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荫】披挂整齐凤翅飞,耀旌旗灿烂也那云霞碧。凭着俺这神威,百忙里炮似轰雷。猛冲入罗网重围,也顾不得临阵前万敌施威。急加鞭准备迎敌,管教他血染战袍回。
我现在下来就要讲解、分析一下第一段【醉花荫】的唱。这里边的身段动作,基本上都是我自己编的,我每编一个动作,都要给我的同学看:“你们都坐着,觉得好看不好看?”“这个不好看”,“哦。”我再做一做,我又去研究,研究后:“这个好不好?”几句下来,“这个好这个好”,我同学们都说好了,我就放心,因为没有人教我了,昆曲老师、京剧戏校的老师都不会,外面那位好的老师回去了。但是我就记住,因为我自己是学昆曲的,要记住昆曲对角色的理解,扈三娘她是“一丈青”,她很美的,武艺高超,娇骄二气,又骄傲,又娇气,这样的一个女英雄角色,要怎么把她演好?我感觉到在这段【醉花荫】中间,一定要用上昆曲的身段、眼神,我讲这一段就是【醉花荫】“披挂整齐”,怎么能够把它用得好一点。
(音乐)这种站,真的有的剧团里的就是这样的,现在我的学生出来,(邢)金沙就知道的,身体要朝那边,把头回过来,把这块打开,“披挂整齐”,然后这个云手柔柔的,要像文戏演员一样的。所以他们文戏组排戏总去看的,看就是偷他们玩意儿,他们做得怎么好的,我就把它拿过来,像这种就是从梁谷音、华文漪她们那里拿过来的。这么走,“凤”,身体是朝那边,把肩膀打开来,眼睛一定要这样做,“翅”,一直顶,眼睛不动,因为神韵不能断的,神韵一断,就达不到这个效果了,她一定要这么上去,还在看,把这块打开,那身上就非常好看了。回过来以后,眼睛在看这边了,因为这个身体要往右了。这个“子午式”,待会我会放这一段……然后“飞”,眼睛要过来,“飞”,再大的,“飞”,这个身体、屁股不能蹶的,这个脚过去了,上身要拧过来,眼睛要看过去的,然后下面一个要小巧一点……因为我学过花旦嘛,这种动作俏皮一点点,色彩就好看了,她这个人物就出来了。你看一、二、三,这么走了,又要打开了,往上走,眼睛往那边,这么打开,脚出去,打开了,我现在方向又往那边走,到时眼睛要留住的,神韵留住了,上步了,(音乐)这个云手来了。如果不是昆曲的话,就是这么走的,因为昆曲这个脚还有点点存,它就讲究了,过来,然后“灿”,过去的时候,这个脚要勾脚面,拧过去,身体慢慢地晃,在这里观众看到一个侧面,“也那”,上去,要存左腿,一定要这样,“云霞碧”(音乐),她又归了,“凭着俺”,又来了,“这”,她花旦的步子又来了,“凭着俺这神威(音乐),百忙里”,她看到了一个地方就不会乱看,身上拧过去、拧过来,都不能非常突然,中间要有一个韧劲,有了一个韧劲以后,这个神不能断的,“百忙里”过去了,(音乐)这个手在这里,脚起来,膝盖还存下去。在走这个时候,你看眼睛还看着的,眼睛看了过去,这手要大,身体侧过来,“啪”,转身,(音乐)“猛冲入”,扈三娘我的本事多好,我多美呀,你多少人来,我都可以把他们打败的,这样走,“猛冲入”,然后你要走的时候眼神不能断,这个大云手、小云手,大云手、小云手,“跶”,下来。这一段要突出扈三娘在夸耀自己,我怎么美、我都不怕的,关键是神韵,我这一段【醉花荫】像散板一样,但是都有小锣(音乐),也有(音乐),用锣鼓把它配合起来。所以这一段如果演好了,扈三娘的人物出来了,而且垫好整出戏的基础了,就是一看,好看,神不断,身上也好看,大的是大的、小的是小的。这一段东西当时设计好以后,我就在练功房叫他们看,我改了很多很多,因为《扈家庄》就是华华老师演过一点,后来就没人演了,我现在拿出来的是昆曲的《扈家庄》,就是要手、眼、身、法、步,身上要美,要有节奏、要有韧劲、要有弹性、要唱、要念,这是有难度的。因为我开过大刀的,所以不好大动,放一段录像,看看我讲的要求行不行。
王芝泉示范《扈家庄》【醉花荫】身段
