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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皇上驾崩阁臣听诏
街前争捕妖道潜踪

冯保堵住宫门在大内搜查四位娈童的事情,早有人报知内阁。高拱心知此事又会引发一场波澜,弄得不好,孟冲就会地位不保,冯保早就有心取而代之,这一下给他创造了可乘之机。高拱感到事态严重,便把高仪喊进值房就此事磋商。两人还没商量出个头绪来,就接到了隆庆皇帝病危的报信,要他们会聚张居正一同进乾清宫。

高拱一听大惊失色,连忙问前来传旨的乾清宫太监:“皇上到底咋样了?”

“小人不知道,”太监气喘吁吁地答道,“张公公差小人速来传旨,小人就跑来了。”

“走,去乾清宫。”高拱说着抬脚就要出门。

太监却不挪步,小声说道:“高老先生,旨意说得明白,要等张先生一起进宫。”

“张先生在家里,何时能到?”

“宫中已差人快马前去传旨,想必不会耽搁多久。”

高拱想到上午皇上在文华殿召见他时,还对张居正恨意难消,如何现在却又执意要他入宫觐见?如果皇上真的病危,那么此番前去,必定就成为皇上托付后事的顾命大臣。既如此,张居正逮捕王九思引起圣怒的事,岂不就一风吹了?高拱感到形势变化太快,便问太监:“要张先生一同入宫,是皇上的旨意吗?”

“不,是皇后的懿旨,贵妃娘娘的令旨。”

“啊?”高拱又是大吃一惊,追问道,“皇上为何不发旨意?”

“皇上已不能说话了。”太监回答,他见高拱有继续追问的意思,生怕失言,赶紧说道,“两位阁老宽坐些儿,我到院子里头候着张先生。”说罢退了出去。

高拱有片刻间脑子一片茫然,他用手掐了掐额头,定了定神,喊进一位在值房当差的典吏,吩咐道:“你迅速前往刑部,向刘尚书传我的指示,火速捉拿王九思,重新收监。”

典吏领命而去。一直坐在一旁一声不吭的高仪,这时问道:“玄兄为何要重新捉拿王九思?”

高拱煞有介事地回答:“我看皇上的病,弄到如此严重地步,就是这个王九思炼的阴阳大补丹在作怪。”

“这么说,张居正是对的了?”

面对高仪的追问,高拱苦笑了笑,答道:“我们做大臣的,第一件美德就是要忠君,爱皇上所爱,恨皇上所恨。”

高仪听出高拱的话意是为自己的言行做婉转解释,但他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仍执意问道:“你怎么就知道,皇上现在突然改变主意,不喜欢这个王九思了呢?”

高拱重新捉拿王九思,原是应付突变的一步棋:如果皇上真的一病不起,捉拿王九思既可以得到民心,又可以讨得新皇上的欢心。如果皇上有惊无险,还可以向皇上说明,此举是动荡之际保护王九思的一项举措。这一招可谓费尽心机,偏遇上高仪这个书呆子,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高拱不想兜这个底,只得悻悻答道:“这件事情就这么做了,如果皇上怪罪下来,由我一人担待。”说罢起身来到了院子。

却说张居正接到旨意,也是须臾不敢怠慢。他急匆匆乘轿来到内阁,刚抬脚迈出轿门,就看见高拱已站在面前乌头黑脸埋怨他来得太迟,也不及细说,三位阁臣跟着传旨太监一溜小跑进了乾清门。

早已守候在门口的张贵把三位内阁大臣领进乾清宫,来到隆庆皇帝的寝殿东偏室。这东偏室如今沉浸在一片凄凉之中,已从东暖阁搬回这里的隆庆皇帝躺在卧榻上昏迷不醒,身子时不时地抽搐几下。此时他眼睛紧闭,大张着嘴,嘴角泛着白沫,一名小太监跪在旁边,不停地绞着热毛巾替他擦拭。

御榻内侧,悬起一道杏黄色的帷帘。陈皇后与李贵妃坐在帷帘里头,紧靠着隆庆皇帝的头部。皇太子朱翊钧紧挨着李贵妃,不过,他是站在帷帘之外的,靠近隆庆皇帝的身边。他盯着不停抽搐的父皇,既惊恐又悲痛,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御榻外侧,隆庆皇帝的脚跟前,还站了一个人,这就是冯保。

