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尔茨内尔家里的聚会之后,莎茨曼夫人直到第二天早晨都没能合眼,她躺在丈夫死后的那张显得宽敞的双人床上,在冰凉的被子里辗转反侧。她睡不着,因为她老是回想起昨天晚上的景象,绿色的小桌子、一个驼背的女人、一个姑娘苍白的脸,还有当她和这个姑娘说话时听到的她的声音。
莎茨曼夫人从床上又坐了起来,点燃了一盏煤油灯,因为她不习惯于电灯照射的灯光。她弓着身子坐在床边上,双腿变得冰凉。然后她又仰面躺在床上,望着那块昏暗的天花板。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那样的情形了。她在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是自己做错了,还是别人做错了,她没有怀疑她在爱尔茨内尔家里见到的一切。对于她这个时代的女人,受过她这样的教育的女人,双眼所见便是世间一切最好的见证。莎茨曼夫人对这并不想有更多的了解,因为那需要进行很多形而上学的思考,她这个不很复杂的头脑是做不到的。她只感到有某种遗憾和失望,她爱恋了三十年的那个人并没有来到她的身边,甚至没有来到她这间房里。他没有出现,但他需要另一个陌生的,像爱尔茨内尔的女儿这样尚未成年的人。她看这个少女的脸上有点像她的丈夫的样子,然后就是那些手势:在空中画圆圈、揪着鼻尖思考、把身子往前倾,谁都没有像她这样。有没有可能,古斯塔夫·莎茨曼,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在那里的某个地方驻足停留,然后现在变成了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化身,这可能吗?“可能。”她期待地回答自己。那么他为什么不到她这里来呢?为什么没有进入到她的睡梦中,没有帮她熄灭灯火,没有敲门,也没有在这里挪动什么东西呢?为什么她一次也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连他抽烟的烟味都闻不到呢?他的躯体现在还在吗?她摇了摇她那白发苍苍的脑袋,他的制服和手掌上的烟草味已经没有了,她最爱用手指头插进去的他的那些苍白和硬邦邦的头发也没有了,那些多年来见证了他生活的眼下皱纹也没有了。他的躯体已经不在了,但是在她眼前,她却能看见它的每处细枝末节,就像活的、移动着的一样。她说“他不在了”,可是她的想象,她看向内心的视线却否定她的这种说法,否定了她的理智,她感觉到了并不存在的东西。“他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她想了想,感到奇怪又不安。她记得弗罗梅尔提到过一个她很喜欢的词叫“思想成形”,思想的形状,思想所表现的形态,思想成就了什么——这怎么理解?古斯塔夫对她来说已不存在,那这是一样东西吗?也可能只是在她的记忆和想象中出现的东西吧?小爱尔娜说了什么?她是怎么模仿古斯塔夫·莎茨曼的动作的?
莎茨曼夫人从床上爬起来,她拿着这盏灯,要到她儿子的房里去。稀疏的白发散落在她的肩上,她穿着睡衣,像一个幽灵一样,来到了走廊里,到儿子的房门前她停住了脚步,她改变了主意。她来到了摆了古斯塔夫的家具的那间房里,手里捧着那盏灯,坐在古斯塔夫的办公桌旁。她一声不响地注意听着,想要看到有什么不一般的情况会出现。
“你在这里吗?”她小声地问道,她很快又因为这么问而感到不好意思。
什么也没有出现,毫无动静。
“我知道,你在这里。”她说起话来胆大了一点,声音也大了些,千言万语汇成了这一句话,“我们可以在这里会面,但是你一定要给我讲清楚,怎样才能做到?如果我有什么做不到,我就不一定听你的。如果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了解我曾经历过的那些痛苦,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个信号。没有你,我是那么痛苦,古斯塔夫……”
她没有再说了,她觉得好像听见了嗖嗖的响声,但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抚摸着那张陈旧的办公桌的边沿,泪水顺着她那满是皱纹的脸庞轻落,这时她想起了丈夫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他的脸上那被苦痛折磨的表情。谁都救不了他。他这么长时期想要戒掉吗啡的瘾,当他戒不掉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无声无息地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直到早晨,人们才发现他已停止了呼吸。莎茨曼夫人一想起这个就咬着她的嘴唇,古斯塔夫已经没了,这个想法就像一床无比沉重的被子,压在她的身上,使她喘不过气来。莎茨曼夫人这时又想起了爱尔娜·爱尔茨内尔躺在小沙发上,她是如何以古斯塔夫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你并不是非得向我表示什么,”她突然说,“我知道,你一直和我在一起,虽然你死了,也和我在一起,我就是知道。”
莎茨曼夫人抚摸着写字台冰冷的桌面,她感到她好像已经做出了重要的决定,现在的一切都和半小时以前不一样了,她把门轻轻地关上,快步走进了厨房里,因为这时候天开始亮了。
捷克女仆伊瓦娜过来时,莎茨曼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厨房里煮咖啡。伊瓦娜感到惊讶。
“我又睡不着了。”莎茨曼夫人说。
她捧着一盘早点来到了儿子的房间里。阿尔杜尔站在一面镜子前,系上了白衬衫的最后一粒扣子。
“怎么这么早,妈妈?”
“在你出门之前,我要跟你说说话。”
“出了什么事吗?”阿尔杜尔不安地问道。
莎茨曼夫人要他放心,并给他倒了咖啡,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但很快地喝着。她必须确定他不会走,才开始对他说。
“你认识爱尔娜·爱尔茨内尔吗?”她问道。
“我一定是什么时候见过她。”
“小个子,长得并不出众。”
“妈妈,你要说什么?”
