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写一封匿名信给我,信壳上左面但写“寄自上海法租界”。信上说:“近来在《自由谈》上,几乎每天能见到你的插画。(中略)前数天偶然看见几个穷小孩在玩。他们的玩法,我觉得能做你的画稿的材料,而且很合你向来的作风。现在特地贡献给你,以备采纳。此祝康健。一个敬佩你的读者上。七,十一。”后面又附注:“小孩的玩法―先把一条长凳放置地上。再拿一条长凳横跨在上面。这样两个小孩坐在上面一张长凳的两端,仿跷跷板的玩法,一高一低地玩着。”
这是一封“无目的”的无头信。推想这发信人是纯为画的感兴所迫而写这封信给我的。在扰扰攘攘的今世,这也可谓一件小小的异闻。
我闭了眼睛一看,觉得这匿名的通信者所发现的,确是我所爱取的画材。便乘兴背摹了一幅。这两个穷小孩凭了他们的小心的智巧,利用了这现成的材料,造成了这具体而微的运动具。在贫民窟的环境中,这可说是一种十分优异的游戏设备了。我想象这两个穷小孩各据板凳的一端而一高一低地交互上下的时候,脸上一定充满了欢笑。因为他们是无知的幼儿,不曾梦见世间各处运动场里专为儿童置办的种种优良的幸福的设备,对于这简陋的游戏已是十分满足了。这种游戏的简陋和这两个小孩的穷苦,只有我们旁人能感到,他们自己是不知道的。
因此,我想到了世间的小孩苦。在这社会里,穷的大人固然苦,穷的小孩更苦!穷的大人苦了,自己能知道其苦,因而能设法免除其苦。穷的小孩苦了,自己还不知道,一味茫茫然地追求生的欢喜,这才是天下之至惨!
闻到隔壁人家饭香,攀住了自家的冷灶头而哭着向娘要白米饭吃。看见邻家的孩子吃肉粽子,丢掉了自己手里的硬蚕豆而嚷着:“也要!”老子落脱了饭碗头回家,孩子抱住了他带回来的铺盖而喊:“爸爸买好东西来了!”老棉絮被投上了当铺,孩子抱住了床里新添的稻柴束当洋囡囡玩。讨饭婆背上的孩子捧着他娘的髻子当皮球玩,向着怒骂的不布施者嘤嘤地笑语。―我们看到了这种苦况而发生同情的时候,最感伤心的不是大人的苦,而是小孩的苦;大人的苦自己知道,同情者只要分担其半;小孩的苦则自己不知道,全部要归同情者担负。那攀住自己的冷灶头而向娘要白米饭吃的孩子,以为锅子里总应有饭,完全没有知道他老子种出来的米,还粮纳租早已用完,轮不着自己吃了。那丢掉了硬蚕豆而嚷着也要肉粽子的孩子,只知道肉粽子比硬蚕豆好吃,他有得吃,我也要吃,全不知道他娘做女工赚来的钱买米还不够。那抱住了老子的铺盖而喊“爸爸买好东西来了”的孩子,只知道爸爸回家总应该有好东西带来,全不知道社会已把他们全家的根一刀宰断,不久他将变成一张小枯叶了。那抱住了代棉被用的稻草束当洋囡囡玩的孩子,只觉今晚眠床里变得花样特别新鲜,全不想到这变化的悲哀的原因和苦痛的结果。讨饭婆子背上的孩子也只是任天而动地玩耍嬉笑,全不知道他自己的生命托根在这社会所不容纳的乞丐身上,而正在受人摈斥。看到这种受苦而不知苦的穷的小孩,真是难为情!这好比看见初离襁褓的孩子牵住了尸床上的母亲的寿衣而喊“要吃甜奶”,我们的同情之泪,为死者所流者少,而为生者所流者多。八指头陀咏小孩诗云:“骂之惟解笑,打亦不生嗔。”目前的穷人,多数好比在无辜地受骂挨打:大人们知道被骂被打的苦痛,还能呻吟,叫喊,挣扎,抵抗;小孩们却全不知道,只解嬉笑,绝不生嗔。这不是世间最凄惨的状态吗?
比较起上述的种种现状来,我们这匿名的通信者所发现的穷小孩的游戏,还算是幸福的。他们虽然没有福气入学校,但幸而不须跟娘去捡煤屑,不须跟爷去捉狗屎,还有游戏的余暇。他们虽然不得享用运动场上为小孩们特制的跷跷板,但幸而还有这两只板凳,无条件地供他们当作运动具的材料。
只恐怕日子过下去,不久他的爷娘要拿两条板凳去换米吃,要带这两个孩子去捡煤屑,捉狗屎了。到那时,我这位匿名的通信者所发现和我的所画,便成了这两个穷小孩的黄金时代的梦影。
1934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