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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曲家的无能

有个我觉得有些微妙的问题,就是你和你作曲老师之间的关系。我知道,他对你的一生有着特殊的意义。

是的,戈弗雷多·佩特拉西对我的人生有着决定性的作用。我认识他的动机完全是出于学习音乐,我想拜他为师。在我持续学习音乐的第七年,考完对位法和赋格之后,我即将步入高级作曲班。那是1954年,罗马音乐学院里有两位作曲家,都是极富权威的教授,其中一位就是佩特拉西。我久仰其大名,就去音乐学院的图书馆找他的乐谱来学习。我很喜欢他的写法,优雅流畅,难以模仿。当时我就决定拜他为师。我去秘书处提交申请,秘书处说:“很抱歉,他的学生名额已经满了,你得去另一个老师那儿。”我不依不饶,再三坚持,秘书处也不甘示弱。于是我发狠话:“如果你不让我去佩特拉西的班,我就不再交学费上课了。”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到了圣诞节,第二年年初我又去了一趟学校秘书处。“你赢了,”他们对我说,“已经给你插班到佩特拉西那里了。”我害羞地走进他的班里,是真的害羞,因为我早就听闻他的学生个个聪明绝顶,有一些更是出类拔萃。我当时感受到的也是这样。

你还记得最初的练习都有哪些吗?

佩特拉西最初给我布置的作业都很简单。一两个月之后,他开始让我写舞曲。塔兰泰拉舞曲、布列舞曲、吉格舞曲、布吉乌吉舞曲,还有桑巴。中世纪和现代舞曲。他不要篇幅太长的东西,他想让我明白舞曲的内涵。我经常担心自己完成得不够好。每次他看我的作业都很仔细,然后什么也不说,让我再写一段,换一种类型,譬如萨拉班德舞曲、流行舞曲,或是把两者混到一起。说实话,我自己对这些作业都不是很满意。好不容易舞曲练习告一段落,他开始给我讲里切尔卡,这是一种器乐曲,可以说是赋格的前身。我跟你说过,吉罗拉莫·弗雷斯科巴尔迪是这方面的大师,佩特拉西让我学习他的作品,之后就给我布置里切尔卡的作曲训练。里切尔卡运用到的对位法尤其多(譬如旋律曲调的反向进行、逆反向进行等等)。也是在这些作业中,我第一次感受到老师对我的赏识,我终于让他另眼相看了。

从那以后一切都顺利起来了?

事实上有一次他很不满意。那是他第一次给我布置配器作业。那个时候我已经做了很久的配乐枪手,觉得自己早就得心应手了。佩特拉西给了我一首舒曼的《预言鸟》(“L'uccello profe-ta”),那是一段钢琴独奏。他对我说:“给它配一首器乐曲。”那段音乐有很多颤音。我大动干戈,搞了很大阵仗。我想让听众在演奏者踩下钢琴踏板时轻松捕获那种震颤感。我满心得意地去学校,把作业拿给佩特拉西看。他看完对我说:“这是个什么东西?”显然他觉得很失败。我鼓起勇气回答:“老师,我用了踏板。”“不好,”他说,“我让你看看应该怎么做。”他当即写下一串简单的音符,配了长笛,极简单,然后用竖琴点了一下,就一小下。那次失败的经历和他的极简演示瞬间打开了我的思路。

这次失败的经历让你参透了器乐演奏的真谛?佩特拉西的责备给你带来了什么?

毫无疑问是这样的。我记得那时候我一心想跟在他身边,我觉得他很了不起。早上10点我就会在学校等他来上课,然后按部就班地听他的课,直到中午12点半,到下午1点也是常有的事。然后我会陪他一起回到他位于杰尔玛尼柯街132号的家,每周两次。在那段路上我们无话不谈,说得最多的就是音乐。在这段关系里,我对他充满了感情与敬意。我还坚持不懈地旁听他给其他作曲家上课,在这个过程中,我不再觉得和他们差距巨大。一开始我觉得自己在这些巨人面前实在渺小,随后我逐渐习惯了和这些天赋异禀的同学一起学习,我觉得自然多了,也不再感到害羞。我和佩特拉西情同父子,他是那种厉害极了的父亲。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他对我的影响有多大。有的老师希望自己的学生符合他们的预期,模仿他们,和他们做相似的东西。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佩特拉西是那种给学生自由的作曲家,他让我们按照自己的风格改进、修订创作。他的教学理念很大胆。

大胆是指他赋予你们创作自由?

