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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具躯体俯卧在地上,一丝不挂,周围的雪地里分散着星星点点的血渍。气温只有零下十五摄氏度,几个小时前,一场暴风雪过境。连绵的雪堆在黯淡的晨曦下延展,雪地上浅浅印着几条通往附近那座由冰块建造而成的房屋的足迹。那是一家酒馆,或者说,至少算是个暂时充当酒馆的场所。

那具躯体的一条胳膊搭在身侧,从肩头到髋部的线条看上去眼熟得诡异,但我不太可能认识这个人,当地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这毕竟是个偏远、冰冷的行星,此地更是位于这颗星球尤为寒冷背阴的一面,远非雷切人理念中的文明社会应有的样子。而我之所以来到这颗行星上的这座城镇,是因为需要办一件急事,倒在大街上的闲杂人等根本不关我的事。

有时候,我也说不清自己做出某些举动的缘由,这一次同样说不清,毕竟已经没有任何上司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所以,我无法向你解释我为什么要停下来,伸出一只脚,用脚尖挑起那具赤裸躯体的肩膀,想要看清这个人的脸。

冻得僵硬的躯体上遍布淤青和血痕,我认识她。她名叫斯瓦尔顿·文德尔,很久以前,她是我的上级,年纪轻轻就是上尉,后来获得晋升,成为另一艘星舰的舰长。我以为她早在一千年前就死了,可她竟然出现在这里。我蹲下来,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一丝脉搏或微弱的呼吸。

她还活着。

斯瓦尔顿·文德尔已经与我无关,我不再需要对她负责,她从来不是我喜欢的上司。当然,我曾经听命于她,她也从来没有虐待过任何辅助部队的士兵,不曾为难我的下属(其他军官偶尔会这样做)。我没有理由厌恶她,而且恰恰相反,她的举止显示出她很有教养,显然出身于良好的家庭。当然,她这些行为举止并不是做给我看的——我毕竟不属于人类,我不过是一件工具,是一艘星舰的一部分。我也从来没有特别在意过她。

我站起来,朝酒馆走去。室内光线昏暗,冰墙上覆盖着一层污垢,不复当初的白色。空气中弥漫着烈酒和呕吐物的味道。一名酒保站在高高的吧台后面,一看就是本地人——矮胖、苍白、眼睛硕大。有三名顾客围着一张肮脏的桌子坐着。虽然天气寒冷,她们却只穿了裤子和棉衬衫,因为在尼尔特星的这个半球,现在正值春季,她们是在享受这一年中相对温暖的时节。尽管早就注意到站在街上的我,也知道我为什么走进来,但三个人都假装没有看到我。这帮人里至少有一个可能与倒在街上(现在可能已经死了)的斯瓦尔顿·文德尔脱不了干系。

“我要租一辆雪橇,”我说,“还得买一个低温急救包。”

三人中有一人在我身后打了个嗝,讥讽地开了腔:“小妞儿挺强的嘛。”

我转过身去看着她,打量她的脸。她比一般的尼尔特人高,但同样肥胖苍白,块头比我大。不过我比她高,而且我比外表看上去强壮许多,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从这家伙的棉衬衫上的那些锐角迷宫般的图案来判断,她很可能是个男性,但我并不完全确定。假如我身处雷切人的地盘,性别就无关紧要,雷切人不怎么在乎性别,她们的语言也是我的第一语言,并没有阴阳词性之分。但这里的语言却有阴阳词性,假使我用错了词性,可能会惹麻烦,而且不同地区之间的阴阳名词也各有不同,有时候甚至差异很大,对此我一窍不通。

所以我决定不说话。过了几秒钟,她低下头,似乎突然对桌面上的什么东西产生了兴趣。我意识到自己可以趁机轻而易举地杀了她,这个念头相当诱人,然而救斯瓦尔顿是当务之急,于是我转身看着酒保。

酒保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一幕不曾发生,她懒洋洋地问:“你把我们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就是那种,”我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尽量把自己的话语控制在与阴阳词性不沾边儿的范围之内,“能租给我雪橇、卖给我低温急救包的地方。多少钱?”

