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中兴伊始,其政治和思想文化建设就开始呈现出不同以往的面貌。政治上,刘秀灭莽复汉,顺应了“百姓讴吟,思仰汉德”的普遍社会期待,而刘秀随即施行的轻刑减赋、精兵简政、休养生息的国策,更赢得了民心。思想文化上,刘秀积极恢复儒学正统、礼遇经生儒士、重建博士制度、重用儒士为官等举措,也获得了广大士人的真心拥戴(详见本书第一章第二节)。到明、章二帝,延续刘秀的政治、思想文化政策,并不断强化、明确以至定型,遂为东汉一朝奠定了思想文化的基本格局。
应该特别强调的是,东汉儒学演进,从一开始就具有经谶牵合的新的特征。这一点,为长久以来的汉代思想文化研究及经学研究所忽视。如果认识不到谶纬思潮与正统经学的互动关系,就很难准确揭示东汉思想文化的实际情状。经谶牵合互释的思想实践,事实上几乎贯穿两汉的思想史:伴随着儒家经学的兴起和确立,谶纬思想也随之而生。两汉四百多年,正统经学与谶纬思潮始终相伴,不同时期或有远近消长,而终至牵合 。这一演进历程,到两汉之际而显耀,到东汉前期而定规,由此长久地主导着东汉思想文化的旨趣。
纵观东汉政治思想文化,既重经学,又重图谶,倡导经谶牵合,是其基本格局。而这一格局,是从刘汉中兴之时就已开始了的。
东汉中兴帝王刘秀,年轻时即修习正统经典:“王莽天凤中,乃之长安,受《尚书》,略通大义。” (《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上》) 《东观汉记》卷一《光武帝》载:“之长安,受《尚书》于中大夫庐江许子威。”复汉为帝之后,他更是讲论经义乐而不疲 。天下初定,他便祭孔 ,立《五经》十四博士并复起太学 ,全力扶持正统经学的发展。《后汉书》卷七九《儒林传论》曰:“光武中年以后,干戈稍戢,专事经学,自是其风世笃焉。其服儒衣、称先王、游庠序、聚横塾者,盖布之于邦域矣。若乃经生所处,不远万里之路,精庐暂建,赢粮动有千百,其耆名高义开门受徒者,编牒不下万人。”由此可以窥见刘秀时期经学复兴之盛况。
与此同时,刘秀亦喜好图谶。他起兵讨莽,曾得力于图谶 ;他即皇帝位,也借助了图谶的帮助 [1] 。基本平定天下后,他也一如既往地喜好图谶 ,曾征求天下通晓《内谶》者 。并且,他信用图谶,往往以谶语行政、决事及封官拜将 。更重要的一件事是,他曾召集学者校定图谶,最终形成一个定本颁布于天下。尽管此事因史料极其匮乏,已难知其详,但有二事尚可考稽。其一是,尹敏、薛汉曾受命校谶:
建武二年,(尹敏)上疏陈《洪范》消灾之术。时世祖方草创天下,未遑其事,命敏待诏公车,拜郎中,辟大司空府。帝以敏博通经记,令校图谶,使蠲去崔发所为王莽著录次比。 (《后 汉书》卷七九上《尹敏传》)
(尹敏)才学深通,能论议,以司空掾与校图谶。 (《后汉 纪》卷八《光武皇帝纪第八》)
尹敏为大司空掾,上以敏博通,令校图谶。 (《东观汉记》 卷一八《尹敏》)
(薛汉)建武初为博士,受诏校定图谶。 (《后汉书》卷七九 下《薛汉传》)
建武初,博士淮阳薛汉……受诏定图谶。 (陆玑《毛诗草 木鸟兽虫鱼疏》卷下《韩诗》,《丛书集成初编》丁晏校本)
并且,据引文“与校图谶”、“受诏校定图谶”这样的叙述,可推知当时参与校定图谶者非止一二人,只是其他校谶者今天已难以考知。而《后汉书》所载“使蠲去崔发所为王莽著录次比”之语,当即是刘秀诏令校谶的工作原则和基本目的。
其二是,刘秀诏令校谶的起讫时间。《后汉书·薛汉传》、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泛言“建武初”。而据《后汉书·尹敏传》之语意,最早亦当在建武二年;又,上引尹敏校谶的记载,都说在他“辟大司空府”期间。据《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建武二年二月)大司空王梁免。壬子,以太中大夫宋弘为大司空。……(建武六年)十二月壬辰,大司空宋弘免。”又其卷二六《宋弘传》:“建武二年,代王梁为大司空。……弘在位五年,坐考上党太守无所据,免归第。”如此可知,尹敏乃是征辟宋弘府。他参与校定图谶,当在建武二年到六年之间。《后汉书·薛汉传》、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所说“建武初”,也与此相合。至于校谶工作何时结束?是集中一段时间完成的还是断续进行的?则不能确知了。可以明确的是,到建武中元元年(56)刘秀“宣布图谶于天下” (《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下》) ,东汉图谶便有了定本
以上概说刘秀经谶并重之情形。而随着天下一统和趋于稳定,经谶牵合互释的思想路径,也在刘秀的导引下复兴 。举两个例子:
(建武六年秋九月)丙寅晦,日有食之。冬十月丁丑,诏曰:“吾德薄不明,寇贼为害,强弱相陵,元元失所。《诗》云:‘日月告凶,不用其行。’ (按见《小雅·十月之交》) 永念厥咎,内疚于心。其敕公卿举贤良、方正各一人;百僚并上封事,无有隐讳;有司修职,务遵法度。” (《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下》)
