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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 〔2〕 与诗，意同而体异：诗宜悠远而有馀味，词宜明白而不难知。以词为诗，诗斯劣矣；以诗为词，词斯乖矣。其法备于《中原韵》 〔3〕 ，其人详于《录鬼簿》，其略载于《正音谱》，至于《务头》《琼林》《燕山》等集 〔4〕 ，与夫《天机馀锦》《阳春白雪》《太平乐府》《乐府群玉》《群珠》等词 〔5〕 ，是皆韵之通用，而词之上选者也。
传奇、戏文，虽分南北，套词、小令，虽有短长，其微妙则一而已。悟入之功，存乎作者之天资学力耳 〔6〕 。然俱以金、元为准，犹之诗以唐为极也。何也？词肇于金，而盛于元。元不戍边，赋税轻而衣食足，衣食足而歌咏作，乐于心而声于口，长之为套，短之为令，传奇、戏文，于是乎侈而可准矣。穆玄庵 〔7〕 谓：“不可以胡政而少之”，亦天下之公言也。国初如刘东生、王子一、李直夫 〔8〕 诸名家，尚有金、元风格，乃后分而两之；用本色者为词人之词，否则为文人之词矣 〔9〕 。自陈大声正德丁卯年殁 〔10〕 后，惟有王渼陂 〔11〕 为最。陈乃元词之下者，而王乃文词之高者也，可为等侪，有未易以轩轾者 〔12〕 ；若兼而有之，其元哉，其犹诗之唐而不可上者哉。
予与西野先生为词友，将四十年矣，知而守之，未敢轻以示人，恐闻者以为谈之奇而负之妄也。明珠夜投，将按剑而视我矣 〔13〕 。西野年愈长，词益工，而论尤合。近作《春游》一阕，语俊意长，俗雅俱备，声中金石，色兼玄黄，真如游上林而踏青郊，淑景春葩，历历在目。予爱而刻之，因并序词之源流如此。
或以为：“词，小技也，君何宅心 〔14〕 焉？”嗟哉！是何薄视之而轻言之也！音多字少为南词，音字相半为北词，字多音少为院本；诗馀 〔15〕 简于院本，唐诗简于诗馀，汉乐府视诗馀则又简而质矣，《三百篇》皆中声 〔16〕 而无文，可被管弦者也。由南词而北，由北而诗馀，由诗馀而唐诗，而汉乐府，而《三百篇》，古乐庶几乎可兴。故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17〕 。呜呼！扩今词之真传，而复古乐之绝响，其在文明之世乎！
〔1〕西野：袁崇冕（1487—？），原名袠，号西野，山东章丘人，与李开先友善。雅擅金元词曲，著有《拾闲野意》《春游词》及《西野乐府》等。
〔2〕词：此处指曲，即曲词。
〔3〕其法备于中原韵：指《中原音韵》中的《作词十法》。
〔4〕《务头》《琼林》《燕山》等集：朱权《太和正音谱》自序称，他除了《太和正音谱》外，另有两本曲集：“审音定律，辑为一卷，目之曰《琼林雅韵》；搜猎群语，辑为四卷，目之曰《务头集韵》。”《燕山》，待考。
〔5〕“与夫《天机馀锦》”句：所列书目均为散曲总集。《阳春白雪》，全称《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元杨朝英选辑。《太平乐府》，全称《朝野新声太平乐府》，元杨朝英选辑。《乐府群玉》，全称《类聚名贤乐府群玉》，有人以为系元胡存善编。《群珠》，即《乐府群珠》，明人选辑。《天机馀锦》，未详。
〔6〕“悟入之功”二句：李开先《改定元贤传奇后序》又云：“尤以天分高而学力到，悟入深而体裁正者，为之本也。”
〔7〕穆玄庵：明理学家穆孔晖（1479—1539），字伯潜，号玄庵，堂邑（今山东聊城）人。著有《读易录》《尚书困学》等。
〔8〕刘东生王子一、李直夫：均系散曲或戏曲作家。《太和正音谱·古今群英乐府格势》称：“王子一之词，如长鲸饮海。刘东生之词，如海峤云霞。”刘东生，《录鬼簿续编》有小传云：“刘东生，名兑，作《月下老定世间配偶》四套，极为骈丽，传诵人口。”今知作有杂剧《娇红记》一种。王子一，所作杂剧今知有《刘晨阮肇误入桃源》等四种。李直夫，今知元杂剧作家有此人，李开先此处云“国初”，未详所指。
〔9〕“用本色者为词人之词”二句：参阅王骥德《曲律·杂论下》：“词之异于诗也，曲之异于词也，道迥不相侔也。诗人而以诗为曲也，文人而以词为曲也，误矣，必不可言曲也。”另可参见本书所选《曲律·论家数》。
〔10〕陈大声正德丁卯年殁：明著名散曲作家陈铎（1488？—1521？），字大声，号秋碧，下邳（今江苏邳县）人。作有散曲集《秋碧乐府》等。正德丁卯年，1507 年。李开先此处所载陈铎卒年，未知所据，可备一说。
〔11〕王渼陂：明著名散曲、戏曲作家王九思（1468—1551），字敬夫，号渼陂，陕西鄠县人。作有散曲集《碧山乐府》。杂剧有《沽酒游春》、《中山狼》。另有诗文集《渼陂集》等。
〔12〕轩轾：车舆前高后低称轩，前低后高称轾。引申为轻重、高低。
〔13〕“明珠夜投”二句：语本《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指闪光的珍珠偷偷丢到路上，行人谁也不敢拾取。后又比喻有才能的人得不到赏识，或比喻误入歧途。
〔14〕宅心：存心，用心。
〔15〕诗馀：指词（宋词的“词”）。
〔16〕《三百篇》皆中声：《三百篇》，指《诗经》。中声，和谐的音乐。语本《荀子·劝学》：“《诗》者，中声之所止也。”
〔17〕今之乐犹古之乐也：《孟子·梁惠王下》中记载，孟子曾经对比被神化了的“先王之乐”和当时的“世俗之乐”说：“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西野春游词序》的主要精神，是主张作曲者要掌握曲之“体”，实即曲的本色。这就是李开先所谓“悟入之功”。李开先另在《改定元贤传奇后序》中又曾提出“悟入深而体裁正”，说明他极力标举曲的本色，主张作曲者通过对曲体本色的体认，写出“语俊意长，雅俗俱备”、有声有色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