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戏始于宋光宗朝 〔2〕 ,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故刘后村有“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之句 〔3〕 。或云宣和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 〔4〕 ,号曰“永嘉杂剧”,又曰“鹘伶声嗽” 〔5〕 。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故士夫罕有留意者。元初,北方杂剧流入南徼 〔6〕 ,一时靡然向风,宋词遂绝,而南戏亦衰 〔7〕 。顺帝朝 〔8〕 忽又亲南而疏北,作者猬兴 〔9〕 ,语多鄙下,不若北之有名人题咏也。永嘉高经历明 〔10〕 ,避乱四明之栎社 〔11〕 ,惜伯喈之被谤,乃作《琵琶记》雪之,用清丽之词,一洗作者之陋,于是村坊小伎,进与古法部相参 〔12〕 ,卓乎不可及已。相传:则诚坐卧一小楼,三年而后成。其足按拍处,板皆为穿。尝夜坐自歌,二烛忽合而为一,交辉久之乃解。好事者以其妙感鬼神,为创瑞光楼旌之。我高皇帝即位,闻其名,使使征之,则诚佯狂不出,高皇不复强。亡何,卒 〔13〕 。时有以《琵琶记》进呈者,高皇笑曰:“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既而曰:“惜哉,以宫锦而制鞋也!”由是日令优人进演。寻患其不可入弦索,命教坊 〔14〕 奉銮史忠计之。色长刘杲者,遂撰腔以献,南曲北调,可于筝琶被之;然终柔缓散戾,不若北之铿锵入耳也。
今南九宫 〔15〕 不知出于何人,意亦国初教坊人所为,最为无稽可笑。夫古之乐府,皆叶宫调;唐之律诗、绝句,悉可弦咏,如“渭城朝雨”,演为三叠 〔16〕 是也。至唐末,患其间有虚声难寻,遂实之以字,号长短句 〔17〕 ,如李太白《忆秦娥》《清平乐》,白乐天《长相思》,已开其端矣;五代转繁,考之《尊前》《花间》 〔18〕 诸集可见;逮宋,则又引而伸之,至一腔数十百字,而古意颇微。徽宗朝,周、柳 〔19〕 诸子,以此贯彼,号曰“侧犯”“二犯”“三犯”“四犯” 〔20〕 ,转辗波荡,非复唐人之旧。晚宋而时文、叫吼,尽入宫调,益为可厌。“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谚所谓“随心令”者,即其技欤?间有一二叶音律,终不可以例其馀,乌有所谓九宫?必欲穷其宫调,则当自唐、宋词中别出十二律、二十一调 〔21〕 ,方合古意。是九宫者,亦乌足以尽之?多见其无知妄作也。
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节而唱南曲者,字虽不应,颇相谐和,殊为可听,亦吴俗敏妙之事。或者非之,以为妄作,请问《点绛唇》《新水令》,是何圣人著作?
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馀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嘌唱 〔22〕 ,即旧声而加以泛艳者也(今宿倡曰“嘌”,宜用此字)。隋唐正雅乐,诏取吴人充弟子习之,则知吴之善讴,其来久矣。
南易制,罕妙曲;北难制,乃有佳者。何也?宋时,名家未肯留心;入元又尚北,如马、贯、王、白、虞、宋诸公 〔23〕 ,皆北词手;国朝虽尚南,而学者方陋——是以南不逮北。然南戏要是国初得体。南曲固是末技,然作者未易臻其妙。《琵琶》尚矣,其次则《玩江楼》《江流儿》《莺燕争春》《荆钗》《拜月》数种,稍有可观,其馀皆俚俗语也,然有一高处:句句是本色语,无今人时文气。
以时文为南曲,元末、国初未有也,其弊起于《香囊记》 〔24〕 。《香囊》乃宜兴老生员邵文明作,习《诗经》,专学杜诗,遂以二书语句匀入曲中,宾白亦是文语,又好用故事作对子,最为害事。夫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经、子之谈,以之为诗且不可,况此等耶?直以才情欠少,未免辏补成篇。吾意:与其文而晦,毋若俗而鄙之易晓也。
《香囊》如教坊雷大使舞 〔25〕 ,终非本色,然有一二套可取者,以其人博记,又得钱西清、杭道卿诸子帮贴,未至澜倒。至于效颦《香囊》而作者,一味孜孜汲汲,无一句非前场语,无一处无故事,无复毛发宋、元之旧 〔26〕 。三吴俗子,以为文雅,翕然以教其奴婢,遂至盛行。南戏之厄,莫甚于今。
填词如作唐诗,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一种妙处,要在人领解妙悟,未可言传。名士中有作者,为予诵之,予曰:齐、梁长短句诗,非曲子。何也?其词丽而晦。