(建武二十七年,臧宫等上书建议北击匈奴)诏报曰:“《黄石公记》曰:‘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柔者德也,刚者贼也,弱者仁之助也,强者怨之归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乐乐人;无德之君,以所乐乐身。乐人者其乐长,乐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逸政多忠臣,劳政多乱人。故曰: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灭之政,虽成必败。’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 (按见《论语·季氏》) 且北狄尚强,而屯田警备传闻之事,恒多失实。诚能举天下之半以灭大寇,岂非至愿;苟非其时,不如息人。”自是诸将莫敢复言兵事者。 (《后汉书》卷 一八《臧宫传》)
建武六年十月的诏书,刘秀将日食天象与《诗经》牵合互证。建武二十七年刘秀给臧宫的答书,可视为刘秀朝实施柔仁国策的总结 ,而它正是经谶牵合的好例。作为刘秀治国思想根据的《黄石公记》,便是一种谶书 。刘秀所示范的经谶牵合的思想路径,在朝臣中得到积极响应。也举两个例子:
(刘秀之子沛献王刘辅)好经书,善说《京氏易》《孝经》《论语》传及图谶,作《五经论》,时号之曰“《沛王通论》”。 (《后汉 书》卷四二《光武十王传》)
(建武)三十年,(张)纯奏上宜封禅,曰:“自古受命而帝,治世之隆,必有封禅,以告成功焉。《乐动声仪》曰:‘以《雅》治人,《风》成于《颂》。’有周之盛,成、康之间,郊配封禅,皆可见也。《书》曰‘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祡’ (按见《尚书·舜 典》) ,则封禅之义也。臣伏见陛下受中兴之命,平海内之乱,修复祖宗,抚存万姓,天下旷然,咸蒙更生,恩德云行,惠泽雨施,黎元安宁,夷、狄慕义。《诗》云:‘受天之祜,四方来贺。’ (按见《大雅·下武》) 今摄提之岁,仓龙甲寅,德在东宫。宜及嘉时,遵唐帝之典,继孝武之业,以二月东巡狩,封于岱宗,明中兴,勒功勋,复祖统,报天神,禅梁父,祀地祇,传祚子孙,万世之基也。” (《后汉书》卷三五《张纯传》)
刘辅“好经书,论集经、传、图谶,作《五经通论》”(《 东观汉记 》 卷 七 ),其《五经通论》今虽不得见,但显然是融合经、传、谶以为说。张纯乃前汉富平侯张安世后裔,“在朝历世,明习故事。建武初,旧章多阙,每有疑议,辄以访纯,自郊庙、婚冠、丧纪礼仪,多所正定”(《 后汉书 》 本传 )。“纯数上书议庙祀,议褅、祫,议立辟雍、明堂,议宜封禅,帝皆从之。真一代礼宗也!” 这位礼学大师建议刘秀封禅,也是经谶并提互证。
当然,刘秀时期也有部分正统学者不喜图谶之学。如“博学多通,遍习《五经》”的桓谭,王莽居摄篡代之际,“天下之士莫不竞褒称德美,作符命以求容媚,谭独自守,默然无言”;刘秀复汉,信用图谶,桓谭却上奏《抑谶重赏疏》,排斥图谶,终于以此遭贬。 (见《后 汉书》卷二八上《桓谭传》) 再如尹敏,习《尚书》,兼善《毛诗》《穀梁》《左氏春秋》,刘秀令他校订图谶,他却说“谶书非圣人所作……恐疑误后生” (《后汉书》卷七九上《尹敏传》) ,也以此沉滞。再如郑兴,“好古学,尤明《左氏》《周官》,长于历数”,“依经守义,文章温雅”,但不治图谶,刘秀曾问他郊祀之事,并“欲以谶断之”,郑兴则答以“臣不为谶”,因此也不得重用。 (见《后汉书》卷三六《郑兴 传》) 还有一些学者,既不批评也不涉足图谶,如范升、陈元、桓荣等,在今存有关他们的史料中,尚看不到经谶牵合的影响。
关于刘秀时期士人对图谶的态度及其际遇,《后汉书》卷八二上《方术传序》概述道:“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趣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故王梁、孙咸,名应图箓,越登槐鼎之任;郑兴、贾逵,以附同称显 ;桓谭、尹敏,以乖忤沦败。自是习为内学,尚奇文,贵异数,不乏于时矣。是以通儒硕生,忿其奸妄不经,奏议慷慨,以为宜见藏摈。”依范史之义,在刘秀大力倡导图谶之时,士人分为两类:一类是趋之若鹜的“赴趣时宜”者,一类是“忿其奸妄不经”的“通儒硕生”。实际上,还有一类士人如范升、陈元、桓荣等,既不言说信用,也不抨击批评,他们始终讲说正统经典,对图谶不予理睬。这种多元并存的情形,恰是思想演变过程中共存而交替的过渡状态。而那些或排拒或漠视图谶的学者,在这个时期的思想界,实际上已脱离了社会思想的主流。