是的,他对作品的干涉仅仅局限于指点技术上的错误。这也是我多年后才明白的。我能自成一派,形成个人的风格,都是他的功劳,和我过往的经历无关。戈弗雷多·佩特拉西的教学理念深深地影响着我。

你从来没有把你的电影配乐作品拿给他看?

没有,从来没拿给他听过。我跟你说过,他认为作曲家给电影配乐是一种无能的表现,只是为生计所迫的妥协。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做电影音乐不仅仅能维持生计,有时还能有不错的收入,但并不总是这样。电影是一个极具表现力的世界,它是一门无与伦比的艺术语言,容得下所有的艺术。瓦格纳醉心于将所有艺术都运用到自己的歌剧作品中,对此,电影或许是一个理想的载体。我们欣赏一幅画,只消短短两秒或一个小时,雕塑也是一样,读一首诗也不需要太久,这类艺术瞬间就能让人体会到美。但电影和音乐不是这样的。一部电影时长一个半小时,我们就要在它面前待够一个半小时,欣赏一部音乐作品也同样如此,譬如一段十五分钟的音乐,我们不可能只听三分钟。在时间性上,音乐和电影具有很多共同的元素,因此它们有点一母同胞的意思。

你觉得佩特拉西从没听过你的电影音乐?

时隔多年后我和他见面,佩特拉西非常清楚我当时在为电影做配乐,他向我提及一部我未曾料到的电影,《黄昏双镖客》(Per qualche dollaro in più)。他说那部电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原以为他会说说其他我自认为更重要的几部。不过我也没有刻意问他什么,他说:“我看过《黄昏双镖客》,那部片子我非常喜欢。”然后他给我留了几句挺奇怪的话:“你会弥补回来的,我相信你可以。”我觉得他显然说的是给电影配乐这件事,对于一个音乐家来说,做电影音乐是一种需要自我解脱的妥协。时代不同了,现在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一直认为电影音乐也是现代音乐的一种。

他始终对电影配乐感到不屑?

我想说他只有自己做电影配乐的时候才不这么认为。不过,他在电影界的遭遇不太顺利。

那我现在想问一个可能不太合适的问题,约翰·休斯顿(John Huston)执导的那部《圣经》(The Bible),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的真相?当时RCA唱片公司的高层给我打电话,要我替换佩特拉西。他写了非常棒的音乐,由弗朗科·费拉拉执棒,罗马交响乐团和合唱团演奏、演唱。其中有很多段重要的音乐,有的已经录制完毕了,但很可惜,约翰·休斯顿觉得不行。在我看来,像休斯顿这样的导演对他的音乐不感冒再正常不过了。佩特拉西身处其中,懂得身份转换,他接受电影配乐的规则,我觉得很可能他只是写了一些自己风格的东西,更具现代感一点。所以他们找到我。我立马就答应了。你可以想象,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荣幸。很遗憾,休斯顿不喜欢我老师的音乐。他们之所以找我,是因为电影制作和音乐录制已经花了很多钱,有一部分是RCA唱片公司的抽成,我当时跟它签了独家。所以他们想找一个新手,也就是我,这样可以减少些花费。事实上,用我根本没怎么花钱,因为最后他们都没给我报酬。

命运不经意间对你们开了一个小玩笑:佩特拉西不赞成你为电影配乐,而他接受委托为一部重要的电影配乐,导演却不喜欢他的东西,然后他那个因为做电影音乐而受到质疑的徒弟替代了他……很奇妙。