“二百申。”酒保回答道。我敢肯定,她的要价是市场价的两倍。“这是雪橇的租金。雪橇在屋子后面,你得自己出去拿。急救包需要再付一百申。”

“我需要全套的急救包,”我说,“没人用过的。”

她从吧台下面拖出一个急救包,看上去应该没开封过:“你外面那个伙计在我这儿赊了账。”

她可能在撒谎,也可能是真的。无论如何,账单上的数字一定很夸张。“那家伙欠你多少钱?”我问。

“三百五。”

我可以在谈话中避免提及酒保的性别,或者索性大胆猜测——反正对方不是男的就是女的,总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率。“你真是个好人,愿意赊给别人这么多钱。”我说。这句话里面全部使用了阳性名词,因为我猜酒保是个男人,而且我知道斯瓦尔顿是男性,这一点不会错,但酒保什么都没说。我问:“一共六百五十申?”

“是啊,”酒保回答道,“差不多吧。”

“我们先讲好数目,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要是我把钱给你之后,有人再向我讨债,或者打算抢劫我的话,那他们就死定了。”

沉默。接着,有人在我身后啐了一口,骂道:“雷切人是王八蛋。”

“我不是雷切人。”我说。这话千真万确,雷切人至少属于人类。

“他是,”酒保朝门外耸耸肩,“就算你们没有口音,我也能闻出雷切人的臭味。”

“你就是这样招待顾客的呀。”我身后的三个人阴阳怪气地起哄道。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大把硬币,丢在吧台上。“不用找了。”说完,我转身离去。

“你的钱最好是真的。”

“你的雪橇最好真的在你说的那个地方。”我回敬道,然后出了门。

首先派上用场的是低温急救包。我把斯瓦尔顿的身体翻了过来,撕开急救包,从体征测试卡上掰下一块测试片剂,塞进她满是血污、冻得半僵的嘴里。当测试卡上的读数变成绿色时,我解开细细的捆扎带,检查了能量供应,把她裹进加热毯,启动了开关。接着我便回酒馆找雪橇。

幸运的是,我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阻拦,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杀人,毕竟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找麻烦。我拖着雪橇绕到酒馆前门,把斯瓦尔顿放在上面,打算脱下外套给她盖上,但又想到既然她已经有了加热毯,再披外套应该是多此一举,于是我便拉动了雪橇。

我在镇子边缘租了一个小房间,是十二间立方形状、挑高两米的藏污纳垢的灰绿色塑料预制板房中的一间,床上没有褥子,毯子和取暖器需要另外加钱,我只能乖乖照付。为了把斯瓦尔顿从雪堆里弄出来,我已经花了多得荒谬的钱。

我尽可能地把她身上的血迹清理干净,检查了她的脉搏(她还有脉搏)和体温(正在升高)。在过去,我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她的核心体温、心率、血氧浓度和激素水平,只需运用意念就能探测到目标身体上的每一处创伤,然而现在我失去了辨别力,只能看出她挨过打——脸肿了,身上有淤青。

低温急救包里只配备了最基本的药品,仅够救急用。斯瓦尔顿可能还有内伤和严重的脑震荡,然而以现在的条件,我只能为她处理简单的割伤和挫伤。假如运气好,我只需要解决她的失温和淤青这两个问题,但我并没有多少医学知识(至少不像过去那样),现在我只能根据最基本的症状做出最基本的诊断。

我又把一片片剂塞进她的喉咙,重新测试了一遍。她的皮肤没那么凉了,不再黏糊糊的,除了淤青的地方,肤色也恢复为正常的棕色。我去外面舀了一罐雪,拿进来融化。我特意把罐子放在角落里,如果就搁在她脚边,等她醒过来,她可能会一脚踢翻罐子,跑到外面去,把我反锁在屋子里。

太阳越升越高,光线却没怎么变强,雪地上多了好些脚印,甚至有把昨晚的风暴带来的厚重积雪破坏殆尽的迹象,几个尼尔特人在周围晃悠。我把雪橇拖回帐篷,搁在帐篷后部。没人跟我搭讪,昏暗的酒馆门口鸦雀无声。我朝镇中心走去。

镇子的商业区到处都是做买卖的人。穿长裤和夹层衬衫的胖胖的、脸色苍白的小孩儿在一起踢雪玩,发现我走过去,他们停下了动作,惊奇地瞪大眼睛看着我。那些成年人虽然假装对我视而不见,但从我身边经过时,他们会悄悄地瞟我一眼。我走进一家商店,发现室内的温度顶多比冰天雪地的室外高出五度。