莎茨曼夫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说话。她详细地述说了爱尔娜在午饭时的奇怪表现,就好像是在努力试图让她的儿子,这个未来的医生对这种表现感兴趣。然后她又说到了聚会,强调说这只是要让洛韦医生亲眼见识的一次实验。
“所以那个医生也参加了。”阿尔杜尔说。
“爱尔娜在那里话说得不多,有时候,她说出来根本就文不对题。她的母亲说,爱尔娜听到了一些声音,那些声音想要借她之口言语。泰蕾莎·弗罗梅尔以从未有过的深邃眼光注视着爱尔娜的眼睛,这种深邃只有通过通灵术才做得到,而泰蕾莎对这也正好是很熟悉的,她发现爱尔娜的触觉有超凡的灵敏度。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在那里,在那个聚会上发生了什么。”莎茨曼夫人的话在这里告一段落。
她的儿子没有一下子就听明白,她讲这些要说明什么,直到他看见她脸上泪水涟涟,这才想到了一定是和父亲有关,因为他的母亲一想到父亲就会落泪。
莎茨曼夫人擦了一下鼻子,又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地讲了聚会的经过。这是能让阿尔杜尔相信她所说的,能够分担她的悲伤与快乐的唯一一次机会。把她的话听完,不谈别的,虽然她并不知道她的儿子有这种想法。于是她从爱尔娜说起,说爱尔娜让人难以置信地迅速变得恍惚,就在下一刻,参加聚会的人都站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圆圈。这件事发生得那么突然,洛韦医生让暂停所有的活动。后来,爱尔娜又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被放到小沙发上去。莎茨曼夫人感到很失望,她当时已经准备好了玻璃杯和印上了字母的通灵板。她以为爱尔娜已经睡着了,但是当她躺在那张沙发上,不管是这边还是那边都没有人问她,而她却自己开始说起话来了。这时候,她的母亲也很不自然地小声说,她听到了自己的祖母的幽灵在说话,她认得出来。爱尔娜说话的声音真的带着有点奇怪的西里西亚方言的重音。爱尔茨内尔夫人的祖母和古斯塔夫一家有亲戚关系,因此莎茨曼夫人当时觉得自己也不害怕,反而有些胆大了,她请求爱尔娜让她丈夫的幽灵跟她说话,问爱尔娜如何能联系到他,他在哪里……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问了他感觉怎么样,上帝啊,他感觉怎么样?”莎茨曼夫人又神经质地不断重复地说,没有理睬她的儿子阿尔杜尔。
当时爱尔娜说了一句:“在有生命的一切中,我们已经死了。” 她的脸抽搐着,看起来很可怕,而且满脸苍白,然后她只说了一个词:“松鼠”。莎茨曼夫人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流泪。阿尔杜尔对这感到莫名其妙。“是的,她是这么说的:‘松鼠’!”莎茨曼夫人又说了一遍。
莎茨曼夫人当时坐在爱尔茨内尔家令人窒息的阴暗客厅里的一张小桌子旁边,当她听到爱尔娜说到这个“松鼠”的时候,她感到不妙,她不相信在这里,在这栋别人的住宅里,会有人说出“松鼠”这个词,但是爱尔娜把它又说了一遍。
参加聚会的人有些慌乱了,但当他们看到莎茨曼夫人脸上的表情时,他们就懂得了,这个词是冲她说的。后来,满脸苍白的爱尔娜闭着眼睛坐了下来,以嘶哑的嗓音又说了几句,像古斯塔夫那样,做了一些手势,洛韦医生和爱尔茨内尔夫人马上就认出来了这是什么手势。
“松鼠!”古斯塔夫的代言人爱尔娜叫了一声,说,“我一点也不感到疼痛,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所有的东西都散开了,乱七八糟,我不知道我的烟袋在哪里?”
他说了这些后,爱尔娜苍白的脸上就再也看不出他的痕迹了,然后又有人说了一些话,但是莎茨曼夫人什么也听不懂。爱尔娜转过身来,看见泰蕾莎·弗罗梅尔脸上写满了恐惧,于是又说出了一些别人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的话,看来她大概都说完了。爱尔茨内尔夫人想要中止通灵会,弗罗梅尔和他的姐姐泰蕾莎用眼色沟通表示同意。于是圆桌会停止了,洛韦医生来到了爱尔娜的身边,要把她的脉,但是弗罗梅尔阻止了他,说在这里不能触碰通灵者。爱尔娜这时还讲了一些关于女儿们的事,如“你看见了我的女儿们吗?”这一类的话,还有一些话她呛在喉咙里没说出来。这些就是全部了。
“阿尔杜尔!她能联系上他,要不然她怎么知道古斯塔夫以前叫我松鼠呢?他没有死。”莎茨曼夫人又说。
“妈妈,他死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呢?”莎茨曼夫人喊道。
阿尔杜尔站了起来,双手背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妈妈!原谅我,我不相信有幽灵。这些聚会上发生的事都和幽灵没有关系,参加的人是因为唤醒了记忆和人生经历,在一些提示、自我暗示,或者在某种催眠术的影响下出现了这样的现象。他们以为这样可以表现某种思想,但这只是一种假设,一点也不可靠。你不要再去参加了,妈妈!”
莎茨曼夫人用手捂住了脸。