我是小试牛刀,连合同都没有。他们跟我说:“写一段有关《创世记》的音乐,要简单一点的。如果休斯顿喜欢,整部电影的音乐都交给你来写。”我写了一段,自己还挺满意。此外我还在巴别塔那部分加了一段以管弦乐结尾的合唱。我的设计是这样的:合唱中所有声部从四面八方互相应答,不是用歌声,而是喊叫,这样才能从远处听到,因为他们彼此语言不通,都想让对方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喊叫用的是希伯来语,文本是由我在台伯河犹太人社团找来的一位犹太法学博士搞定的。弗朗科·费拉拉指挥演奏。同往常一样,他希望在录制前三天拿到乐谱。费拉拉对指挥的所有东西都能倒背如流,很不可思议。我们在RCA唱片公司的A制作室录制音乐,那里空间很大,室内音效也好,回声不用另做,靠后期合成。整个录制过程非常顺利。在《创世记》音乐的设计中,我让光先出来,然后是水、火,接着是动物、鸟群。每个声效都很棒。或许观众不一定能马上体会到,但这些层次分明的活力在乐谱上体现得非常清晰。最后上帝创造了人类。结尾处本应是一周劳作结束,上帝休息,但我没安排休息!这部分立刻顺承到巴别塔的部分。我在控制室的玻璃后面焦虑地等待了几天,观察每一个走进来听音乐的人。休斯顿进来的次数最多,迪诺·德·劳伦提斯(Dino De Laurentiis)也常常进来,还有他的助理伦纳托·卡斯特拉尼(Renato Castellani)。他们听后都很激动,欢欣雀跃。RCA唱片公司也因此觉得押对了人。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听了一个礼拜后,迪诺·德·劳伦提斯把我叫到他位于蓬蒂纳街的工作室。他对我说:“你干得不错,很有实力!你为什么不单独为我们干呢?不涉及RCA唱片公司?”我一时语塞。“抱歉,”我说,“我和RCA唱片公司有一纸合同,签了独家。我不能这么做。”他一直坚持,我也毫不动摇。我回到罗马,连家都没回就径直去了RCA唱片公司。我找到了公司的总监朱塞佩·奥尔纳多(Giuseppe Ornato)和经理埃尼奥·梅里斯(Ennio Melis),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跟他们交代了一下:“对我来说,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希望你们可以授权我做这部电影。你们知道吗,德·劳伦提斯甚至提出要我甩开你们单独给他干。”他们立马就火了:“那我们花出去的钱呢?之前佩特拉西的那笔钱就被风刮走了,现在我们还要为你打水漂?让德·劳伦提斯自己去解决他的问题!”他们当场就否决了我的请求,“你别指望我们放行,不可能”。我只好对自己说,既然签了合同,那也只能这样了。最后我放弃了那部电影。电影原声找的是日本作曲家黛敏郎(Toshi-ro Mayuzumi),他非常厉害,音乐很棒,虽犯了两个小错误,不过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他创作的音乐非常意大利,他使用了那不勒斯六和弦,我向你保证,这段旋律放在《圣经》里太惊艳了,味道十分正。如果有人找我写日本音乐,我肯定也会犯相同的错误。这就是有关佩特拉西、电影《圣经》和署名的故事。

师父和徒弟两个都被踢出局了。我在想,是不是你也认为给电影配乐有点丢份儿?

最初是这样。一开始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渐渐地我改变了想法。

不仅仅是你的老师佩特拉西,他的同行们也对电影配乐嗤之以鼻。那个时候你在他的同行面前有什么样的感受?

我觉得有负罪感,“负罪感”这个词足够形容一切。我想一雪前耻,我觉得我有必要在这个过程中战胜负罪感。

唱片公司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知道佩特拉西已经为《圣经》创作了所有的音乐吗?你觉得有必要给老师打电话说说这个事儿吗?

不,我没有给他打电话。我跟你说了,很遗憾,他的音乐没通过,但我替代他的时候很平静,没什么良心上过不去的。如果我给他打了电话,他会觉得很尴尬。我能跟他说什么呢?他做了他该做的,也获得了报酬。佩特拉西被拒绝不是他的错,我受委托代替他写音乐也不是我的错。除此之外,我当时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而他是一位有资本却不被理解的音乐家、一位闻名世界的演奏家。再者,休斯顿的决定也无关音乐本身的价值,他的出发点仅仅是适合电影、迎合观众。佩特拉西的音乐本身是弥足珍贵的,但不是导演想要的,也不是电影想要的。

这件事你从未和他提起?

从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也有可能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因为我最后也没做成这部电影的配乐。在他面前我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你和德·劳伦提斯的关系有什么发展吗?