或言:“《琵琶记》高处在《庆寿》《成婚》《弹琴》《赏月》诸大套。”此犹有规模可寻。惟《食糠》《尝药》《筑坟》《写真》诸作,从人心流出,严沧浪言水中之月、空中之影 〔27〕 ,最不可到。如《十八答》 〔28〕 ,句句是常言俗语,扭作曲子,点铁成金,信是妙手。
听北曲使人神气鹰扬 〔29〕 ,毛发洒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信胡人之善于鼓怒也,所谓“其声噍杀以立怨” 〔30〕 是已;南曲则纡徐绵眇,流丽婉转,使人飘飘然丧其所守而不自觉,信南方之柔媚也,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是已。夫二音鄙俚之极,尚足感人如此,不知正音之感何如也。
〔1〕徐渭(1521—1593):字文长,一字文清,自号青藤道士、天池山人,别署田水月,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是明代杰出的文学艺术家,诗文、书画、戏曲诸方面都很有成就。戏曲有杂剧《四声猿》等。《南词叙录》是他的主要戏曲论著。
〔2〕宋光宗:南宋光宗赵惇,1190 年至 1194 年在位。
〔3〕“刘后村”两句:南宋文学家刘克庄(1187—1269),字潜夫,号后村居士。所录诗句系陆游作,《南词叙录》误作后村诗。原诗为:“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
〔4〕“宣和间”二句:语见明代祝允明(1460—1526)《猥谈》:“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予见旧牒,其时有赵闳夫榜禁,颇述名目,如《赵贞女蔡二郎》等,亦不甚多。”宣和,北宋末徽宗年号,1119 年至 1125 年。南渡,系指金灭北宋,宋室南迁,时在 1127 年。
〔5〕永嘉杂剧:又称温州杂剧。 鹘伶声嗽:近人周贻白称:“意即伶俐的声调,显为市井俗称或路歧人的术语。”(《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亦有解作“打诨使砌”的。
〔6〕南徼(jiào):南方,南边。
〔7〕“宋词遂绝”二句:明代叶子奇《草木子》载:“俳优戏文,始于《王魁》,永嘉人作之。……其后元朝南戏盛行,及当乱,北院本特盛,南戏遂绝。”《南词叙录》谓元初南戏即衰,其语与《草木子》所载有出入。现代戏曲史家多不同意南戏“衰”或“绝”的说法。如周贻白即认为:“叶氏谓北剧盛而南戏绝,殊未可信。……然则南戏终元之世,皆与元剧并行不悖,即演唱者亦可兼长两面。”(《中国戏剧史长编》)
〔8〕顺帝:元顺帝妥欢帖睦尔,1333 年至 1368 年在位。
〔9〕猬兴:比喻纷纷兴起,如猬毛齐竖。
〔10〕高经历明:高明官经历在何时,未详。经历,官名,职掌出纳文书。
〔11〕四明:浙江鄞县。
〔12〕古法部:唐玄宗酷爱法曲,命梨园弟子学习,称为“法部”。中唐以后渐衰。
〔13〕“我高皇帝即位”数句:高皇帝,指明太祖朱元璋,1368年即帝位,建立明朝。据近人考证,一般均同意高明卒于 1359 年之说;故本文所说朱元璋即帝位后,高明拒其征召事,未可据。
〔14〕教坊:古代管理宫廷音乐的官署。唐代开始设置,专管雅乐以外的音乐、歌唱、舞蹈、百戏的教习、排练、演出等事务。宋元两代亦有教坊;明代有教坊司,隶属礼部。至清代雍正时始废。下文“色长”,系教坊司中乐官名称。
〔15〕南九宫:九宫是戏曲、音乐名词,南北曲所用“宫调”。北曲据《中原音韵》等书所载,有十七宫调;南曲据蒋孝、沈璟诸家曲谱所载,有十三宫调。实际上戏曲里所常用的南北曲曲牌,大都属于仙吕宫、南吕宫、中吕宫、黄钟宫、正宫、大石调、双调、商调和越调等九个宫调。通称为九宫或南北九宫。
〔16〕“渭城朝雨”,演为三叠: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七言绝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此绝句敷演为《阳关三叠》歌曲,抒写离情别绪。因全曲分为三段,原诗反复三次,故称“三叠”。
〔17〕长短句:唐代初以五七言诗入乐,但五七言诗字句整齐,与参差多变的乐谱未能谐合,采用长短句就可适应乐曲的繁复变化。诗间采用长短句,逐渐导致了词体的正式成立。
〔18〕《尊前》《花间》:均为词总集名。《尊前集》,编者不详。原书传系五代或宋初旧本,与《花间集》并称。《花间集》,五代后蜀赵崇祚编,选录唐、五代十八家词人的词。
