一点的女孩做了个肯定的手势,仿佛我的做法打消了她所有的疑虑,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唱起来:
我的心是一条鱼,
藏在水草丛中,
在那绿野之上,绿野之上。
歌曲的调子很古怪,似乎是雷切的娱乐节目中经常播放的一首歌和我听过的一首奥斯民歌的混合体,歌词我不熟悉,就在她用清晰、略微有些颤抖的嗓音唱出四段韵文,还想接着唱第五段的时候,隔板另一侧响起奥恩上尉的脚步声,女孩立刻不唱了。
小一点的女孩儿俯身向前,一把抄走了地上的所有糖果。两个孩子向我鞠了一躬,站起来就往外跑,先后与奥恩上尉和我擦肩而过。
“谢谢你们的到来,公民。”奥恩上尉对着她们的背影说,两人同时愣了一下,朝上尉的方向微微做了个鞠躬的动作,但脚步没停,径直跑到街上去了。
“有什么新闻吗?”奥恩上尉问,她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对音乐感兴趣。
“算有吧。”我说。我看到那两个小孩跑到街上的一栋房子门口,气喘吁吁,放慢了速度。小的那个摊开手掌,给大的那个看她手心里的糖果,刚才她们跑得那么急,她的手又那么小,竟然一颗糖都没有掉。大的那个拿起一块糖,放进了嘴里。
这事如果发生在五年前,我会给她们更有营养的东西,那时候希斯乌纳星的基础设施还没开始重修,物资丰富。现在公民们虽然能吃饱,但食物配给并不宽裕,只能满足最基本的果腹之需,美味而有营养的食品少得可怜。
静谧的神庙内部笼罩在绿色的光晕中,大祭司待在屏风后方一直没露面,只有几位初级祭司不时地绕过屏风进进出出。奥恩上尉来到自己住所的二楼,郁闷地坐在奥斯风格的坐垫上,脱下衬衣丢到一边。我给她端去真正的茶,但她没喝。我有所选择地向她(同时向正义托伦号)报告了一些最新消息,一些日常琐事。“她应该把这件事反映给地方治安官。”听说有市民抱怨禁渔令,奥恩上尉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她闭着眼睛,正在使用大脑内部的植入装置查看下午的情况汇报。“这事不归我们管。”我没说话,她也没要求或者指望我回应。她批准了我起草的写给地方治安官的公函,接着打开自己妹妹的来信。奥恩上尉会把一定比例的薪水寄给远在家乡的父母,用这笔钱给她妹妹交诗歌课的学费。公民们极为推崇诗歌的价值。虽然我无法判断奥恩上尉的妹妹是否具有创作诗歌的才能,但许多人没有——包括那些出身高贵的家伙,妹妹的诗歌作品和来信让奥恩上尉感到高兴,也让她们的父母感到欣慰。
广场上的孩子们笑着跑回家里去了,坐在庙前水渠边的那个少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青少年特有的方式),把一颗鹅卵石丢进水渠,石子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那些只为了执行兼并任务而被激活的辅助部队士兵一般不穿任何制服,其躯体仅仅包裹着一层由体内植入装置生成的银色护甲,犹如裹着一层亮闪闪的水银,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他们的军阶。现在仗打完了,我却穿上了和人类士兵一样的制服,包裹着制服夹克的身体大汗淋漓。百无聊赖之中,我命令在广场附近站岗的三个分身张开嘴巴,异口同声地唱起了那首歌:“我的心是一条鱼,藏在水草丛中……”一个路人惊讶地看着我,但其他人没搭理我,显然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