刘秀时期复兴经谶牵合互释的思想路径,既是顺应前汉思想传统的强大感召力,也有谶纬思想本身需要依附正统经典而生存发展的动因。刘秀本人此种经谶并重的思想取向,是经谶牵合互释思潮复兴的最有力引导,也为明帝、章帝时期经学的发展指示了方向。
明、章二朝的思想文化,遵循刘秀示范、引导的路径展开,尊师重道,经谶并举,终于以国家法典形式(《白虎通》)把经谶互释的思想模式确定下来。
明帝刘庄,“十岁能通《春秋》”,“师事博士桓荣,学通《尚书》” (《后汉书》卷二《明帝纪》) ,曾自作《五家要说章句》 。明帝时期儒学大盛,《后汉书》卷七九上《儒林传序》谓:“中元元年,初建三雍。明帝即位,亲行其礼。……飨射礼毕,帝正坐自讲,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冠带缙绅之人,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其后复为功臣子孙、四姓末属别立校舍,搜选高能以受 (刘攽曰:“案文,此‘受’ 当作‘授’。”) 其业。自期门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经》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学。济济乎,洋洋乎,盛于永平矣!”明帝崇经、重道尊师之实际,《后汉书》卷二《明帝纪》有具载。如永平二年(59)冬十月,“幸辟雍,初行养老礼”,赐帝师桓荣关内侯,拜五更,“以二千石禄养终厥身”。永平九年(66),“为四姓小侯开立学校,置《五经》师” 。永平十五年(72)三月,“幸孔子宅,祠仲尼及七十二弟子。亲御讲堂,命皇太子、诸王说经”。与此同时,明帝又特重图谶。《后汉书》卷三《章帝纪》载,永平十八年(75)十二月 (按明帝于是年 八月壬子崩,同日章帝即位) ,有司上奏明帝庙号及祭礼,其中有云:“(明帝)备三雍之教,躬养老之礼。作登歌,正予乐,博贯六艺,不舍昼夜。聪明渊塞,著在图谶。”李贤注云:“《河图》曰:‘图出代,九天开明,受用嗣兴,十代以光。’又《括地象》曰:‘十代礼乐,文雅并出。’谓明帝也 。”这可能正是明帝倾心图谶的内在动力,加之乃父刘秀经谶并重的示范导引,共同促成了明帝经谶并重互释的思想旨趣。《东观汉记》卷一二《樊准传》载樊准上安帝(邓太后)疏,就明确指出了明帝经谶互释的思想路径:“孝明皇帝尤垂意于经学,即位删定乖疑,稽合图谶。”这一思想路径,从《后汉书》卷二《明帝纪》可以得到充分证明,这里仅举其中两个重要例证:其一,永平三年(60)秋八月,“改大(太)乐为大(太)予乐”。为什么改名?《后汉书》卷三五《曹襃传》载:曹襃父曹充,以治《庆氏礼》为刘秀博士。曾从驾巡狩岱宗,定封禅之礼。明帝即位,曹充上言:“汉再受命,仍有封禅之事。而礼乐崩阙,不可为后嗣法。五帝不相沿乐,三王不相袭礼,大汉当自制礼,以示百世。”明帝问“制礼乐云何”,曹充对曰:“《河图括地象》曰:‘有汉世,礼乐文雅出。’《尚书琁机钤》曰:‘有帝汉出,德洽作乐,名予。’”明帝善之,遂下诏曰:“今且改太乐官曰太予乐;歌诗曲操,以俟君子。”制礼作乐是国之大体,明帝更改太乐之名,乃据谶纬作决定。其二,永平八年(65)冬十月“壬寅晦,日有食之”,明帝诏书有云:“朕以无德,奉承大业,而下贻人怨,上动三光。日食之变,其灾尤大,《春秋》图谶所为至谴。”李贤注云:“《春秋感精符》曰:‘人主含天光,据机衡,齐七政,操八极。故君明圣,天道得正,则日月光明,五星有度。日明则道正,不明则政乱,故常戒以自敕厉。’日食,皆象君之进退为盈缩。当春秋拨乱,日食三十六。故曰‘至谴’也。”明帝更改太乐名称,依据的是图谶;他诏书中蕴含的基本思想,也是来自图谶。
章帝刘炟,“少宽容,好儒术”(《后汉书》卷三《章帝纪》)。其思想文化建设延续祖、父两代之路径,并总结光扬,终于为整个东汉思想文化奠定了基型。章帝重视正统经学传承,并且今古文并重,经学视野极为开阔,气魄弘大。如其建初八年(83)冬十二月诏曰:“《五经》剖判,去圣弥远,章句遗辞,乖疑难正,恐先师微言将遂废绝,非所以重稽古、求道真也。其令群儒选高才生,受学《左氏》《穀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以扶微学、广异义焉。” (同上) “扶微学、广异义”,是章帝一以贯之的思想文化理念(《章帝纪》中一再表述),《后汉书》卷七九《儒林传序》赞誉章帝“网罗遗逸,博存众家”,便是指此。与此同时,章帝喜好图谶,较之乃祖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读《后汉书·章帝纪》一个特别鲜明的感受,便是章帝朝的祥瑞明显多于前朝。“在位十三年,郡国所上符瑞,合于图书者数百千所。” (《后汉书》卷三《章帝纪论》) 如果没有章帝的喜好和鼓励,如此祥瑞频仍的状况是难以想象的 。再看章帝诏书的例证:建初五年(80)春二月庚辰朔日食,又久旱伤麦,章帝于甲申日下诏曰:“《春秋》书‘无麦苗’,重之也。去秋雨泽不适,今时复旱,如炎如焚。凶年无时,而为备未至。朕之不德,上累三光,震栗忉忉,痛心疾首。前代圣君,博思咨诹,虽降灾咎,辄有开匮反风之应 。今予小子,徒惨惨而已。其令二千石理冤狱,录轻系;祷五岳四渎及名山能兴云致雨者,冀蒙不崇朝遍雨天下之报。务加肃敬焉!” (《后汉书》卷三《章帝纪》) 这是极为典型的天人感应的灾异思想,经谶天人水乳交融。
