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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瓦尔特·弗罗梅尔接到一封简短的信后，马上就来到了爱尔茨内尔夫人的家里。他把他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后，心绪不宁地踩着僵硬的脚步走进了客厅里，坐在一张靠椅上，等着女主人的到来。爱尔茨内尔夫人的样子和他完全相反：他很清瘦，她却胖又不结实；他很呆板，从来不激动，而她却很机灵，行动敏捷；他不爱说话，对什么都很冷淡，可她却十分善谈，性情莽撞。当她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起了昨天吃午饭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时，弗罗梅尔既没有追问，也没有打断她的话，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你倒是说点什么吧！”爱尔茨内尔夫人最后说，她看到他的目光总有些困惑不解。
弗罗梅尔的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逐渐感到有些激动，但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感到高兴了？但他又感到不安，是不是又遇到了很危险的坏情况？弗罗梅尔对所有的一切本来都毫无反应，都能够对付，但他还是不能隐藏他的激动心情。他的两只手摸索着他的礼服上的扣子，但下一秒又好像不敢触碰它们，也不敢去摸那张靠椅的扶手。
“洛韦医生是怎么说的？”他问道。
“啊，医生认为，从医学的角度来看，爱尔娜是健康的，这种行动受限的境况也许跟她的年龄……已近迅速生长发育的年岁有关系，但是洛韦医生从来没有参加过他们施法的聚会，没有注意能否对通灵术的运用进行解释，如果能够解释的话，那我们也许又能聚会了……”
弗罗梅尔咳了几声，他知道，他的意见对爱尔茨内尔夫人来说，比洛韦的话更重要。当他试图弄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时，他的这种想法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就消失了。对弗罗梅尔而言，这种情况的出现他无法解释。
他站了起来，来回踱步，不声不响。然后他提出要跟洛韦医生单独聊聊，但他知道，这也很难，因为他觉得要对洛韦医生表示尊重，有些话他不敢说。
“如果爱尔娜真的有通灵的能力，能够和死人沟通（‘呵！他讲得真好，当然是这样。’爱尔茨内尔夫人这么想），那在这个家里，带来好处的精神力在不断流动，她可真是一个宝贝。”
爱尔茨内尔夫人感到更加兴奋了，红晕爬上了她乳白色的面庞。她现在觉得，一切都会变，都有某种含义。冬天那没有止境的长夜也有丰富的意义，家里又有许多人来，算账、买东西、孩子生病、第二天吃什么菜，这些都不重要了。爱尔茨内尔夫人每天都忙来忙去。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弗罗梅尔接着说，就好像重新组织通灵会是理所当然的，“这也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我们为爱尔娜治病付出了那么大的努力。一种陌生的力量穿透了这个年幼纯洁的身躯，她的思想和理智还没有成熟，使得她不能保持自身平衡，这是毫无疑问的，也许就像洛韦医生说的那样，要把这一切都看得随便一点，要等待，一直到这种力量全都消失……但也可能不会消失，这个谁都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愈是采取斗争的方式，就愈会造成冲突矛盾，促使这个年轻的姑娘变得疯狂。”
爱尔茨内尔夫人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们不说这个了，请吧！”她马上说，“喝点巧克力吗？啊！你不喝巧克力，那要不来点小点心？女孩们烤的，都是她们自己做的。”
弗罗梅尔懂了，他说的这些都没有必要，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反应。他走到爱尔茨内尔夫人跟前，犹豫了一下，然后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把头抬起来，哭了。弗罗梅尔站在那里，把手举起来，不敢相信她流下了眼泪，但他并没有去看她的这些眼泪，他的性格也让他看不懂这突然变化的氛围。他有一种感觉，面前发生的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很陌生，和他预想的恰恰相反。他和她的视线短暂地相汇，但又马上分开。
“我让爱尔娜把这些点心都给你拿来，你可以跟她谈谈！我自己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爱尔茨内尔夫人小声地说，然后马上走了。
过了一会儿，爱尔娜就站到了门口。弗罗梅尔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以前，他常来爱尔茨内尔夫人的家里，在他眼里，这些孩子是一个整体，单一的有机体；管理它，爱尔茨内尔夫人要花很多时间。这个有机体有好几个名字，也有好几张面孔，但区别不大。弗罗梅尔只记得有一个叫贝尔塔，她是年龄最大的，常参加大人们的下午茶聚会，甚至还去过一次招魂会。他也看见过爱尔娜，如果有人要他描述她，他会说出爱尔茨内尔夫人家所有孩子的整体特点，把他们看成是一样东西。