高拱一行三人匆忙走进东偏室,连忙跪到御榻前磕头。高拱一进门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头,第一不见太医前来施救,第二作为大内主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在场。

“皇上!”长跪在地的高拱,轻轻喊了一句,他的喉头已发硬了。他转向陈皇后奏道:“请皇后下旨,火速命太医前来施救。”

陈皇后满脸惊恐,哽咽答道:“太医施救过了,刚刚退了出去。”

“哦!”高拱答应一声,便把双膝挪近御榻,看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隆庆皇帝,一时间心如刀绞。他伸手去握住皇上露在被子外头的手,仿佛握住的是一块冰。

“皇上!”高拱抑制不住悲痛,一声大喊,顿时老泪纵横。

此时,只见得隆庆皇帝眼皮动了动,他仿佛有所知觉,微微张了张嘴。这一微小的变化使在场的人都感到惊喜,他们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皇上,屋子里死一般地寂静。但过了不一会儿,皇上的身子又开始抽搐。

“皇上!”这次是张居正与高仪一同喊出,两人不似高拱这样忘情,而是吞声啜泣。

面含忧戚的李贵妃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开口说道:“请诸位阁老听好,冯保宣读遗诏。”

冯保趋前一步,将早在手中拿好的一卷黄绫揭帖打开,清清嗓子喊道:“请皇太子朱翊钧接旨。”

朱翊钧仓促间不知如何应对,李贵妃从旁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这才醒悟,从御榻后头走出来,面对隆庆皇帝跪下。

冯保念道:

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三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念毕,冯保把那轴黄绫揭帖卷起扎好,恭恭敬敬递到朱翊钧手上。朱翊钧向父皇磕了头,依旧回到李贵妃身边站好。

冯保又抖开另一轴黄绫揭帖,说道:“这是皇上给内阁的遗诏,请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阁臣听旨。”

三位长跪在地的阁臣,一齐挺腰肃容来听,冯保扫了他们一眼,接着念道:

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读罢遗诏,冯保把那黄绫揭帖递给了高拱。高拱抬眼望了望命若游丝的隆庆皇帝,充满酸楚地问道:“皇上给太子的遗诏,以及给我们三位阁臣的遗诏,都提到司礼监,为何司礼监掌印孟冲却不在场?”

冯保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听出高拱的弦外之音是冲着他来的,便下意识拿眼光瞟向李贵妃。李贵妃也正在看他,眼光一碰,李贵妃微微颔首,开口说道:“冯保是太子的大伴,又是多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有他在也是一样。”

“秉笔太监毕竟不是掌印太监,孟冲不来这里听诏,似乎不合规矩。”高拱犟气一发,便顾不得场合,由着自家思路说下去。他话一出口,意识到顶撞了李贵妃,又赶紧补充说道:“皇上厚恩,臣誓以死报。东宫太子虽然年幼,承继大统,臣将根据祖宗法度,竭尽忠心辅佐,如有人敢欺东宫年幼,惑乱圣心,臣将秉持正义,维护朝纲,将生死置之度外。”

高拱这番话说得荡气回肠,但话中的“刺”,依然让李贵妃感到不快。略停了停,她说道:“高阁老的话说得很好,就照说的去做,皇上放心,皇后和我也都放心。”

“老臣记住贵妃娘娘的令旨。”

高拱本意是巴结讨好李贵妃,但由于说话口气生硬,李贵妃更是产生了“孤儿寡母受人欺侮”的感觉,她顿时眼圈一红,一下扑到隆庆皇帝身上,泪流满面地哭诉道:“皇上啊皇上,你醒醒啊,你不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啊,皇上……”

也许受了这哭声的惊扰,隆庆皇帝突然身子一挺,喉咙里一片痰响,脸色憋得发紫。

“太医——”

“皇上!”

