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聚会的人都坐在桌子旁边了,拿着玻璃杯接咖啡。弗罗梅尔用他有力的手指抓着爱尔娜的右手,把它放在桌子上,让她的手指碰手指。她的两个大拇指合在了一起,苍白的手掌在绿色桌面的映衬下就像一只展开了翅膀的夜蝶。爱尔娜看见周围好像有很多这样的蝴蝶,有大的、小的、娇弱而瘦小的蝴蝶,形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圆圈。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泰蕾莎就坐在她的左边,正用一个手指在碰她。爱尔茨内尔夫人对着弗罗梅尔的耳朵说了些什么,然后她伸直腰杆,抬起头来,闭上了眼睛。这时,有人叹了口气,还可听到椅子移动的吱吱响声,透过窗帘,从窗外传来了电车行驶的轰隆声响,过后又是一阵真切的冷寂。
坐在弗罗梅尔和他的姐姐泰蕾莎之间,爱尔娜觉得很挤,她不敢深呼吸,怕打破刚刚形成的寂静。她像她的母亲一样,也闭上了眼睛,并不是为了集中精神,而是不愿看到那个正在笑话她的洛韦医生,他虽然表现得很庄重,但很不自然。他的眼皮底下虽然没有什么令人不安的指示,但爱尔娜觉得,他闭着眼睛,好像不愿见到那种令人烦恼的等待。虽然她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但她一直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她,这种注视就像裁缝给她做衣服要先给她量尺码或者让她试穿时那么认真:指头和指头之间如何连接,一个女裁缝冰冷的手先在她颈项上量一下,一厘米,然后沿着脊柱往下,女裁缝再用粉笔给要钉上扣子的地方做好记号。当女裁缝那只拿着粉笔的手在衣料上向下滑动时,会偶尔或者不经意地碰到爱尔娜的膝盖。当女裁缝给爱尔娜的母亲说明了哪里要缝些褶,哪里是裁下来的上衣的多余布料,爱尔娜的皮肤随着裁缝手指的指向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爱尔娜这时把眼皮合上,皮肤上的绒毛高兴得都炸了起来,她的身子不自觉地往深处,朝着梦境和黑暗迅速地移动。“爱尔娜,爱尔娜!”母亲捧着她的下巴颏摇了几下,注视着的她的眼睛说,“我都看得出神了。”
爱尔娜现在和她母亲的感受一样,虽然谁都没有碰她,她却感到非常温暖和舒服。她甚至屏住了呼吸,以免驱散这陡然的愉悦。她的身体放松了,全身肌肉都松弛了。这时,她又突然看见,在那个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拐角处有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又消失了。她往后退了一步,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夜蝶样的双手已经不在桌子上了。周围一片昏暗,但有几双眼睛正瞄着她,有的睁得很大,有的表现出不怀好意,有的是对她感兴趣,但都表现出他们对她有所求,但她的身子太虚弱了,只能顾她自己,没法和他们交往。她虽闭上了眼睛,但依然看得见各种颜色的闪光。“是谁?”一个很急促的声音问道。马上许多声音如大合唱,杂乱地回答了他。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她对这也并不很在意,她只知道自己在做一个美妙的梦。她的身子现在抬高了一点,不时发出了嘶嘶的响声,还可听到她好像松了口气,她的肚皮不知为何出现了波动,好像是为了防止恶心腹泻。爱尔娜想更深入地感受,但她不能动,她感到愤怒在增长。她从下往上看,一些大的蝴蝶抓住了她,她便说了声:“滚开!”但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她想要再说,这时蝴蝶放松了对她的抓力,放开了她。她听到有声音从走廊传来:“不要让它们走!”另外还有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人又对她说:“把它们找回来!”她问道:“你是谁?”这时有人说出了一些颜色和数目,可爱尔娜马上就忘了。一个女人非常响亮的声音穿透了众多人的齐声:“我,我!”爱尔娜只说了一句:“这是一件紫红色的短上衣。”她没有张嘴,但她终于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了。一个低沉但很响亮的声音要求她:“马上离开!”爱尔娜马上来到了前面的走廊里,她想,这条走廊没有尽头,走过去要花很多时间,于是她转过身来往后看,她看见有几个人坐在一张圆形的桌子旁,他们手拉着手。她看见了他们的头顶上都有一撮毛发,那个圆形的桌子变成了一个聪明伶俐的瞳孔。然后她又看见一个少女睡在一个长沙发上,她身上的那件连衣裙看着也很熟悉。“这是我的连衣裙。”爱尔娜想着,脱口而出。那个睡在沙发上的少女苍白的嘴紧闭,爱尔娜打了一个冷噤,她很害怕,她以为那少女已经死了或者正要死去。她想要靠近她,但是她看见有一块透明的厚玻璃把她们隔开了。沙发上的少女的嘴在动,她开始说话了,但奇怪的是,爱尔娜一点也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她感到不耐烦了,于是又来到了那个没有尽头的走廊里,在这里她又听到了有人在大声地喊话,这喊声穿过了她,就好像她根本不在似的。但它毕竟透过了她的躯体和神经,留下了一些有意义的痕迹,还展示了某些画面。但她对这却依然感到陌生,她听不懂也弄不明白,于是就把它们都当成是一闪而过的东西。但是这喊声冲刷了她的全部,甚至和她合为一体了,爱尔娜已经不是那种可以感觉、能够思考和观察的人,她被剥夺了界限。她不会死,因为她已经是超出了生命,超出了死亡,也超出了时间的存在。在这样超出的延伸中,有一处静谧之地,但在它的深处,某个像是在童话世界的被子里的地方,有一种意识使她感到痛苦。“这让人感到痛苦。”爱尔娜这么说,也这么想。一切到这里就结束了。
爱尔娜突然醒来,但仍有些神志不清,她躺在沙发上,身上白色的连衣裙被汗水弄得湿透了。她看见了跪在母亲旁边的洛韦医生,他将一只手从青铜色的手套里伸出来,她也看见弗罗梅尔发亮的双眼和他姐姐专注的脸庞。她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她突然心跳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