我和他也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他倒是经常给我打电话,不管是在意大利还是在美国。有一回他为了把我留在洛杉矶,甚至提出要给我一套别墅。我拒绝了,因为获得这套别墅的代价是免费为他工作。他经常会给我提供机会。每次他来罗马就住在总统府那片儿,他会给我打电话,然后我去找他。

你和佩特拉西的交情从没断过,你总是去看他。

佩特拉西经常请我去他家共进晚餐,或者我俩去外面吃比萨。一旦毕业,老师只会邀请少数几个昔日的学生,大多数都不会再见了。我经常去他位于杰尔玛尼柯街132号的家,一起吃饭,聊一聊。

你对他从来没有以“你”相称?

没有,从来没有。我对他一直以“您”相称。现在我称他戈弗雷多,因为我现在可以这么喊了。

在音乐学院的时候,你经常陪佩特拉西回家,这会让你的同学们觉得他是你的靠山,你在他那儿得宠吗?

有可能,坦白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可能确实对我要比对其他人好一点。我说的是可能,因为我记得他的另外两个学生布鲁诺·尼科拉伊(Bruno Nicolai)和乔瓦尼·扎梅里尼(Giovanni Zammerini)。尼科拉伊还给我的几部电影配乐做过指挥,是很厉害的一位作曲家兼指挥。这两个人会公开和佩特拉西争辩。佩特拉西不会为此生气,但会反驳。布鲁诺·尼科拉伊和乔瓦尼·扎梅里尼都很爱戴他,但他们都比较好争辩,这是我所欠缺的。我很容易投降妥协。我很尊重佩特拉西。对于他,我的内心深藏着满满的感激,他不仅对我,对其他所有人都倾力付出。我见证了他讲解时的激情,他与学生激情辩论,满腔热情。我不否认扎梅里尼和尼科拉伊的争执也许比我的被动接受更有效。我几乎从未对佩特拉西提出过质疑。

你的作曲毕业考试怎么样?

作曲毕业考试开头分为三部分,每部分长达36小时。第一部分是弦乐,第二部分是变奏曲,第三部分是曲式分析。应试者会被单独关在一间有钢琴和书桌的房间里长达36小时,晚上也会睡在那里。

为什么会这么严苛?

写音乐需要时间,作曲考试和一般考试不同,不可能在教室里就能完成,要花上几天的时间才能创作出一部弦乐四重奏,而这也限制了考生的活动,会让人很烦躁,很多人因此都做不到,就会被刷掉。在这36小时里,如果你没有完成一首完整的曲子,就只能交白卷或者半成品。不过我从来没失手过,我总能很平静地提前很久就交卷,我从来没觉得时间有多紧张。在上初级和中级的课程时,我就在家用手表计时训练。第七年的对位法和赋格考试时我就这样训练过自己。赋格考试会给16个小时。我会安排2个小时给呈示部,间插段1小时,再现部1小时,密接和应和结尾部分最多用4小时。总之,算下来一共8小时吧。在毕业考试时,我采用了相同的时间分配法,包括后来做编曲,时间上都是有保证的。通常情况下我用不到36小时,所以一点也不着急。