这一段我觉得只有昆曲演员能演到这样的水平,因为我们有昆曲文戏的基础,神态、身上、节奏能演到这样,因为这句话不是我讲的,是那时候评梅花奖的时候,他们那些大师们说:王芝泉这出《扈家庄》是代表了昆曲,跟别的剧种都不一样的。美、媚、娇气、骄傲、帅,都有了。唱念、表演,我刚才也分析了这一段是很重要的,这里面还有很多翎子,我们的老师,我说:“方老师,翎子有没有办法好看一点的?”他说:“我们小时候都不学的。”他们小时候就这样的,他们旧社会的时候还踩 。后来我就自己想办法,听人家说川剧《别洞观景》,(音乐)她从出场开始不停地……我就从它里面摘了几个放在刚才那段。我给方老师看了,方老师说:“用得比较恰当,挺好的。”但是他说:不要太多,从昆曲来说,有很多舞蹈,你可以把这段称为翎子舞,以后你就不要再多掏了,最多亮相的时候掏一下,基本不掏了。这一段确实是唱、念、神韵、身段、翎子,最后他们觉得这一段确实比较成功,而且很多孩子学了以后也是长功的,哪怕不唱武旦的,学学这个,对她今后的文戏中间的节奏、力劲都有好处的。
下面我想讲一个这里面有的:骑马。也不是电影,也不是现代的,我们传统的骑马,就是一个马鞭,马鞭大概这么长,一点一点一点。她这手里除了马鞭,因为她听到王英要来攻打我们庄了,要出征了,她要有道具的。扈三娘的道具很特别的,是一杆戟,它这个头待会你们可以看到,我去打听了,有两种。一种是缠带子的,一种是金杆儿的,我什么东西都要问的,缠带子的就是比较手不涩的,耍起来好耍,金杆儿的难耍,因为它涩的,但是漂亮,内行一看,这金杆儿的多难。因为它容易手上这个时候出汗了,耍的时候会比较难耍一点。她要去打仗了,这个金杆儿的就拿出去了。一个手是马鞭,马鞭一来,这样就是骑在马上了。这出戏里面,我总是觉得光是一般的马趟子,人人都会的,我要人家没有的,就像刚才那段东西,有些剧种会用很多很多东西,反复反复,没有意思的,基本上不反复,要达到好看、达到美、达到帅,这个就是节奏上的处理。
下面一场就是,她不知道王英是什么样人,她没看见过。王英来讨战,她第一个上来把他抓回去。她在骑马了,后台她上的时候就是骑了马,我又加了一些,就骑骑骑骑,马头翘起来了,我要把那个马压下去,要想办法使马听话,加了一点浇头,就是有点东西了,不光是就这样走圆场了。我感觉到艺术就是这样,不断地修改,不断地加东西,不断地剪东西,这么调整,它慢慢就会成为一个比较优秀的作品了。这一段她就是自己骑在马上,突然觉得这个马有点惊的。看看戏曲骑马是怎样骑的。
我们在戏曲舞台上的骑马,除了动作,主要是神态,她蛮好的,走走走,欸,怎么会这样?这怎么了?这个神态是非常重要的,然后马好了,有戏了。虽然很简短的一个小马趟子,手里拿戟的,但是我感觉到我们在编排的时候还是有那种不同的,给人家感觉到有看头的。
下面是《扈家庄》中间比较精彩的,就是这两个角色要见面了。扈三娘是“一丈青”,她是人很高的,她不是喜欢穿清一色的,清一色就变顾大嫂、孙二娘了,她喜欢花里不啷,里面一定要有青的东西,这里也要有青的,所以她叫“一丈青”,很高的,她站在那儿就那样,要出来跟她打仗的是“矮脚虎”王英,名字就叫“矮脚虎”。我看过很多京剧团的,他们就找一个比较矮一点的武生演员来演,这个也不是不可以,他很矮嘛,但是我们昆曲有一个基本功,他要蹲着的,一直不能站起来的,蹲在那里,所以我刚才讲的那个,他的裙子在膝盖前面要盖上的,这是我们昆曲的特点,就有这样一个行当。
我从小搭档就是张铭荣,他大概下星期要来是吧?我跟他两个人还有一个笑话呢,小时候我们组里排《下山》,他们组里也排《下山》,然后要合课,我们老师说:“梁谷音”,那边老师说:“刘异龙”,他们就搭上了。碰到我,“王芝泉”,他的老师说“张铭荣”。他小时候很皮的,小时候我比他高一点,他觉得还要背呀,他说:“背不动。”那么我就急了,我从小就喜欢演戏,你背不动,没有了,我轮不上来。我说:“你背我呀。”爬上去了,他唱了一句就放,我摔下来了。后来老师说:“你们去练一练。”我们去练一练。我到下课了找他,他小时候一天到晚在草的里面不晓得在干什么,我去找他,他在里面抓什么虫,我说:“你来呀,你跟我练。”他说:“我不练,你太重了。”我说:“太重了也要背的呀。”我逼着他背,他总是不背,结果我们那天彩排还是“啪”就摔下来了,就是一个失误。那个时候比较小,我当然不高兴了,就去打他了,他很小也不动,我从那个时候就跟他对戏了。后来演《借扇》、《扈家庄》、《挡马》,我都是跟他一起合作的。他现在比我还要认真:“再来一遍、再来一遍”。我说:“你这不累呀?”他说:“累呀。”