章帝朝最具标志性的思想文化建设成果,当然是白虎观经学会议及其结集《白虎通》。《后汉书》卷三《章帝纪》有简要记载:建初四年(79)十一月壬戌,章帝下诏“使诸儒共正经义”。“于是下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使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帝亲称制临决,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议奏》。”根据章帝的诏书,这次经学讨论会的缘起,是“中元元年诏书 (按《光武帝纪》未载) :《五经》章句烦多,议欲减省”之事一直未能实行,现在要完成“先帝大业”。其目的,是通过诸儒“讲议《五经》同异”,来统一经义、统一思想 。如此看来,这是一次具有思想文化“战略”意义的严肃醇正的经学研讨会。
关于此次会议的结集,相关文献中出现《白虎议奏》 (见《后汉 书》卷三《章帝纪》) 、《白虎通德论》 《白虎通义》 三个不同名称。一般认为,《白虎议奏》是会议纪要,是原始记录;而《白虎通德论》《白虎通义》是一种书,即《白虎通》,是思想统一之后的决议 。那么,这份天下鸿儒参与讨论并经章帝亲临决议的经学纲领性文献,究竟是怎样的状貌呢?庄述祖《白虎通义考》论之甚为精当:“《白虎通义》杂论经传……《论语》《孝经》、六艺并录,傅以谶记,援纬证经。自光武以《赤伏符》即位,其后灵台郊祀,皆以谶决之,风尚所趋然也。故是书之论郊祀、社稷、灵台、明堂、封禅,悉隐括纬候,兼综图书,附世主之好。” (见陈立《白虎通疏证》附录二) “傅以谶记,援纬证经”,的确是《白虎通》的主要思想特征。因此,白虎观会议及其思想成果《白虎通》的重要思想史意义在于:在继承刘秀尤其是明帝以来经谶牵合的思想取向的基础上,又进一步把经谶牵合互释的思想原理及其系统的思想成果,以国家思想“法典” [2] 的形式固定下来,成为东汉王朝最崇高的统治思想。
综上所述,东汉前期刘秀、刘庄、刘炟三代帝王,在经谶并重的同一思想路径上,持续建构中兴王朝的政治思想文化,其经谶牵合互释之演进轨迹昭然:如果说刘秀颁布图谶于天下,乃是凭借政权威势强行确立图谶与正统经学并重的思想地位,那么明帝刘庄的“游意经艺,删定乖疑,稽合图谶”,则是在学理上通过经谶牵合互释来巩固图谶的地位。刘庄较刘秀高明之处也正在这里——在学理上继西汉之后进一步强化经谶牵合互释的思想途径,既巩固了图谶的地位,也易于成为天下学者思想取向的有力指引 (贾逵于明 帝时上言《左传》与图谶相合者若干事,明帝“写藏秘馆”,即是显 例) 。到章帝刘炟再进一步,将经谶结合的《白虎通》确立为国家政治伦理的“国宪”,同时也就使经谶牵合互释成为了“法定”正统的思想途径。自此,东汉士人学者经谶兼修、经谶互释便成为常态。
经过了王莽擅权、篡代的二十馀年,刘汉王朝终于复兴。中国历史上的政权鼎革之际,社会民心往往呈现为弃旧慕新;民心向新,是深受前朝腐败之害,而期待社会变革,盼望新格局新气象。而就统治者来说,由于新旧政权交替往往是多年战乱的结果,所以新朝初建之时,也必然会施行休养生息的国策以恢复国力;同时,为了尽快巩固新政权,也往往会革除前朝的某些政治弊端,以回应社会期待,笼络民心。中国历史上的政权更替,社会总体情状大抵如此。而对于东汉来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情状:刘秀是复兴汉家天下,而非创建新朝。人们厌弃的是王莽以阴谋手段巧取政权,期待的是刘汉复位。正如班彪答隗嚣问时所说:“王氏擅朝,因窃号位。……是以即真之后,天下莫不引领而叹。十馀年间,中外骚扰,远近俱发,假号云合,咸称刘氏,不谋同辞。……百姓讴吟,思仰汉德。” (《后汉书》卷四〇上《班彪传》) 两汉之际的士心所向,亦是如此。士人学者大多“不仕王莽”,直到刘秀复汉才又纷纷出仕。支撑这种普遍社会心理的,是这样一种社会共识:王莽篡权不合规矩,不具有“正统性”及合法性。 (以上参 见本书第一章之第一、第二节) 这是当时士心民意向汉的最普遍的基本理由。