店里有十几个正在聊天的顾客,看到我进去,他们立刻闭上了嘴。意识到自己此刻面无表情,我马上调整面部肌肉,装出愉快随和的模样。

“你想要什么?”店主咕哝道。

“我不着急,你先招呼别的顾客吧。”我说。但愿那群人的性别不止一种,因为我说的这句话使用了混合性别代词。然而店主和顾客们谁都没有说话。“我需要四个面包和一块肥油,还有两个低温急救包和两包通用治疗剂,如果你店里有的话。”我只好继续往下说。

“我这里有十、二十和三十规格的。”店主说。

“请给我三十的,谢谢。”我说。

她把我要买的东西堆到柜台上。“一共三百七十五申。”有人在我身后咳嗽了一声,看来卖东西的又多收我的钱了。

付过钱,我走出店门,街上的孩子还在嬉笑打闹,成年人继续对我视而不见。我又去了服装店买衣服(斯瓦尔顿需要衣服),然后回到租住的房间。

斯瓦尔顿仍旧在昏迷之中,但我看不出她有休克的迹象。罐子里的雪融化了一大半,我掰下一半硬得像砖头的面包,放进雪水里泡着。

从斯瓦尔顿的伤势来看,最严重的可能是头部损伤和内部器官损伤。我拆开刚刚买来的两包通用治疗剂的包装,掀开毯子,把其中一块药剂贴在斯瓦尔顿的腹部,看着它融化、摊开,最后凝结成一块透明的硬壳般的东西。我把另一块药剂贴在她的脸侧,那里的淤青看上去最严重,等这块药剂也变硬之后,我脱掉外套,躺下来睡着了。

七个半小时刚过,斯瓦尔顿动了一下,我醒了。“你醒了吗?”我问。我给她敷在脸上的那块通用治疗剂粘住了她一侧的眼皮和一半嘴唇,但脸上的淤青明显变浅了很多,也基本消肿了。我思索了一会儿现在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然后按照思考的结果调整好面部肌肉。“我发现你躺在雪地里,在一个酒馆门口,你看起来需要帮助。”她发出嘶哑的喘息声,但没把头扭过来看我。“你饿不饿?”我问,她没回答,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我。“你撞坏脑袋了吗?”

“没有。”她低声说,表情也放松下来。

“你饿不饿?”

“不饿。”

“你最后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平静,音调没有起伏。

我把她拉起来,让她靠着灰绿色的墙壁坐好。我小心翼翼,因为我不想对她造成更多的伤害。见她能够保持坐姿,我舀起一勺面包糊,小心地塞进她的嘴里,仔细地注意不碰到她嘴边的药剂。“咽下去。”我说。她照做了。我把碗里的东西喂她吃了一半儿,自己吃掉剩下的一半儿,又出去铲了一盘子雪。

她看着我把另外一半儿硬面包放进盘子里,但什么都没说,神色依然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不回答。

我猜测她可能用了致幻剂。大多数人都知道,致幻剂能抑制情绪,但不止于此,它还有别的功效,过去的我能够详细讲述致幻剂的各项功用,可现在不行了。

就我现在的认知而言,人们摄入致幻剂是为了终止某些感觉,或者是为了抑制她们认为失去控制了的情绪。她们觉得,极度的理性会导致极度的逻辑主义,这对她们大有裨益,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为了把斯瓦尔顿从雪地里救出来,我已经付出自己能负担得起的那点儿可怜的时间和金钱,可这样做是否值得?如果让斯瓦尔顿自生自灭,她或许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出选择——比如再用点儿致幻剂,在另一个类似的酒馆门口,彻底死透。如果她心甘情愿这么做,我没有任何权利阻止她。可要是她真心想死,为什么不干净利落一点儿,像那些下定决心自杀的人一样,直接吞下足以致命的药片呢?对此我并不理解。

我还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十九年来,我一直都在假装成人类的一分子,但人类却没有教过我该如何假装。 OuLZkgW6Xck1HjSZ95+ynARFOE7wi0urjnf99+/lnMzOLkAu0AC07NET0wrEga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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