这才是开头,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是一场长达15天的考试,在家完成,你可以选择写一幕歌剧或一部清唱剧。我写的是一部有关海神格劳克斯的歌剧,他在一场暴风雨中登上了女巫喀耳刻的岛屿。为了呈现暴风雨的效果,我为一段合唱和弦乐写了一首非常重要的赋格,一共六部分,其中三部分写的是船,剩下三部分写的是岛。英雄格劳克斯历经艰难终于抵达了喀耳刻的岛,女巫在小岛上等候着他,准备诱惑海神。在格劳克斯面前的是一个情欲满满的女人,她挑衅地问道:“我们强壮的英雄在哪儿呢?”在这里我设计了柔美的弦乐,就像女人的胴体,我希望能让女巫的情欲从这些回旋的声音中呼之欲出。我是这么设想的,可能从技术上来说,我当时还无法实现它。也就这么寥寥几小节,很有可能效果不是那么好。最后给的分数不太如意,不过你也确实不能指望那种规格的评委会白送你分。还有一场就是口试,气氛也很紧张。在座的都是音乐界的大拿:音乐学院院长奎多·奎里尼(Guido Guerrini)、奎多·图尔齐(Guido Turchi)、维吉里奥·摩尔塔里(Virgilio Mortari)、戈弗雷多·佩特拉西,还有圣切契利亚管弦乐团的常任团长费尔南多·普雷维塔利(Fernando Previtali)。在美学理论上,奎里尼和佩特拉西意见相左。奎里尼富有诗意的风格更传统一些,他无法理解佩特拉西更具现代性的音乐,他们俩本就是死对头。此外,奎里尼演奏得还是少,佩特拉西要多很多。可以说奎里尼是一个保守派,佩特拉西是先锋派,摩尔塔里介于他们之间,而图尔齐偏向先锋派。奎里尼和佩特拉西各持己见,针对我写的歌剧,奎里尼突然向我抛来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在这里用低音提琴重复一遍高八度的自然大调Mi,为什么这么写?”我当然知道怎么回答,我想说低音提琴第四弦的空弦振动会带动第三弦上高八度的Mi共振。鉴于我写的那部歌剧的复杂性,佩特拉西认为他是在给我设套。我刚才说了,其实我已经准备要回答奎里尼的问题了,我本可以回答得非常漂亮,但佩特拉西抢了我的话,开始对奎里尼咄咄逼人。他是真的火了,很可能是担心这个问题会陷我于不利。“这是什么问题?”他直接喊起来。他这么做是想袒护我。对,那次我感到他是那么亲切。我想再重复一遍,我本来是完全可以独自应对这个问题的。最后评委会给了我9.5分,满分10分。

佩特拉西什么反应?

他对这个结果满意极了。那是一出喜剧,也有悲剧的成分在里面。就这样我们一同回家,我们俩都激动得很。那天他对我承诺,会给我找一份工作,很有可能指的是音乐学院里的教职。他跟我说:“你再等两年。”他当时并不知道我早就开始给RAI做编曲了,他是后来才得知的,或许这也是他真心不赞成我后来做那些事的由头之一吧。

他不赞同什么?

不赞同我做编曲。他不满意。在他看来,我应该一心想着伟大的音乐,只能做纯音乐。事实上我什么都能做,相信我,但他不这么认为,他从来都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你的工作是在浪费时间?

差不多吧,可能电影给他带来了一些不太好的体验。除了《圣经》,他只为其他五六部电影做过配乐,《艰辛的米》(Riso ama-ro)和《家庭日记》(Cronaca familiare)就是他做的。

除了音乐学院的作业外,你给他看过你的其他作品吗?

只有刚毕业那会儿给他看过。我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我们会打电话,我也经常会去他家给他看我的东西。我毕业后的第一部作品是一首长笛、双簧管、巴松管、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的六重奏。后来我给管弦乐队做了一场音乐会,这是我做的第一场音乐会,我将它献给了佩特拉西。他评价不错,很喜欢,还把作品推荐给了一个叫朱利奥·拉齐(Giulio Razzi)的人,他是RAI的领导,也是威尼斯音乐节的负责人,我的这场音乐会就是在威尼斯音乐节上演出的。那场音乐会很成功,我根本没想到,听到乐团演奏起我的音乐时我很激动。高兴是肯定的,但我当时还要做别的事。音乐已经成为我的职业了。音乐会后我想挑战一些其他的音乐语言表达,那些我还不太熟悉的、那些我在音乐学院顶多听过一耳朵的东西。我写了三段至今看来依然很重要的作品:一首由十一把小提琴演奏的乐曲,一首长笛、单簧管和巴松管三重奏,一首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演奏的乐曲。在这三首乐曲里我都希望加入现代音乐的元素。我现在还会听它们,到现在还喜欢。那首十一把小提琴演奏的乐曲,我后来用到了电影《乡间僻静处》(Un tranquillo posto di campagna)里,那是我给埃里奥·贝多利做的第一部电影配乐,我在里面加入了女人和打击乐的声音。重听这几首作品,我依旧能感受到当时的自己竭力想抛开在音乐学院所学、兴致勃勃地期待在新的世界里有所作为的那种心境。

你的同学遇到困难时,你会帮助他吗?