刘秀复汉后的政治作为,是其时士心向刘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后汉书》卷七六《循吏传序》概述东汉前期政治风貌大势云:“初,光武长于民间,颇达情伪,见稼穑艰难,百姓病害,至天下已定,务用安静,解王莽之繁密,还汉世之轻法。身衣大练,色无重彩,耳不听郑卫之音,手不持珠玉之玩,宫房无私爱,左右无偏恩。……损上林池籞之官,废骋望弋猎之事。……勤约之风,行于上下。数引公卿郎将,列于禁坐。广求民瘼,观纳风谣。故能内外匪懈,百姓宽息。……然建武、永平之间,吏事刻深,亟以谣言单辞,转易守长。故朱浮数上谏书,箴切峻政 ,锺离意等亦规讽殷勤,以‘长者’为言 ,而不能得也。……自章、和以后,其有善绩者,往往不绝。”后汉前期三代帝王之为政,光武柔仁,明帝苛刻,章帝宽厚,这是历代治汉史者的共识。范史《后汉书》卷二《明帝纪论》就说:“明帝善刑理,法令分明。日晏坐朝,幽枉必达。”其卷三《章帝纪论》亦曰:“魏文帝称‘明帝察察,章帝长者’。章帝素知人厌明帝苛切,事从宽厚。感陈宠之义,除惨狱之科。深元元之爱,著胎养之令。……平徭简赋,而人赖其庆。又体之以忠恕,文之以礼乐。故乃蕃辅克谐,群后德让。”历代以为刘秀后期至明帝时行政苛细,这需要准确理解:建武末至永平时期的所谓政治严苛,乃主要体现在吏治之上;而对于天下百姓,则仍是一直施行宽缓怀柔的休养生息政策。尽管苛责官吏为政,一时间也必会波及百姓利益,但宏观长远地看,严肃吏治总体上对天下百姓是利好的 。所以《后汉书》卷二《明帝纪论》又云:“内外无幸曲之私,在上无矜大之色。断狱得情,号居前代十二 。故后之言事者,莫不先建武、永平之政。而锺离意、宋均之徒 ,常以‘察慧’为言,夫岂弘人之度未优乎?”范史赞扬“建武、永平之政”,批评锺离意、宋均等人不够宽容、苛责小恶遮蔽大善,是有史家高明眼光的。
刘秀求贤若渴的姿态和作为,是其时士心向刘的又一个重要原因。刘秀本就是儒者出身,讲习儒术乐而不疲。他身边的功臣武将,大都有儒学背景。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四《东汉功臣多近儒》条即云:“西汉开国,功臣多出于亡命无赖;至东汉中兴,则诸将帅皆有儒者气象,亦一时风会不同也。……光武诸功臣,大半多习儒术,与光武意气相孚合。盖一时之兴,其君与臣本皆一气所钟,故性情嗜好之相近,有不期然而然者,所谓有是君即有是臣也。” 这是刘秀积极吸纳任用儒士的人文环境。《后汉书》卷七九上《儒林传序》概述东汉初年的君士关系云:“昔王莽、更始之际,天下散乱,礼乐分崩,典文残落。及光武中兴,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厥文,补缀漏逸。先是,四方学士多怀协图书,遁逃林薮。自是莫不抱负坟策,云会京师。”《后汉书》卷八三《逸民传序》也说:“汉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蕴藉义愤甚矣。是时裂冠毁冕,相携持而去之者,盖不可胜数。……光武侧席幽人,求之若不及,旌帛蒲车之所征贲,相望于岩中矣。……群方咸遂,志士怀仁,斯固所谓‘举逸民天下归心’者乎!”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刘秀的尊重、招纳和善待,必然令士人心向往之。
明、章两代,延续刘秀轻刑简赋、休养生息的国策,弘扬儒学、吸纳任用士人,也是一如既往并持续推进。简要述之如下:
明帝永平二年(59)“三月,上初礼于学,临辟雍,行大射礼,使天下郡国行乡饮酒礼于学校。……冬十月壬子,上临辟雍,初养三老五更。于是士效礼乐三雍,仪制备矣” (《后汉纪》卷九《孝明皇帝 纪上》) 。明帝同时下诏,赐帝师桓荣 (《尚书》博士) 关内侯,并“以二千石禄养终厥身” (《后汉书》卷二《明帝纪》) 。“(桓)荣病笃……上悯伤之,临幸其家,入巷下车,拥经趋进,躬自抚循,赐以床帐衣服,于是诸侯大夫问疾者皆拜于床下。及终,赠赐甚厚,上亲变服临送,赐冢茔。” (《后汉纪》卷九《孝明皇帝纪上》) 永平九年(66),“为四姓小侯开立学校,置《五经》师”。李贤注云:“袁宏《汉纪》曰:永平中崇尚儒学,自皇太子、诸王侯及功臣子弟,莫不受经。又为外戚樊氏、郭氏、阴氏、马氏诸子弟立学,号四姓小侯,置《五经》师。” 永平十五年(72)三月,“幸孔子宅,祠仲尼及七十二弟子。亲御讲堂,命皇太子、诸王说经”。李贤注引《汉春秋》曰:“(明)帝时升庙立,群臣中庭北面,皆再拜,帝进爵而后坐。” (以上引文,均 见《后汉书》卷二《明帝纪》) 《后汉书》卷三二《樊准传》载樊准《上邓太后疏》概述明帝时期的儒学状况云:“至孝明皇帝,兼天地之姿,用日月之明,庶政万机,无不简心,而垂情古典,游意经艺,每飨射礼毕,正坐自讲,诸儒并听,四方欣欣。……又多征名儒,以充礼官,如沛国赵孝、琅邪承宫等,或安车结驷,告归乡里;或丰衣博带,从见宗庙。其馀以经术见优者,布在廊庙。故朝多皤皤之良,华首之老。每䜩会,则论难衎衎,共求政化。详览群言,响如振玉。朝者进而思政,罢者退而备问。小大随化,雍雍可嘉。期门羽林介胄之士,悉通《孝经》。博士议郎,一人开门,徒众百数。化自圣躬,流及蛮荒,匈奴遣伊秩訾王大车且渠来入就学。八方肃清,上下无事。是以议者每称盛时,咸言永平。”明帝的这些作为,尊师重道、擢任儒士的标志意义极为浓厚,自然会深获士心。