这个我觉得非常有特色的,一个很高、一个很矮,一个就是:“你别看我矮,我功夫了不得,梁山上好算算的,你还不是了。”扈三娘不是梁山上的。这扈三娘:“哦呦,我以为是哪个大将,原来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很有戏,很有特点,一个就是看他的基本功,这个基本功是一般的剧种、剧团很少,我们团张老师的学生好几个都能够走矮子步的,都在那里跑圆场。还有文丑,最近《潘金莲》要演了,《潘金莲》里面武大郎也是矮子。矮子功过去好像川剧也有的,现在矮子功也是昆曲的一个亮点。因为一般的演员现在觉得要流那么多的汗,脚也酸得要命,也许将来不会长高了,腿那么粗……这个确实是要有毅力的,就是对艺术的态度:认真、爱好。他们说我们像神经病一样的,戏痴,我们班里的同学都是戏痴,昆三班也有好几个戏痴,像吴双什么也是这样的,外号就叫戏痴了。其实这个很好,他热爱自己的事业,发疯一样地热爱,他就会出很多火花出来,会出很多新东西。所以这出戏的特点非常好,就是一高一矮的,两个人都在演感情的,很有意思,放一下录像。
《扈家庄》,王芝泉饰扈三娘,王英由张铭荣扮演
这个很有意思的、很有戏的,这两个人物在《扈家庄》里面一个大的亮点。刚才这个录像好像不是张老师。那个时候录得很早很早,录像的技术、机器、带子等等都是比较差的,不像现在非常好了,这样当资料留着也好,不然连资料都没有,我现在演不动怎么办?现在孩子们都是看好:“我都会了,您给我加工。”从教学的方面来说,有这个带子也是挺好的。
《扈家庄》最后一个亮点,本来就不是矮子,演到这里就结束了,再也没有了。后面这一点都是我们自己重新编的,陆兼之老师说最大的关就是林冲了。我说:“打什么?”大家说打快枪。快枪是人人都会打的,我想要有一点不同的,我想找一个人,我就跑到京剧院,有一位武戏老师,他排戏非常好的,叫张奎芳老师,我当时去,他说:“小外国人,你又来了。”我说:“张老师,我要求您帮我设计东西了。”他说:“你说,要什么东西?”我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他,我后面要打小快枪,既然要小快枪,就要像小快枪,但是要跟原来的小快枪不一样。因为扈三娘是败了的,但是打败了,我就这么输掉了。我说:“老师,我出个点子,打败要打得很惨、很败,我简直回不了了,然后要有点基本功,给人家感觉到后面的脚底下怎么好呀,不要说打败就糊里糊涂败仗了,因为这个戏要结束了。”他说:“这个小鬼老出这种点子,给我几天,我去想想看。要败得有功夫,败得不能惨,但是要败。”我就给他出题目了。后来,他过了几天叫我去了,他说:“你看看行不行?”前面改良的小快枪,到最后要转十几个身,我说:“怎么转?”他说:“刺你刺你,那你就是(音乐)老在用这种动作,一般没有基本功的人是来不了的,没有这个速度的。你不是腰好吗?最后再耍五个甩腰,你去试试看,你练好了叫我,我来排。”我听他一讲觉得挺好的,因为我就是说要打败得不能很惨,要有基本功,但是确实是败了,输掉了。我们就按照这样开始练,练到后来,我这个速度上不去,因为连续那么多转身。后来我自己突然有一下,一个脚,不是两个脚转的,一个脚速度就快了。我想出来了,我就来给同学看看,他们说:“你怎么样想得出来的?”我说“我就是睡觉做梦也在想”,“啊!你是梦游也在练功”,我很出名的,戏校出名的,我戏校出名到什么时候?他说:“校长叫你去一次。”我就跑到校长室来,俞(振飞)校长,还有周玑璋校长,他们说:“谁叫你晚上不睡觉去练功呀?”我说:“不是说要勤学苦练吗?”他说:“勤学苦练,你现在才几岁?晚上不睡觉就一个人在那里,你不怕吗?”我也怕的,所以我把灯全开,他说:你费电,后来我说:“我也不是半夜里呀,大概三四点钟左右起来。”因为没有人嘛,我一个人开得通通亮的,就不怕了呀,门全锁上,在里面扔刀扔枪,十次,一百下,自己想好,我都不掉,我今天就成功了,掉了,再来十下,要这样子,杂技就这么练的嘛,我听来的呀。我练功方法就是杂技团的,他们就是这么死练,我还不完全死练,我还喜欢动动脑筋,但是你不练是不行的。后来练成功了,我请张老师来看了。张老师说:“我没有想到最后的效果会这么好。小外国人还是不错的。”我也很开心,有那么多的老师帮助,我会去找人家,我感觉到你为了提高,你就要请很多老师们,跨剧种了,我跑到京剧院去请老师。这个小快枪,两个人打的,看看后面这十几个转身的效果,现在除了我的学生,没有人这样的,我的学生都能,不过杭州现在没有。