我在音乐学院第四年的时候,还没上到高级班。那个级别有三场考试。我一般在时间上把控得不错,写东西也不费劲,很自然。我知道隔壁房间有我的几个朋友。考试的时候我朝窗外看,就能看到托尼诺·柯罗纳(Tonino Corona),他出于家庭原因几乎没什么时间学习。他第一年之后就开始参加考试,按常规来讲一般要到第四年才考。他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向我求助,他不知道如何处理低声部的模仿和赋格。我早早就写完了,我告诉他,让他去卫生间。“把你的试卷藏在抽水箱后面,然后再带回教室。”你知道,像这种考试中途肯定要上厕所,你必须叫校工给你开门,然后他会把你带到卫生间去解手。我和柯罗纳打了一个时间差,在他去完卫生间后我也去了一趟,把考卷抽了下来,帮他答了卷。其实这不算是太难的练习,但你得试着写上最合适的答案。写完后,我再去卫生间把试卷藏在水箱后,他再过去取,这样就成功交上了一张完整又漂亮的答卷。他那时急于尽快通过考试,他和一个美国女孩结婚了,准备去美国的一所音乐学院教初级作曲。最后他拿了一个6分,可能他其他考试的表现一般般吧。

你在完成所有作曲课程后,还曾继续学习吗?

大多数音乐文化相关的知识都是在音乐学院上学那会儿学到的,学习内容非常详尽。我们在学作曲的时候,都会从头到尾过一遍音乐史和作曲史。毕业后,学习也并不会就此中断,只不过不会再过多关注过往的音乐史,而是把目光投向当代音乐,在这个过程中我会弥补之前忽略掉的东西,譬如交响乐这块我就没太涉猎。把一些新的曲子找出来听很重要,其实创作形式都是我们学过的,这是我毕业后经常会做的事。音乐无处不在,在辽阔的音乐全景中你只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那条路就好,不必刻意去找,凭借你的直觉、热爱、经验、学习、技术和对某几位作曲家的偏好就能找到。

你当过老师吗?或者你私下里教过什么课吗?

我从来没想过当老师。我只在弗罗西诺内音乐学院教过课。弗罗西诺内市长任命作曲家丹尼尔·帕里斯(Daniele Paris)为音乐学院院长,他也是佩特拉西的学生。帕里斯给几个他看重的人打电话,有我,拉中提琴的迪诺·阿肖拉(Dino Asciolla),钢琴家阿尔纳多·格拉乔西和塞尔乔·卡法罗(Sergio Cafaro),还有作曲家布鲁诺·尼科拉伊。那是我第一次教课,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老师,我对接连三四次出错这种事没有任何耐心。这种情况下,我通常会说:“算了,你回家吧,你不太适合搞音乐!说一遍你就应该懂,要不然你就不适合做这个。”第一个被我赶走的人在我对他说这些时就在那儿尴尬地笑。那些学生里有一个神甫,叫路易吉·德·卡斯特里斯(Luigi De Castris),是费伦蒂诺市的神甫,他懂一点音乐,写了一些合唱曲目,但总是不见进步,原地打转,我就没法满意。还有一个学生叫安东尼奥·波切(Antonio Poce),现在已经是一位很厉害的作曲家了,他很有胆识,尝试过很多新的东西,我们现在还有来往,他经常来找我。不过三年后那所音乐学院划归部委管辖,不再是市属学校了,每周需要固定去两次。我之前只需要去一次,去两次我做不到,就此作罢。我还挺高兴的,因为这份工作确实不太适合我,我对不太灵光的学生没耐心。

这是你唯一一次执教经历吗?

几年后,锡耶纳暑期学校的校长卢恰诺·阿尔贝蒂(Luciano Al-berti)邀请我去学校给孩子们教电影音乐。不管怎么说,给孩子解释音乐是怎么来的、要遵循什么样的规律,作曲家给电影配乐的时候如何驾驭想象……这些挺有意思的。我给阿尔贝蒂推荐了我的朋友塞尔乔·米切里(Sergio Miceli),他专攻电影音乐,和他所有那些搞音乐的同事都不和。我跟你说过,那个时候电影配乐工作在音乐圈被视为低人一等的职业。米切里爽快答应了,他来教电影音乐史,我来讲电影作曲。

你在锡耶纳和孩子们相处得怎么样?