救人的救人,痛哭的痛哭。乾清宫里,顿时乱作一团。

这当儿,冯保与张居正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虽然也都面罩哀戚,但泪花后头都藏了一丝旁人看不透的如释重负的眼神。张居正抬起手背揩揩泪眼,跪身说道:“请皇后与贵妃娘娘节哀,皇上正在救治,需要安静。”

听了这句话,东偏室里的哭声戛然而止,李贵妃抽噎着,朝张居正投来感激的一瞥。

冯保努努嘴,示意两个在场的太监把仍伏在御榻前抽泣的高拱架出乾清宫,张居正与高仪也随后躬身退出。

却说刑部尚书刘自强接到高拱的命令后,立即派出一队捕快,由一位名叫秦雍西的专司缉捕的员外郎带队,前往崇文门跟前的王真人府,刚拐进胡同口,便见另有一队铺兵已把王真人府围得水泄不通。秦雍西命令手下跑步前进。先来的捕快,看到又来了一班荷枪执棒的皂隶,又连忙分出一队来,个个亮出枪械,拦住了捕快们的前路。

“什么人如此大胆!”秦雍西策马上前,大喝一声。

铺兵们却并不买账,其中两人挺出枪来,逼住他的马头,唬得秦雍西一收缰绳,那马咴咴一叫,原地腾起,磨了一个旋差点把秦雍西摔下马来。秦雍西正欲发作,忽听得有人说道:“秦大人,受惊了。”

秦雍西定眼一看,不禁吃了一惊,说话的竟是巡城御史王篆。

原来,到纱帽胡同给张居正传旨的太监是冯保派去的,因此张居正已知道隆庆皇帝病危的确切消息。进宫之前,他派人送信给王篆,要他立即带人重新逮捕王九思。王篆接信后即刻动身,终于抢在秦雍西之前包围了王真人府。

一见是王篆,秦雍西心略宽了宽。论官阶,二人级别一样,都是四品官。但因王篆开府建衙,是堂上官。而秦雍西是刑部职司属官,官场上的铺排威风,却是比王篆差了许多。秦雍西跳下马来,朝王篆一揖,笑道:“啊,原来是王大人,你怎么来到这里?”

王篆还了礼,也有些惊诧地问道:“我正要问你,带了人马来这里做甚?”

秦雍西回答:“奉首辅高大人之命,我率队前来逮捕王九思。”

王篆又是一惊,问道:“高阁老下令逮捕王九思?这不大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你看,我有拘票在手。”秦雍西说着,掏出拘票来递给王篆看,又问道,“却不知王大人带了这么多的铺兵来,又是做甚,该不是保护王真人吧?”

“保护?”王篆一声冷笑,说道,“秦大人不要忘记,这王九思正是下官奉张阁老之命捉拿归案的,要不是从你们刑部大牢放出,也省得我又来一遭。”

“这么说,王大人也是来逮捕王九思的?”

“正是。”

“这就奇了!”秦雍西看看手中的拘票,问王篆,“请问王大人奉何人之命?”

“张阁老。”

秦雍西听了一笑,立刻露出不屑的神气,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就用不着王大人劳神了。捉拿一个王九思,哪用得着两拨子人马。”

“秦大人说得也是,依下官之见,还是你们回去。”

“我们回去?”秦雍西立刻摆出了大衙门颐指气使的办事派头,回道,“高阁老命令下到刑部,捉人办案,我们才是正差。”

秦雍西这段话至少有两层含义:第一,高阁老是内阁首辅,当以他的指示为主;第二,刑部是一等一的办案大衙门,你巡城御史职责是维护京城治安,虽然也可以捎带着办理一些有违治安的案件,但是没有下发拘票的权力。

王篆鬼精鬼精的一个人,哪能听不出秦雍西的话意?心里头虽然怄气,表面上却不愠不火,讪笑说道:“秦大人总不至于忘记,这王九思正是下官昨日一手捉拿的吧?”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王大人,你可是看清了,捉拿王九思的拘单在我手上。”

“秦大人也不要忘了,巡城御史衙门,也有捉人的权力。”

“你那权力,仅限于维护京城治安。”

“王九思当街打死人命,正是破坏了京城治安,捉拿他原在下官权限之内。”

“人你已经捉了?”

“秦大人一来,就跟下官歪掰了半天,我哪有时间动手。”

“既未动手,还望王大人闪开些个,让我的人马过去,捉拿这个妖道。”

“秦大人为何一定要与下官争抢呢?”