章帝弘儒用士的力度及其实效,都远超乃祖乃父。其发展弘扬儒学最具标志性的举措,便是建初四年(79)十一月,召集白虎观经学会议,“使诸儒共正经义”。此次会议所撰集的经学文献《白虎通》,成为了整个东汉王朝的政治思想文化纲领。此外,如元和二年(85)三月庚寅,章帝“祠孔子于阙里,及七十二弟子,赐褒成侯及诸孔男女帛”。同年五月戊申,诏“赐博士员弟子见在太学者布,人三匹。令郡国上明经者,口十万以上五人,不满十万三人”。 (以上 引文,均见《后汉书》卷三《章帝纪》) 隆重祭祀孔子及其弟子,多方拔举明经学人,以及赏赐太学生,无不具有光扬儒学之政治导引意义。章帝选任士人的胸襟尤为开阔,不问出身,唯干才是举,口惠并且实至。建初元年(76)“三月甲寅,山阳、东平地震”,章帝诏令即有云:“明政无大小,以得人为本。……每寻前世举人贡士,或起甽亩,不系阀阅。敷奏以言,则文章可采;明试以功,则政有异迹。文质彬彬,朕甚嘉之。其令太傅、三公、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国守相,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之士各一人。”五月,“初举孝廉、郎中宽博有谋,任典城者,以补长、相”。建初五年(80)二月庚辰朔日食,诏令“公卿已下,其举直言极谏、能指朕过失者各一人,遣诣公车,将亲览问焉。其以岩穴为先,勿取浮华”。五月辛亥,诏曰:“朕思迟直士,侧席异闻 。其先至者,各以发愤吐懑,略闻子大夫之志矣,皆欲置于左右,顾问省纳。建武诏书又曰:‘尧试臣以职,不直以言语笔札。’今外官多旷,并可以补任。” (以上引文,均见《后汉 书》卷三《章帝纪》) 章帝诏令举荐的,包括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宽博有谋、岩穴直士等各色士人,并且不计出身,只求有实干才能。而一旦选用,便尽可能授以实职。《后汉书》卷四《和帝纪》李贤注引《汉官仪》,记载了章帝以四科取士的用人政策:“建初八年十二月己未,诏书辟士四科:其一曰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二曰经明行修,能任博士;三曰明晓法律,足以决疑,能案章覆问,文任御史;四曰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照奸,勇足决断,才任三辅令。皆存孝悌清公之行。自今已后,审四科辟召,及刺史、二千石察举茂才尤异孝廉吏,务实校试以职。” [3] 史称章帝宽厚长者,不止谓其为政待民宽缓不苛,也指其扶持经学今古并举,招贤纳士兼容并蓄。
在上述政治思想文化大势下,尤其在光武、明、章三代持续的重儒用士政策指引下,这个时期的士人心态趋向高度一致:无不衷心向往中兴之刘汉,“抱负坟策,云会京师”,建言献策,亲近朝廷。这一点,与此前王莽篡代时期士人对政权依违亲疏的多元并存局面,是很不相同的。
然而,世道人心变幻复杂。光武、明、章三朝,积极招纳、善待、任用士人,士人拥戴刘汉中兴,心向朝廷,这是这个时期君士关系的一般情状。与此同时,君士之间不和谐的音声也时常奏响。士人的所思所愿,永远不可能与统治者的意志完全合拍。因此,士人对中兴王朝寄望越高,也就越容易失望灰心。更有一些清醒冷静或是淡泊名利的士人,从内心深处便远离政权,无论其姓刘姓王。
刘秀喜好并信用图谶,桓谭不以为然,终因上奏《抑谶重赏疏》排斥图谶而遭到贬黜 (《后汉书》卷二八上《桓谭传》); 尹敏为正统经学名家,以为“谶书非圣人所作……恐疑误后生” (《后汉书》卷七 九上《尹敏传》), 以此沉滞不迁。郑兴“依经守义”,但不治图谶,因此也不得重用 (《后汉书》卷三六《郑兴传》) 。这只是几个显明的例子,事实上,由于东汉前期三代帝王都笃信图谶,当时的士人势必都须表明自己对图谶的态度。《后汉书》卷八二上《方术传序》就说,“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趣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而一些“通儒硕生,忿其奸妄不经,奏议慷慨,以为宜见藏摈”。不信图谶的士人坚持己见,或直率批评,或缄口不谈,因此不同程度地遭到政权的排斥或冷落。这是此一时期君士之间的思想文化冲突。
这个时期君士不谐的另一种情形,是士人的怀才不遇,有功不得酬报。一个典型的例证是班彪。更始败,天下大乱,班彪乃赴天水,游说隗嚣助刘复汉。隗嚣自有野心,不纳其言,班彪“伤时方艰,乃著《王命论》,以为汉德承尧,有灵命之符。王者兴祚,非诈力所致,欲以感之”。而隗嚣终不觉悟,班彪遂至河西投靠窦融,为窦融画策事汉。建武十二年(36)九月,班彪随窦融被征还京师,却未能得到刘秀重用,仅仅举为“茂才”,拜徐令(时当在建武十三年)。其后,约在建武二十九年(53)前后,又被任为望都长 ,次年卒于官。 (以上见《后汉书》卷四〇上《班彪传》及《汉书》卷一〇〇上《叙 传上》) 班彪为一代名儒,他一生执着的政治选择,便是助刘复汉,并且做出了为窦融策划归汉如此重大的贡献(他劝谏隗嚣归汉尽管无果,但也付出了极大努力)。可是,他并未得到应有的酬报,未得刘秀重用,职位不过县令,才志不得施展。