那里倒没什么值得生气的事儿。第一年学校的人乌泱乌泱的,有100个孩子。我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就说:“也许在座的很多人到这里来都不是学作曲的,因为你们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算得上是作曲者的人少之又少,一些孩子来这里更多是出于好奇。也可能是我的名字对这些孩子有点吸引力。到了第二年,学校的人数就减半了,只剩50人,到第三年人更少。曲子能说得上不赖的,最多也就四五个人吧。大多数人写出来的旋律也就是待改编歌曲的模样。我对他们说:“算了,回家吧,在这里也是浪费钱。”我是非常认真的,这一点我应该是从佩特拉西那儿学来的,我不想浪费时间。不管是对那些想学指挥的人,还是那些搞半天都没摸到音乐门道的人,我都不想浪费时间。

路易斯·巴卡洛夫说,有一回他让你教他和声和对位法。像他这样一位音乐家也跟你学……

我们在门塔纳住得很近。他向我提出了请求,我答应了。后来我想这对于他来说没太大必要,可能他只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懂对位法及和声。路易斯乐感非常好,是一位非凡的世界级别的钢琴演奏家。很少有人提及他,但他真的是超凡脱俗。我刚才说了,他在演奏技法上已经实践了很多,他找我上课,可能就是为了验验我是不是真的懂音乐。我教了他两三个月吧。

如果说他来学习真是一个借口的话,你觉得他会跟你学三个月那么久吗?

当然不会。我记得我向他解释二声部对位法和三声部对位法,然后让他做一些练习。他做得相当不错。我还给了他很多建议:“同一个音符不要重复两次以上,这样做是不行的,因为第一串和第二串的曲调假定是什么什么。”然后继续。有的时候谱面会显得有些干巴巴,但他总是能让它变得非常有音乐性。在这个过程中肯定是会犯错误的,但他基本不会。所以我心里就一直犯嘀咕:他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学那些他已经掌握得很好的东西?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根本不需要上什么课。

还有什么别的同行在音乐方面向你求教过吗?

布鲁诺·巴蒂斯蒂·达玛里奥(Bruno Battisti D'Amario),我挺喜欢的一位吉他手,他来找我学对位法。但他没坚持多久。我觉得或多或少是我的原因。他或许觉得我要他按照我的风格来写。我给他讲了讲我在某些音乐创作上的理念,他应该是误以为我在强迫他按照我的方式写东西。有很多作曲老师要求学生模仿自己的作品,这不是一种正确的教学。佩特拉西从不会这么做。他教我们写音乐,而不是写跟他一样的音乐。

所以你觉得自己不算是一位出色的老师?

不算,一点也不。我连最基本的耐心都不具备,但我跟巴卡洛夫从来没发过脾气,他做得都很不错!他其实是想跟我开个玩笑,我就这么跟你说吧。

我经常会收到一些东西,像短片什么的,你肯定也会经常收到搞音乐的年轻人给你寄来的唱片吧。通常你会对他们的想法给出指导吗?

一般收到这类唱片我会转手扔掉,不会听。偶尔有几次我会留下来听一耳朵,如果我刚好有点时间的话。其实几分钟就能听出作曲的水平了。基本上我每次听完都会懊悔,因为大多数作品都不怎么样。我更喜欢收手写乐谱,这样我就能更好地克制住自己。绝大多数我都不会回复,有几次我回了,我还给其中一个人打电话:“别浪费时间了,你别学了……”但我不可能给所有人打电话。

在你的音乐家生涯中,你从来没有被拒绝过吗?

当然有。我记得有一部美国电影《美梦成真》(What Dreams May Come),我给它写了音乐,在意大利录制,然后寄到美国去。导演是文森特·沃德(Vincent Ward),是非常古怪的人,在洛杉矶的时候他跑过来跟我讲他的电影。他是哭着讲的。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实在太动情了,一边讲一边哭,我一边听一边写。后来他来罗马,对我写的东西存有疑虑,看上去好像不太满意,但也没说什么。我们俩在说话的时候,他做了一件导演莫洛·鲍罗尼尼也做过的事:沃德画了一张沉船的草图,整个船身都浸没在水里。我不知道怎么跟你描述,那幅画似乎意味着什么,也许那艘船就像我的音乐,一起沉没到水底。没过几天我就把作品寄到了美国,电影组的人告诉我导演不喜欢,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们当时试听的方式完全不对,那是一首非常轻巧柔和的音乐。他们是在有很多其他声音的环境中试听的,周围还有分贝很高的谈话声,所以他们不得不把音量开得很大,这样效果就很糟。应该把音量保持在我设计的高度。另外,听音乐时音量高低的调节也属于学习纯音乐所要了解的一部分。总之我后来被另一位作曲家替代了。

在你音乐生涯的某个节点,你完全放弃了纯音乐创作吗?