“高阁老指示到刑部,人若是让你捉了去,我如何交代?”

“人若是让你捉去,张阁老处我又如何交代呢?”

两人就这么争执不下,原都是争功心切。正在这时,忽见得王真人府内有浓烟窜了出来。王篆再也顾不得与秦雍西争论,命令手下喊开紧闭的朱漆大门。

几位兵士把大门擂得山响,里面却毫无动静。王篆与秦雍西均感不妙,王篆命人撞开大门。两拨人马一拥而入,发现庭院里杳无一人,那顶蓝呢大轿以及一应金扇仪仗,全都静悄悄摆放在轿厅里。庭院正中摆了三个大铜炉,那是王九思炼丹的工具,其中一只尚在燃烧,浓烟便从其中冒出。王篆走近一看,炉子里烧着的是一块焦肉,发出刺鼻的臭味,地上还丢了一张血淋淋的猫皮。王篆顿觉不妙,挥挥手大喊一声:“搜!”

秦雍西生怕落后,也向他的手下发布命令:“旮旮旯旯都给我搜到,一个人也别放走。”

顿时,只听得踹门踢杌儿砸缸摔盆子的一片乱响。这王真人府原是隆庆皇帝钦赐的,分前后两院。前院搜了个底朝天,人影儿也不曾见到一个。一伙人又拥进后院,依然是扇扇房门上了大锁。依次砸开来都是空荡荡的,最后砸开了一间库房,只见里头关了十几个童男童女。这些孩子被王九思拘禁在这里,本来就吓惊了魂,这会儿又见得一下子拥进来这么多舞枪弄棒的兵士,都吓得大哭起来。

王篆与秦雍西闻声走进来,命令兵士捕快们离开屋里,然后想方设法哄得孩子们不哭,向他们询问王真人的去向。怎奈这些孩子们打从关进这间屋子就再也没出去过,所以也是一问三不知。王篆与秦雍西正急得没头绪,刚走出库房,只见两个铺兵又不知从何处拎出一个干巴老头儿来。

“你是这里的什么人?”王篆问道。

老头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想必是挨了兵士的揍,这会儿见到戴乌纱帽的官员,连忙扑通跪了下去,战战兢兢答道:“大人,小的是王真人雇用的火伕。”

“火伕?”王篆打量着老头儿,头发脏乱,面色黧黑,浑身上下没个看相,不由得狐疑地问,“你当哪门子火伕?”

“替王真人烧那三只炉子。”

“啊,原来那三只炉子是你烧的。”秦雍西顿时来了兴趣,追问道,“本大人刚从前院过来,看见一只炉子里浓烟滚滚,好像在烧一块焦肉,地上还有一张血淋淋的猫皮,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王真人把一只猫活剥了皮,然后把还没有断气的剥皮猫丢进大号炉里,命令小人多加柴炭,把那只猫烧焦。”

“他为何对这只猫如此痛恨。”

“不止这只猫,凡是猫他都痛恨。”

“却是为何?”

“回大人,王真人是属鼠的。”

“怕猫捉老鼠?”秦雍西禁不住扑哧一笑,侧过头来与王篆开了个玩笑,“王大人,你我都成了猫了。”

王篆勉强一笑,接着又冷下脸问那老头儿,“王九思哪里去了?”

“回大人,一个时辰前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说是进紫禁城,给皇上送丹药去了。”

“骗人的鬼话,这王九思出门最好讲排场,既是给皇上送药,为何大轿仪仗都摆在轿厅里不用?”

“这……小的就不知晓了。”

“不知晓?”王篆双手一剪,吊起两道短蹙的疏眉,厉声喝道,“瞧你这副腌臜相,竟敢糊弄本官,你若不交代王九思的去处,我就剥了你的皮。”

“大人饶命,小的真不知晓……”老头儿磕头如捣蒜,忙不迭声地讨饶。

王篆看出这老头儿讲的是实话,却又不肯便宜放了他,便命令道:“把这老家伙绑了,带回去细细拷问。”

两个铺兵把老头儿押解出去,王篆对秦雍西说:“秦大人,差事办砸了,我们各自回去复命吧。”

