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时代的回忆中,印象最鲜明的,是剪辫子事件。民国光复之初,我正在高等小学读书。一位已剪辫子的先生在上课时对我们说:“我们汉人本来没有辫子。二百余年前,满人夺了我们的土地,强迫我们养辫子,不听号令者死罪。我们屈服了二百多年。如今大汉光复,我们倘再保留这条辫子,无异甘心为人奴隶。大家赶快剪去!”我们一班同学少年听了这番话,个个感应。没有几天,大家脑后拖着半尺多长的头发,戴着鸭舌头帽子,活像现今戏班子里的花旦下台时的模样了。有不少人的家庭中,老人们拘于世代的旧习,反对剪辫,闹起小小的家庭问题来。我的母亲也反对我,当她发现我的脑后少了一条辫子的时候,把我骂了一顿,自己又哭了一场,然后把剪下来的辫子套在红封筒内,拿去珍藏了。第二天我到学校,连忙把这场家庭风波告诉同学少年,邀他们的同情。有的安慰我说:“老年人大都讲不通,他们是不读书之故。我们读过历史,明知满洲人压迫我们已经二百多年。现在大汉光复,剪去这条辫子是应该的。你怕什么呢?”有的人代我想法:“你可告诉你母亲:辫子好比是一个尾巴。养辫子赛过是生尾巴,做畜生。这是满洲人侮辱我们的办法。这样对你母亲辩解,她一定不会再骂你了。”还有人鼓励我:“即使不做畜生,辫子总是无益有害而且难看的东西。试想一个人,为什么后面要挂这条累赘的东西?这完全是满洲人的野蛮的办法!现在我们革命成功,一切有害的事都要除去。我们从剪辫子开始,将来逐渐革除一切有害的事,提倡一切有益的事,国家自会强盛起来。那时西洋人和日本人就会知道:以前我国外交屡次失败,不是我国人民懦弱之故,全是满洲人政治不良之故。如今汉人自己管了,四万万人齐心协力,东西洋那些小国哪里还敢欺负我们?”以后接着说话的人就离开了辫子问题:“满洲人是专制的,尊重皇帝而看轻百姓,谁肯为他们出力呢?现在我们收了回来,改成共和国,四万万人一律平等,为国家出力就是为自己出力,将来的中国岂有不强之理?今年是民国元年,大家已经这般高兴。再过十年廿年,到了我们长大的时候,中国一定非常强盛,人民一定还要高兴。那时我们汉人真光荣呢!”“岂但光荣而已,我们还要收回屡屡的损失呢。《马关条约》《南京条约》《北京条约》《天津条约》……许多地盘,许多赔款,都是满洲人给我们败了的。将来我们要统统收回来,造成一个完全无缺的‘大中华共和国’!”讲到这里,我们几个同学少年大家慷慨激昂,个个以民族英雄自许了。我早把母亲的哭骂忘却,跟着住校的同学走进房间里,借他的木梳来梳掠我那半尺多长的短发。一梳一梳地梳出来的,似乎全是快乐、幸福,和光荣的希望。
这是二十五年前的旧事了。现在回忆,还可使我眉飞色舞。几位同学少年大都无恙,虽无“五陵裘马自轻肥”之辈,但大家都努力为社会国家服务,果然不失为大中华共和国的好百姓。只是我每天早晨梳掠我的斑白的短发,再也梳不出当时那种快乐、幸福,和光荣的希望来了。这些希望似乎并不消灭,但被一种东西包住了,暂时失落在某处,将来一定有重新发现的一日。
1937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