〔19〕周、柳:宋词人周邦彦、柳永的并称。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徽宗时为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音乐机关)。柳永(生卒年不详),原名三变,字耆卿,排行第七,崇安(今属福建)人。景祐进士,官屯田员外郎,世称柳七、柳屯田。两人皆精于音律,创制长调,作品思想内容也有相近之处。但柳词较为通俗,周词侧重典雅。
〔20〕“侧犯”等:张端义《贵耳集》:“自宣(宣和)政(政和)间,周美成、柳耆卿出,自制乐章,有曰‘侧犯’‘尾犯’‘花犯’‘玲珑四犯’。”张炎《词源》:“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而美成诸人又复增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词曲中都有所谓犯调。词中犯调,是取各种不同宫调之声合成一曲,使宫商相犯以增加乐曲的变化。曲中犯调,是在各宫调管色相同的曲中,取一二语合成一曲,另创新调。词所犯的为声调,曲则是割裂词句。
〔21〕十二律、二十一调:按理论上讲,十二律乘七声,可得八十四调,而事实上应用并没有这么多调。姜夔《大乐议》云:“八十四调者,其实则有黄钟、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夷则、无射七律之宫、商、羽而已。”七律乘三声,恰为二十一调。
〔22〕嘌唱:宋代耐得翁《都城纪胜》:“嘌唱,谓上鼓面唱令曲小词,驱驾虚声,纵弄宫调,与叫果子、唱耍曲为一体。”
〔23〕马、贯、王、白、虞、宋:指著名元曲作家马致远、贯云石、王实甫、白朴、虞集、宋方壶。
〔24〕《香囊记》:传奇剧本,写张九成兄弟、夫妻在宋、金战争的乱离中坚守节义,终于团圆的故事。作者邵璨,字文明,明英宗时(1436—1449)宜兴人,少习举子业,长耽词赋,晓音律,有《乐善集》存于家。《香囊记》是明代早期的文人传奇剧本创作。王骥德《曲律·论家数》:“自《香囊记》以儒门手脚为之,遂滥觞而有文词家一体。”
〔25〕教坊雷大使舞:沈德符《顾曲杂曲·舞名》:“至若舞用妇人,实胜男子,彼刘、项何等帝王,尚恋戚、虞之舞。唐人谓:教坊雷大使舞,极尽工巧,终非本色。盖本色者,妇人态也。”按“教坊雷大使……终非本色”云云,实为宋陈师道《后山诗话》语。雷大使,宋徽宗时之舞者雷中庆。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卷第六:“舞有雷中庆,世皆呼之为雷大使。”
〔26〕宋元之旧:指宋元时的早期南戏作品,即《南词叙录》后所附的《宋元旧篇》。
〔27〕严沧浪言水中之月、空中之影: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故其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28〕十八答:当是南戏《琵琶记》中的一段曲子,今存本未载。
〔29〕鹰扬:谓威武奋扬如鹰。
〔30〕其声噍杀以立怨:语出《乐记·乐本篇》,原作:“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下文“亡国之音哀以思”亦见《乐记·乐本篇》。
徐渭是我国文艺史上的重要人物,他在书画、诗文诸方面都有杰出的成就。他还是著名的戏曲作家,所作杂剧《四声猿》在戏曲史上很有影响,另有杂剧《歌代啸》,相传也是他所作。
徐渭的曲论专著《南词叙录》是一部专论南戏的著作,书中全面涉及南戏的源流发展、风格特色、文辞声律、剧目方言及作家作品评论诸方面。徐渭写作这部专著的目的,就是要阐明南戏这一活跃于民间而又为贵族文人所歧视的剧种的本来面目及其历史地位。这是徐渭一贯注重民间创作的必然表现。唯其如此,他才能独具慧眼地指出“里巷歌谣”“村坊小曲”对南曲形成的作用。并能特别关注当时还带有一定民间色彩的昆山腔。
徐渭戏曲理论的主要观点是标举“本色”。在《南词叙录》中,他赞许南戏的前期作品有一高处,即“句句是本色语”,批评自《香囊记》所滥觞的“时文气”。另在《西厢序》中,他认为“本色”即“正身”,亦即“真性”。他在《题昆仑奴杂剧后》中则把本色概括为“宜俗宜真”四字。概言之,徐渭是一个以直剖真性为核心、以“宜俗宜真”为特色的“本色派”。
由于徐渭是一个在历史转折时期开风气之先的人物,因而他的戏曲理论影响特别深刻。可以说,他的理论至少培育了万历整整一代的戏曲创作和曲论研究。在汤显祖、沈璟、王骥德等戏曲大师的艺术精神中,都可以找到徐渭的影响。直至明末清初,许多曲论家都还在直接引用徐渭的理论来阐述戏曲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