“也只得如此了。”秦雍西说罢,便领了捕快回刑部交差。

王篆当即下令严守各处城门,万万不可让王九思溜走。

三位阁臣刚从乾清宫回到内阁,就有太监从乾清宫跑来报信:隆庆皇帝已经龙宾上天。这是隆庆六年的五月二十五日,下午申酉时牌之交。虽然已是预料中事,三位阁臣仍不免聚在朝房里号啕痛哭一番。接着三人抹干眼泪,议出三项决定:一、立即八百里传邮,把讣告发布全国;二、隆庆皇帝一应丧事礼仪由礼部遵祖制定出方案,呈上皇太子批准执行;三、治丧期间,在京各衙门堂官一律在朝房值宿,不得回家;全国各地衙门就地设灵堂致祭,不必来京。商量既定,内阁中书便按阁臣的意思斟酌词句写好告示,盖上内阁关防,命人送往京城各大衙门,传邮的事则指示兵部施行。

把这些要紧事忙完,已是掌灯时分。值日官进来请三位阁老到膳食房用餐。抽这空儿,张居正回自己的值房一趟。来到膳食房时,只见他已换下一品锦绣官袍,穿上了一袭青衣角带的丧服。瞧他这副打扮,两位依旧穿着吉色官袍的阁老顿时浑身不自在。议事前,他们已差人回家拿衣包去了,却没想到张居正已是随身带来。高仪心里头只想着张居正的精明,而高拱却从这件小事中看出蹊跷:皇上今日是突然发病,他张居正为何就知道皇上一定会死?

胡乱吃过晚饭,三位阁老各自回值房安歇。平日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内阁院子如今各个楼座门口都挂起了灯笼——当然不是惯用的绣有“内阁”二字的大红宫灯,而是贴了一个黑色“奠”字的白纱西瓜灯。皇上死得突然,一应丧仪祭品还来不及置办周详。这几对灯笼本是库房旧物,值日官翻检出来略加修饰就挂了出去。惨白的光芒衬出那几个黑色的“奠”字,院子里顿时充满了肃穆悲凉的气氛。

高拱刚回到值房,心绪烦乱,正想喝盅茶稳稳神,管家高福推门进来。他专为送衣包而来。高拱立即踅到内阁换好丧服,走出来正欲对高福说话,却发现值房里又多了一个人。

“元辅。”那人喊了一声,便朝站在门口的高拱跪了下去。

高拱认出这人是秦雍西,便吩咐平身赐坐,问道:“你有何事?”

秦雍西答道:“下午元辅下到刑部的手令,要将王九思重新逮捕收监。尚书刘大人把这差事交给下官办理。”

高拱心乱如麻,差一点把这件事给忘了,这会儿见秦雍西提起来,连忙追问:“人拿到了?”

“没有。”

“怎么回事?”高拱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

秦雍西这是第一次面谒首辅,心里头紧张得不得了。也不敢看首辅的脸色,只垂着眼睑,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述说一遍。

听说王篆也率人前往拘捕王九思,高拱心里头清楚张居正这是在铆着劲儿与他斗法。恼怒之余,听说双方都没有捉到王九思,又多少有一点快慰,随口骂道:“便宜了这龟孙子,竟让他跑了。”

秦雍西揣摩首辅的口气,似没有更多责怪的意思,于是问道:“下一步如何处置,还望元辅大人示下。”

“你看咋办才好?”高拱盯着秦雍西问。

秦雍西想了想,答道:“依下官之见,可让刑部发出缉报,着各地捕快严密布控,务必将此妖道捉拿归案。”

高拱点点头,赞赏地说:“此举甚好,你回去和刘大人讲,以刑部名义上一道折子,奏明王九思种种欺君害民的不法行为,请旨拿办。”

“元辅指令明确,下官回去奏明刘大人照办就是,只是……”

秦雍西欲言又止,高拱追问:“你还有什么疑虑?”

秦雍西小心问道:“皇上已经龙宾上天,折子抬头应该向谁请旨?”