另一个典型的例证是冯衍。他“幼有奇才,年九岁能诵《诗》,至二十而博通群书”。当王莽擅权、天下大乱之际,冯衍鲜明而基本的政治态度是不仕王莽:“王莽时,诸公多荐举之者,衍辞不肯仕。”他认为“天下离(罹)王莽之害久矣”,“天下自以去亡新,就圣汉,当蒙其福而赖其愿”。他先是追随王莽更始将军廉丹,劝说廉丹脱莽助刘:“将军之先,为汉信臣。新室之兴,英俊不附。今海内溃乱,人怀汉德,甚于诗人思召公也,爱其甘棠,而况子孙乎?”可见冯衍是致力于兴刘复汉的。廉丹不听,冯衍乃赴河东,游说更始帝属臣鲍永(时任尚书仆射,行大将军事)暂且拥兵以自重。更始败,刘秀称帝,乃招安鲍永、冯衍,但鲍、冯不肯降。不久后,他们确认更始已死,才投降刘秀。由于这个原因,冯衍终生不得任用。客观地说,在基本的政治立场上,冯衍是反抗王莽、助刘兴汉的。只不过他一开始没有选择刘秀,而是选择了刘秀的族兄更始帝刘玄。这个选择无可厚非,刘玄、刘秀都是刘氏皇裔,并且刘玄已经称帝,刘秀名义上也隶属于更始,接受更始的封侯拜将。刘秀对冯衍的忌恨,盖主要在两点:一是鲍永的部将田邑投降了刘秀,冯衍曾写信斥责他背弃更始;二是冯衍没有及时接受刘秀的招降。冯衍之所以没有及时归降,是因为他听信了“更始随赤眉在北”的讹言;而当他“审知更始已殁”,便罢兵投降了刘秀。 (以上均见《后汉书》卷 二八《冯衍传》) 无论是写信指责田邑背约,还是未及时投降刘秀,都体现了冯衍对更始帝刘玄的忠心。何况,冯衍的基本政治追求是助刘复汉。他的选择和行为,即使不加表彰,也应当予以理解。冯衍归降刘秀后,积极建言献策(《上书陈八事》),但始终不得重用,只委以曲阳县令这个小官。不得已,冯衍乃与外戚阴氏交游。建武末,刘秀惩治外戚宾客,但是赦免了冯衍,遣归故里 。明帝即位,冯衍仍不得任用,“遂废于家”。《后汉书》卷二八《桓谭冯衍传赞》感慨此二人命运道:“道不相谋,诡时同失。体兼上才,荣微下秩。”诚哉斯言!
像班彪、冯衍这类才智超卓的士人,他们一心助刘复汉,无论其实际贡献大小,都做出了无愧于心的努力。但是刘汉中兴政权稳定之后,并没有给予他们应有的报偿,反而慢待冷落。因此,他们产生疏离怨望之心,就是自然之事了。
这个时期君士不谐的再一种情形,是高士逸民远离朝堂,保身养性。《后汉书》卷八三《逸民传》集中记载了这部分士人的人生旨趣:
向长。“隐居不仕,性尚中和,好通《老》《易》。……王莽大司空王邑辟之,连年乃至,欲荐之于莽,固辞乃止。……(建武中)敕断家事勿相关,‘当如我死也’。于是遂肆意,与同好北海禽庆俱游五岳名山,竟不知所终。”
逢萌。“家贫,给事县为亭长。时尉行过亭,萌候迎拜谒,既而掷盾叹曰:‘大丈夫安能为人役哉!’遂去。之长安,学通《春秋经》。时王莽杀其子宇,萌谓友人曰:‘三纲绝矣!不去,祸将及人。’即解冠挂东都城门。归,将家属浮海,客于辽东。……及光武即位,乃之琅邪劳山,养志修道。……连征不起,以寿终。”
周党。“敕身修志,州里称其高。及王莽窃位,托疾杜门。……建武中,征为议郎,以病去职,遂将妻子居黾池。复被征,不得已,乃着短布单衣,谷皮绡头,待见尚书。及光武引见,党伏而不谒,自陈愿守所志,帝乃许焉。”
王霸。“少有清节。及王莽篡位,弃冠带,绝交宦。建武中,征到尚书,拜称名,不称臣。有司问其故。霸曰:‘天子有所不臣,诸侯有所不友。’……以病归。隐居守志,茅屋蓬户。连征不至,以寿终。”
严光。“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光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后得知严光在齐国,刘秀“乃备安车玄纁,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司徒侯霸与严光素有交情,遣人先行奉书拜谒,言明得暇亲来探望,而严光口授回信道:“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刘秀“车驾即日幸其馆,光卧不起。帝即其卧所,抚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邪?’光又眠不应,良久,乃张目熟视,曰:‘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于是升舆叹息而去”。拜为谏议大夫,而严光“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建武十七年,复特征,不至。年八十,终于家。”
井丹。“少受业太学,通《五经》,善谈论,故京师为之语曰:‘《五经》纷纶井大春。’性清高,未尝修刺候人。建武末,沛王辅等五王居北宫,皆好宾客,更遣请丹,不能致。信阳侯阴就,光烈皇后弟也,以外戚贵盛,乃诡说五王,求钱千万,约能致丹,而别使人要劫之。丹不得已,既至,就故为设麦饭、葱叶之食,丹推去之,曰:‘以君侯能供甘旨,故来相过,何其薄乎?’更置盛馔,乃食。及就起,左右进辇。丹笑曰:‘吾闻桀驾人车,岂此邪?’坐中皆失色。就不得已,而令去辇。自是隐闭,不关人事,以寿终。”