1961—1969年的时候是的。在音乐学院快毕业的时候,我还是继续创作了一段时间的纯音乐,但当我开始做电影配乐、录唱片、给电台和电视台做编曲时,我有好几年就放弃了纯音乐,不为别的,纯粹是为了工作。后来跟迪诺·阿肖拉为电影做同期配录时,他让我写一段中提琴独奏,我才又拾起了纯音乐。我是在音效工程师保罗·柯托夫(Paolo Ketoff)的帮助下完成的,中提琴由开始的一把逐渐变成十二把的声音。其实中提琴始终只有一把,但旁边放了两台录音机,一台在录的时候,另一台公放之前收录的声音,两者间隔30秒。通过这样重复二度录音,中提琴的声音相互叠加,最后达到十二把的效果。观众在欣赏的时候还能直接在现场目睹音乐产生的过程。这场音乐会是阿肖拉在罗马歌剧院指挥的。我记得知名作曲家亚历山德罗·契柯尼尼当时跟我说了一句话:“埃尼奥,你从来都错不了!”我觉得特别幸福。

你欣赏契柯尼尼吗?

当然。我特别喜欢他给维托里奥·德西卡执导的电影《终站》(Stazione Termini)配的音乐。我知道那个时候他很煎熬,那段时间他都停止了工作,也许他对我的出现感到不安,但他还是非常绅士,在我面前从没有表现出嫉妒。有一回我和他在马尔古塔街的一个餐馆见面,我跟他说我很喜欢《终站》的片尾曲,也就是蒙哥马利·克利夫特和珍妮弗·琼斯在火车站重逢时响起的那段音乐。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在教堂演奏这段音乐,给神甫制造了很多尴尬,因为神甫不愿意加入这段音乐,他就这么在镜子里气急败坏地看着我为所欲为。

你还在教堂演奏过《终站》?

不只《终站》,还有其他很多我喜欢的电影音乐。我喜欢那首片尾曲,我在管风琴上使尽全力弹奏,用最高分贝来弹,虽然我也承认它和教堂弥撒没有半点关系。我身旁有一面小镜子,方便管风琴师随时配合主祭牧师。我一边弹一边看着镜子里的神甫气得发疯。契柯尼尼的这段音乐总是让我如痴如醉。不过他们也不能怎么样,因为我是免费劳力。他们就这样全盘接收我的输出,什么也做不了。我那会儿还在婚礼上弹奏《终站》的片尾曲,在举起圣餐的时候。那一幕很出彩:当神甫举起圣体饼和圣餐杯时,我就立马跟上。我觉得这么设计没什么问题,一开始声音很慢,没有任何违和感,在举起的那一瞬间响起这段音乐,配合高潮烘托出气氛。我还弹奏过歌曲,很多曲子,我不怎么熟悉圣乐。

那时候你多大?

那时候我刚开始学作曲,20岁都不到吧,可能只有十七八岁。我认识那个教堂的神甫,他让我去教堂做一些婚礼伴奏。他们如果找一位职业管风琴师是要花钱的,但找我不用。那时候我为了学作曲需要学习管风琴。圣克里索格诺教堂里没有脚踏键盘,我只能用手操键盘。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推动了管风琴的音栓,管风琴的音色比较悲情宏大,我在弥撒中完全不合时宜地弹奏。站在一旁的神甫非常错愕,但我得说,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我从来没弹过《圣母颂》!这首曲子我很熟,但从来没有演奏过。 ClBWuwrC7huTFyDH7q9eg6ZVnPqULDmZwFzlZVNPFI4T/WvSRY8aZWVJZZsry+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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