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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子好了以后，你怎么来塑造这个人，唱要把它唱出形象来。我刚才念的：
一从鼙鼓起渔阳，
宫禁俄看蔓草荒。
留得白头遗老在，
谱将残恨说兴亡。
有没有苍老感？有苍老感拍拍手。这就是如何应用中音跟低音的共鸣的东西，来表达李龟年的年龄和他所处的处境。最后一句很重要：“谱将残恨说兴亡。”第四句的定场诗，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节奏性的处理。戏曲的处理就是有松、有紧、有慢，这个音色说明他是一个苍老的人、他是一个悲哀的人，所以在这个人物当中运用的嗓音给人一种形象感，“声形”，我理解的是这样。如果“一从鼙鼓起渔阳，宫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它没有这种形象感、没有年龄感，他讲“说兴亡”，这个“兴亡”、“梦幻”，整个《长生殿》的《弹词》里面是一种梦幻的感觉，它是回忆。《弹词》这个戏是《长生殿》里面的第三十八折，大部分的矛盾已经过去了。到了三十八折人家都忘了，前面“安史之乱”、定情赐盒、杨贵妃跟唐明皇，这个戏从头到尾再讲一遍，人家再回忆，这个戏太值得回忆了。以前看戏不像今天，一个晚上两个小时看完了，以前五十折戏可能要演一个礼拜，看到第四天，前面的戏忘了，李龟年就从头再来回忆一遍，杨贵妃怎么进宫的。所以它是一种声音的形象，还有人物不同。
同样一个戏，郭子仪他是一个怀才不遇，也可以说有点野心的人物。他的出场就不一样，他出场的时候，步子走出来也是健步如飞的感觉（音乐），以前是这样的，我现在也改了（音乐），要把这个人物身份再提高一点，因为郭子仪后来当了不得了的宰相，很大一个官了。他的定场诗就不一样了：
壮怀磊落有谁知，
一剑防身且自随。
整顿乾坤济时了，
那回方表是男儿。
所以他那种就是“黑三”，就是黑胡子了。那种阳刚之气、那种抱负：“想俺郭子仪要干几桩定国安邦的事业”，他在念白当中是有朝气的、非常刚毅的那种性格，同样是定场诗，定场诗里面是非常有讲究的。他一出场就把人物此时此景的个性、年龄、处境都表达出来了。
像《荆钗记》里面，钱流行落魄的时候，女儿死掉了——当然没真死掉，他以为死掉了——眼睛哭瞎了，人到了眼睛都哭瞎了，（可见）他悲伤的程度，所以他不能像“壮怀磊落有谁知”，不可能那么念了，他就是那种悲哀的情绪：
每日心怀耿耿，终朝珠泪盈盈。只为孩儿成画饼，教人呕气伤情。
他要哭出来了，他那种情绪、那种表达，就四句定场诗。戏曲的魅力也就在这里，他往往一出场就把人物的时代背景、一些情节一股脑非常快、明了地告诉广大的观众，这是戏曲的一个特点。电影不一样、电视剧不一样，人物没出来，情节就可以出来了：十字形希特勒的飞机轰炸，华沙炸弹飞舞，汽车都翻过来了，房子都倒下了，但是人物没出来，人还没出来情节已经知道了。戏曲还要“自报家门”，没有人：“我在马路上，我叫计镇华”，戏曲里：“我朱买臣”、“我郭子仪”、“老汉李龟年”，全自报家门，这是戏曲那种夸张的形式，所以戏曲里面词中有意，意中又有艺，艺中又有形，形中又有神，戏曲要掌握这样一个最根本的东西，唱、念、做、打都包括在里面了，所以艺跟技是不可分割的最重要的东西。