梁鸿。“受业太学,家贫而尚节介,博览无不通,而不为章句。学毕,乃牧豕于上林苑中。”后娶丑女孟光为妻,“乃共入霸陵山中,以耕织为业。咏《诗》《书》,弹琴以自娱。仰慕前世高士,而为四皓以来二十四人作颂。因东出关,过京师,作《五噫之歌》曰云云。肃宗闻而非之,求鸿不得。乃易姓运期,名燿,字侯光,与妻子居齐鲁之间。有顷,又去适吴,将行,作诗曰云云。遂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及卒,伯通等为求葬地于吴要离冢傍。咸曰:‘要离烈士,而伯鸾清高,可令相近。’”
高凤。“少为书生,家以农亩为业,而专精诵读,昼夜不息。……其后遂为名儒,乃教授业于西唐山中。……凤年老,执志不倦,名声著闻。太守连召请,恐不得免,自言本巫家,不应为吏,又诈与寡嫂讼田,遂不仕。建初中,将作大匠任隗举凤直言,到公车,托病逃归。……隐身渔钓,终于家。”
台佟。“隐于武安山,凿穴为居,采药自业。建初中,州辟不就。刺史行部,乃使从事致谒,佟载病往谢。刺史乃执贽见佟曰:‘孝威居身如是,甚苦,如何?’佟曰:‘佟幸得保终性命,存神养和。如明使君奉宣诏书,夕惕庶事,反不苦邪?’遂去,隐逸,终不见。”
《后汉书》卷八三《逸民传序》泛言逸民高士之心态云:“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观其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海之上,岂必亲鱼鸟、乐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所谓“性分所至”,既包含个性志趣,也当有洞察世情之后“去危图安”的志愿。而后者,可能是最重要的隐逸动因。《逸民传》记载“野王二老”对刘秀讲说的“即人者,人亦即之”之理,深刻地揭示了君臣之间的微妙危险的关系。识其先机者,自会远遁而去。《论语·泰伯》载孔子云:“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是危邦还是乱邦,是有道还是无道,乃基于个人的判断;但是隐逸以全身守道,孔子也深表认可。从此一视角去看待东汉前期的隐逸士人,可能更为切合其时的时代状况。
总上所述,东汉前期的士人普遍心向中兴政权,认同其思想文化取向,同时也有疏离、怨望的心态。此种情状,深刻地影响了这个时期文学创作的风貌。
[1] 《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上》:“(建武元年夏)光武先在长安时同舍生强华,自关中奉《赤伏符》,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李贤注:四七,二十八也。自高祖至光武初起,合二百二十八年,即四七之际也。 汉火德,故火为主也)。 ’……光武于是命有司设坛场于鄗南千秋亭五成陌。六月己未,即皇帝位。……其祝文曰:‘……谶记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 (李贤注:卯金,刘字也。《春秋演孔图》曰:“卯金刀,名为[刘],赤帝后,次代 周。”) 。”……’于是建元为建武,大赦天下,改鄗为高邑。”
[2] 《后汉书》卷三五《曹襃传论》:“孝章永言前王,明发兴作,专命礼臣,撰定国宪,洋洋乎盛德之事焉!”此所谓“国宪”,章权才以为:“明显地包括两个相续的阶段:一个是建初四年召开白虎观经学会议;一个是从元和二年开始,征拜博士,叫曹褒等人‘撰次天子至于庶人冠婚吉凶终始制度’,这就是后来所说的《汉礼》。班固在《曹襃传论》中所说的‘国宪’,主要就是由《白虎通》和《汉礼》所构成的。” (见氏所著《两汉经学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15页)
[3] 此文又见《太平御览》卷六二八引《汉官仪》。[唐]杜佑《通典》卷一三《选举一》云:“章帝建初元年诏曰云云。始复用前汉丞相故事,以四科辟士 (自 注:武帝因董仲舒之言立制,故事在丞相府,今复用之。第一科补西曹、南阁祭 酒,二科补议曹,三科补四辞八奏,四科补贼决) 。凡所举士,先试之以职,乃得充选;其德行尤异不宜试职者,疏于他状。举非人兼不举者,罪。”[宋]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后集卷一三也说:“章帝四科取士。”但是,《后汉书·百官志一》刘昭注及《北堂书钞》卷七九《秀才》引应劭《汉官仪》,均谓此为世祖刘秀诏书。[宋]章如愚《群书考索》续集卷三三也说:“东汉中兴,光武虽擢县令为三公,至以四科取士,皆令有孝弟公廉之行。其公卿辟召,刺史二千石察举,授试以职,有非其人,有司奏罪名,并正举者。”未知孰是,这里暂采章帝诏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