“啊,这个嘛……”高拱觉得秦雍西很是心细,这一问题问得很好,斟酌一番,他指示道,“新皇上还未登基,这折子就写给皇后和皇贵妃,请她们降旨。”

“是,下官明白。”秦雍西告辞走了。

两人谈话时,高福退到外间回避,这会儿又走了进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高拱,说道:“这是邵大侠的来信,下午收到的。”

高拱“啊”了一声,急忙拆开来看。信写得简单,只寥寥数语,告之已到广西地面,所托之事少安毋躁,数日后必有佳音传来。看罢信后,高拱把它揉成一团,就着灯火烧了,高福上前把纸灰收拾干净。高拱一边品茶,一边喃喃说道:“这封信在路上走了八九天,想必邵大侠已经得手了。”

“如果不出意外,过不几天就该有佳音传给老爷。”高福刚说完,又觉得此话不妥,赶紧又补充说道,“邵大侠一贯胆大心细,做事不会出差错的。”

高拱眼珠子一转,问:“你真的这么相信他?”

“真的相信,”高福一半真心,一半为了讨好主人,言之凿凿地说道,“小人跟老爷这么些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官场上的人对老爷好,那是有所求。邵大侠却不一样,这人有侠肝义胆,帮老爷却是不求回报。”

高拱长叹一声,颇有感触地说道:“你的话言之有理。如今皇上驾崩,朝廷政局可谓风云变色。稍一不慎,就会授人以柄。这时候,李延的事情千万不可让人知道。”

高福理解主人的心情,看到主人拧眉攒目的劳心神情,也只能拿些宽心的话来安慰。虽然高拱对皇上驾崩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他依然感到太突然。皇上在世时对他诸多依赖,君臣感情非比一般。如今皇上大行,他突然觉得失去了支撑,心里空落落的,有着说不尽的惆怅和苦涩……

见高拱兀自愣神,高福小声说道:“老爷,不知你还有何吩咐,若没有啥事情,小的这就先走了。”

“再待会儿吧,高福,你坐下。”高福给高拱的茶盅里续上水,打横坐在杌子上。

高拱静静地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问:“高福,皇上驾崩,外头都知晓了么?”

“回老爷,都知晓了,我从府里过来的路上,看到有些店铺已挂上了白灯笼。”

“啊,你可听到一些什么话来?”

“我急着赶路,又是坐的轿子,所以不曾听得什么话。”

“你自家怎么看呢?”

“我?”高福一愣,老爷从不和他讨论公事,这会儿却和他唠嗑这天大的事情,想了想,斗胆说道,“皇上死得太突然了,今儿个上午,皇上还在文华殿接见了老爷。”

“你听谁说皇上接见了我?”

“我方才进来时,在皇极门口碰到韩揖,是他告诉小人的。”

“是啊,这里头肯定有蹊跷。”高拱起身踱到窗前,看着对面卷棚前挂着的惨白灯笼,把这两天紫禁城内外发生的事情连到一块儿来想,隐隐约约感到张居正与冯保已经联手,处处都在制造陷阱与杀机。而他们的后面,还有一个极有主见的李贵妃。

对这个皇上的宠妃,他一向都不曾攀附。因为他认为,不管皇上如何宠她,她毕竟只是一个贵妃,而且皇上御座六年,也从未听说过她干政的事。现在看来,他的这个想法错了。回想起下午在乾清宫皇上座榻前李贵妃对他说的那几句话,看似褒奖,实际上已隐含了老大的不满。如今皇上一死,十岁的太子即皇帝位,宫中说话最有影响力的当然是这位太子的母亲了……

高拱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头更是七上八下,不由得喃喃自语道:“看来,老夫又失算了一步棋。”

候在一旁不敢出声的高福,以为高拱是在和他说话,又没听清高拱说的什么,只得嗫嚅着喊了一句:“老爷。”

高拱一转身,方才还挂了一脸的愁容突然不见了,并且恢复了固有的傲慢与自信。他猛地一掀胡须,走到高福跟前,谑声骂道:“高福,你也忒稀松,老夫我这边叹口气,你那边就手脚冰凉了。你放心,天塌不下来。你现在回去,让咱府上人都穿上孝服。吊唁皇上,咱家也做个好样子给人看看。” UQPRgt9lKgEZmY30fnYseWRUPRNsmX/Kw9bWNPTw7r78pbW4oINc4OX5r4GIb3w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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