那时的爱尔娜在他眼里也并非独立的存在，她总是和孩子们，“小姑娘们”在一起，她们穿着浅色的连衣裙，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大声地说话，以致女佣还不得不叫她们安静一点。爱尔娜在各方面都还不够成熟，不能和成年人一起在客厅里议事，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出门，而且有问题她也回答不了。当弗罗梅尔和爱尔茨内尔夫人谈到她时，他装得好像知道说的是哪个女孩。实际上，对他来说，她并非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人存在的。现在，他必须要重新认识她了。
爱尔娜个子矮小，穿着一条淡绿色的连衣裙，腰身宽松，薄薄的衣料轻贴在她丰满的胸部。衣裙的颜色更显出她淡黄色的皮肤和眼下的几处暗斑。她的眼皮有点肿胀，微微泛红，头发被编成了细细的马尾辫，绑在脖子后面。她望着他，眼里带着笑意，并把一盘小点心放在了小桌子上。
弗罗梅尔本来应该和她打招呼，或者问点什么，但他却一直在盯着她，带着惊异和尊重，态度既严肃却又有点不耐烦。他看她既是一个很聪明的老妇人，又是一个幼稚的小姑娘。
“您要和我谈话，所以妈妈叫我来了。”
“坐吧！”弗罗梅尔说，“是的！我想和你谈谈昨天吃午饭的时候发生的事……”
“我见到了幽灵！”小姑娘很随便地打断了他的话，可他听到后全身都发抖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幽灵？”
她现在看起来有点惊讶。
“妈妈说，它看上去有点像外祖父。”
“妈妈也看见了他？”
“没有，是我告诉了她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弗罗梅尔问了她很多细节，不是为了找到什么乱七八糟或者骗人的痕迹，而是试图弄清楚在那些津津有味地喝着鲜美的汤的人中，那个站着的怪异形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这里到底出现了什么怪物。
“你以前见到过他吗？”
“以前没有。”
“后来呢？”
爱尔娜犹豫了一下。
“也没有，但我听到过各种各样说话的声音……”
“谁在说话？”
“我不知道，也许是别的幽灵在说话。”
“他们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有时候我听懂了，有时候没有，现在我不记得了。”
弗罗梅尔沉默了一会儿，他瞅着地板。
“告诉我，爱尔娜！这件事很重要……这一切你以后如果想看，还能看得到吗？还是必须要等……一直等到这种情况再次出现。你想想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最后这么说本来很犹豫，因为他怕这个问题，会让他发现太多秘密。
看到他这么惊异，爱尔娜马上回答说：
“我认为我已经知道门在哪里了。”
“门？”弗罗梅尔感到很奇怪。
“我是这么称呼的，因为我是走过走廊，然后看到了一扇门，从那里可以进到另一个房间。但现在我不想这样，为什么泰蕾莎夫人没有来？”
弗罗梅尔眯着眼睛。
“她来不了，她不舒服。”
爱尔娜不再说了，开始晃动着她那穿着白色长袜的双腿。
他不确定，在给她讲什么是通灵术的时候，她有没有注意听。他说，通灵术是“灵魂的本质”能通灵，而不是“灵魂”通灵。这种本质既是死者的灵魂，也可以是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的灵魂。人的躯体只是用来游过人生大河的木排，人的灵魂通过一生的流浪可以得到充实和净化，最终都要到上帝那里去。有洁净的灵魂、高度智慧的灵魂、近于上帝之灵光的灵魂，这些灵魂乐于帮助和教育别的灵魂；但是有的灵魂因为陷入了贪欲的泥塘，可能心地邪毒。他也很真心诚意地给她讲了有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如患精神病、疯癫、生理上的疾病、痛苦，这些可能会常伴一生。他这么说是把她看成是一个成年女性，但他感到奇怪的是，她对这毫无反应，她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爱尔娜，你懂吗？我说的这些，你懂吗？”
她点了点头，微微地笑了。
“这是一份礼物，能够得到这种礼物的人并不很多，你是其中的一个。但拥有它并不意味着生活会更轻松，你愿不愿接受这份礼物，现在做出决定，还为时不晚。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份意料之外的礼物，我和你的母亲都能沾到这种能力的光。你知道招魂会是干什么的吗？如果你不想接受这份礼物，那你也可以不管这些，关闭心门，一切都会像梦一样地过去，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他突然很关心地望着她，就好像他自己所说的，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他看见爱尔娜一直在对他微笑，他的脑子里很快就产生了一种想法，认为爱尔娜是疯了。
他垂下眼，然后站起来。
“你可以走了，好好想想，我对你说了些什么。”
爱尔茨内尔夫人这时走进了客厅，她握着瓦尔特·弗罗梅尔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她只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她问道：
“怎么样？你对她是怎么想的？”
“怎么样……”弗罗梅尔因为她握着手不放，感到很不自在，“初次见面，我能说些什么呢？但是她如果坚持说她见到了他，听见了声音……”
“听见了声音？”爱尔茨内尔夫人感到很奇怪，“这个我不知道。”
“没错，我也不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