像打引子都非常非常重要，这个演员好不好，我们现在一些同学，尤其包括我们一些朋友，戏看得多了，他到九龙口一站，引子一打就知道这个演员的分量。有时候最简单的东西都掌握不了，你别看最简单，最简单的东西最难掌握，你看走台步，台步都不会走，走台步到九龙口，投袖也不会投，到台上一张口“啊”就没有了，这个演员肯定不灵。所以你们还有我们一些老朋友都会看戏，一个演员的分量、好坏，一出场就都能够明了了，所以唱戏唱戏，我所讲“唱”的重要性、它的含义，它的意思、它的艺术、它的技巧、它的神韵。
《长生殿·酒楼》，计镇华饰郭子仪
《荆钗记·开眼上路》，针镇华饰钱流行
我演过京剧里面的宋江，他这个出场非常能够说明这四个字，他的意、形、技、艺都有了，因为他的身段也很复杂，他一出来是圆场出来的，所以他一开始就给人一种震撼力，“啊”，一开始这样演，声嘶力竭——不要学我这样念，我这是有技巧的，一般人这样叫的话肯定嗓子要叫坏的：
啊！且住，昨晚夜宿乌龙院，失落了我的招文袋，内有黄金一锭，书信一封，想这黄金事小，想这书信乃是晁大哥所赠，若被旁人捡去，倒则罢了，若被这贱人捡去，我的性命休矣，哎呀真真……待我回路寻找。
他的声形都有了，我这样一念，你们都感觉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所以戏曲厉害就厉害在这里。这样一段念白，通过技巧的处理、快慢节奏，就把气氛造起来了，这是我们伟大的艺术家周信芳大师所创造的，不是我创造的，我是学他的，当然我学得没有他那么好，但是他的意思我学出来了，像这种念白，还是要对整段词的含义的了解。我说过词中有意，意中有艺，这个艺呢，你如何处理它的轻重缓急、快慢节奏，艺中还有他的形，所以他出场的时候，用胡子“啊”是这种夸张的手法，我如果在一个学生面前“啊”，这个表演是不是会很可怕？戴着一个“黑三”。戏到这个情节的时候，一点没有觉得这个人很夸张。戏曲是一种夸张的表演，他的书信里面是跟强盗勾结的嘛，这封书信如果给官府拿走就杀头。我举这样一段例子，当然这种例子还有很多，戏曲当中有激情的时候，怎么来运用它的技巧，所以技巧是非常重要的。技有时候放在艺的前面也可以，有时候艺可以放在技巧的前面，这都是相辅相成的，因为没有技巧，你不可能反映戏曲人物当中的意境，你必须掌握了技巧。王芝泉在上次上课的时候你们可能听过，她如果没有一个很好的基本功，她就不可能表现出《扈家庄》扈三娘的英雄豪气，我的腰翻都翻不来你还搞什么搞，走路都不会走。所以，为什么我们要从十岁开始扳腰扳腿，小时候扳腿扳得我会哭的，老师扳腰的时候扳过两次，我都昏过去了，我跟老师对着干，我十岁哪有老师力气那么大，一扳岔气了，“计镇华、计镇华！”老师急死了，以为我死掉了，其实我昏过去了。小时候蛮艰苦的，学戏是不容易的。所以要唱好戏，要从娃娃抓起的，应该有幼功，没有幼功你怎么能够唱好角色呢？所以用心去唱。
刚才华教授说我那篇文章里面用心去唱，这个还有一个前提，必须在技巧方面掌握得非常熟练的情况底下，才能够用戏曲的形式来表现它。我不是话剧演员、影视演员，影视演员是通过导演帮你处理的，你哭不出来，镜头来个特写，点两滴甘油，悲伤了、哭了。因为我拍过戏曲，有一次我拍陆游，哭不出来，点两点甘油，看上去镜头蛮真实的，哭了。戏曲的东西是我主宰一切的，电影是导演主宰一切的，所以电影里面导演是地位很高的，演员除非你是大腕儿，一般演员都是拨拉过去拨拉过来的。但是我唱戏我主导，我一到后台手一伸，服装帮我弄好、胡子帮我理好，今天我自己理的，平时不是我理的。作为一个戏曲演员来讲，技艺必须要做到，我讲的重要性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