这个好吗?就是败得有技巧,不是很惨的。成功了,成功的是那位老师,张老师他帮我设计的,所以我说,一出好戏是不容易的,要花很多精力,一天到晚要动脑筋不算,还要练,这个他们算过了,一共二十一个转身,来回前后转。他是说:“你不是说要不惨吗?要有基本功嘛。”我们这个戏,上海一公演就比较轰动了,因为没有人这么演下来。很久没有看到扈三娘、《扈家庄》的戏,到现在还是后面没有人演的。我们昆剧团上北京演出,上海的领导就说:“这个戏带到北京去。”带去了,我们在人民剧场,上海昆剧团,那个时候华文漪还在的,一台折子戏、一台大戏,大戏是《墙头马上》,我们几个人都在了,计镇华也有戏的,我也有戏的。我们晚上演完了以后,通知“这台戏明天早上演早场”,他们说:“喔呦,早一点跟王芝泉讲,她今天就省力一点,明天还要演呀?”后来他们说:“她不会的,她总是卖力的。她肯定就是喜欢演戏的。”我说没问题,晚上就是早点睡觉,明天早一点起来化妆。第二天,一到剧场,上面就一个横幅贴出来了:“梅花奖选拔”,本来不紧张的,看了这几个字,喔呦,你们不要贴,演演就完了,得了就得了,没有怎样。演完了,上来很多领导,有几位艺术家,像高盛麟、李金鸿——李金鸿是北京最好的男武旦,他都在教张云溪,就张美娟的哥哥,都上来了。“唉呦今天戏演得很不错,上昆真是人才济济”,我们都在那个边上,当时自己觉得得奖不得奖是无所谓,你们觉得好我自己就成功了。因为我们好的演员太多了,华文漪我就很钦佩她的,两个小生、计镇华、梁谷音,都是个个好的,当然在他们心目中王芝泉也是好的。那天演完了,他们就到台上拍手了,我心里想,这个《扈家庄》到北京去见这些老艺术家,那些艺术家可厉害的。而且我改得特别多,动作已经不是很小的,动作都比较大,我想他们不晓得怎么看,会觉得这个武旦弄成这样不像了,因为过去的男旦确实动作很小的,我就觉得我人又矮,大一点就是好看嘛。结果高盛麟就说:“小王,不要躲在后面,出来。”我想完了,肯定认为我不灵了。他说:“我问你一句话,你这个是什么路子?”我马上看看团长,团长看看我,我说:“同学你们帮我讲讲,怎么没想过呢?”他肯定认为我是杂牌,乱七八糟的,观众都在,一台的演员,我没辙了,团长不说话,我几个师兄弟都没有想过我们什么路子——我以后就经常在想这个是什么路子。“你说呀,你现在这个《扈家庄》是什么路子呀?”我急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来,我就想出来几个字:“昆曲路子”。结果他就:“昆曲路子就是好!”领导一鼓掌、观众一鼓掌、演员台上一鼓掌,我倒哭了。我心里想,辛苦了半天,也总算得到了,真的哭了一下,他说:“你干嘛哭了?”我就想这个路走得是很辛苦、很艰难的,但是我好在在昆剧团,昆剧团这个集体氛围非常好的,师兄弟、师姊妹,我们都能够互相谅解、互相帮助的。大家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一出出戏,比如《游园惊梦》我要演堆花的,都想要演得好一点,虽然是个小角色,都不分主次的,我们都要演,水袖要一块儿,花要一块儿,所以我感觉到上昆的氛围是很好的。结果一个月不到,华文漪说:“王芝泉你过来。我们五个梅花奖。”又哭了,因为我没想到呀,我想大概华文漪跟计镇华两个会有的,梁谷音老早就有了。我根本没有想过能够得到这个第四届的梅花奖。我们这五个人就化了妆拍剧照,拍了剧照拎了那么一大叠,到领导家里,他们说:“好好好,五个人都有了。”这一路走过来,我感觉到要有信心、要苦练、要动脑筋、要研究,那是会成功的。《扈家庄》我今天就讲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